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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來劉斌的人影
從大娘家出來,梅香說:“現在,老百姓生活真的變了,你們看,我們是突然到來,不一會兒,大娘就做出這麼多好菜。”
郭主任說:“是啊,就算那雞子是特意爲我們殺的,你看,大娘家裡也是有肉有魚。”
梅香今天留下來吃飯,一是想多與大娘談談心,瞭解一些他們對計劃生育的想法;再則,也是想看看農村人的生活到底怎樣。她感慨地說:“我覺得,現在農民比城市居民過得悠閒自在,生活上也富裕得多。”
郭主任呵呵笑着說:“你以爲還像以前,一年上頭看不到肉魚?說真的,我就喜歡在鄉下吃飯,飯好吃,菜也新鮮。”
“是的,我也喜歡吃農家飯,沒看我吃了三大碗?”梅香笑着說。
郭主任說:“我今天才發現,你很能吃飯哩。”
梅香呵呵笑着說:“吃不的飯,怎麼能走的動路?”她望了望天空,大聲說:“快走喲,馬上要下雨了。”
說着說着,大雨就來了。一會兒,磚渣泥巴路上全被雨水浸溼了,自行車根本無法行駛,但前不着村後不着店,他們只好硬着頭皮往前走,風大雨大,他們騎上幾米路就要下來一次,用樹枝撮掉卡在自行車上的泥巴。
開始她們騎一會了就停下撮一下。不一會,郭主任有點吃不消了,她轉過頭去看梅香,只見梅香全身溼透,一步一趨的往前走。看那情形哪像個鎮長,就更不像漂亮的女鎮長了。
走走停停,上車下車反覆了幾十次,他們再也沒有力氣上車了。只有推着自行車走,即使推着自行車走,過一會還是要停下來撮一下泥巴,真不知是人騎自行車,還是自行車騎人。此時,這自行車成了她們最大的負擔和累贅。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她們的臉上身上全溼透了。
郭主任喊道:“停下來,停下來,這路是無法走了,我們還是把自行車放到就近的農戶家去吧,否則,天黑我們也走不到家。”
梅香喘息未定,點頭笑着說:“好好好,我也有點走不動了。”
郭主任不喊停下,梅香是不會叫停的。她一邊艱難地向前走,一邊想着母親常常講的話,“把富日子當作窮日子過,永遠不會窮;把苦日子當作好日子樂,永遠不會苦。”今日雨天就算是苦日子吧,她樂在其中。沒有這下鄉的經歷就體會不到這雨天的情趣哩。
民政辦主任快快把自己的自行車背到農戶家,連忙返回幫梅香推車子。總算擺脫了自行車給她們帶來的煩惱。
郭主任笑着說:“徐鎮長你還真行,我都吃不消了,你還推着自行車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我看你今後一定是個幹大事的人。”
這時,他們兩手空空,也有勁說話了。
梅香抹了抹臉上的雨水說:“不管幹大事還是幹小事,我只要把眼前的事幹好就行了,我分管計劃生育,目前我最大的願望,是計劃生育工作不能拖全縣的後腿。”
他們用了一個月時間,一個村一個村一個組一個組走訪了所有對象,還聘請了幾十個計劃生育政策宣傳員。
梅香對全鎮計劃生育狀況心裡有了底數,已婚育齡婦女有多少,生一個孩子的有多少。採取各種節育措施的,節育措施中結紮的,上環、吃藥的各有多少。另外患有精神病、婦科病和患有其他疾病不能採取任何節育措施的有多少,梅香全爛熟於心。
她讓計生辦統計員分總支分村分小組的掌握了詳細情況,將來只要一月一摸底一登記一彙總,就知道那些人需要上環、那些人需要吃藥、那些人需要結紮了。只要計劃生育工作人員認真負責,成河鎮計劃生育工作是不會拖後腿的。要知道,計劃生育工作是衡量一個地方工作好壞的最關鍵的指標,無論這個地方工作如何先進,但只要計劃生育工作沒達標,就要被一票否決。連當地領導的提拔升遷也要與計劃生育工作掛勾。計劃生育工作享有“一票否決權”。
全縣計劃生育工作半年檢查中,她們鎮順利達標了。而本應該刮宮引產的幾十個對象,在不違反國策的前提下,經過他們的合理調整和宣傳,也名正言順生下了孩子。
清明節到了。按照習俗,女人應該先祭拜婆家祖先,再回孃家祭拜自己的祖先。梅香每年這個時候都必須回家一趟。雖然婆家孃家同住一條街,梅香每次回來都先到林家,然後再回孃家看看。今天是因清明回來,更加要先去祭拜林家祖墳。
白露老遠喊:“奶奶,奶奶,我們回來了。”
“乖乖,奶奶早就等着哩。”說話間,奶奶已經抱起了白露,祖孫兩樂哈哈地親着。
林校長也呵呵出來接抱孫女,高興地問:“想爺爺沒有?”
白露大聲地拖着長音回答:“想——”
“快來看喲,奶奶給你準備什麼好吃的了。”
白露一下子從爺爺懷裡掙脫下來,跑向奶奶。
想當初,婆婆被朱英的話鬧得寢食不安。白露剛落地的時候,婆婆沒去關心媳婦的身體怎麼樣,卻仔仔細細的看着孫女的鼻子、嘴巴,還特別認真地觀察了孫女的耳朵。民間的親子鑑定,就是看小孩的耳朵像不像父親。如果耳朵不像父親,只有當媽的心裡清楚,這孩子的父親是誰了。可是,剛落地的嬰兒太小了,看了半天,這耳朵似像非像,婆婆也拿不準。現在白露長大了,長得和她爸小時候一模一樣。婆婆心裡早已亮堂了。總覺得對兒媳婦還有些愧疚哩。那朱英要說的也不是什麼原則問題,害得她虛驚了一場,還差點要兒子不要梅香了。她現在什麼猜疑也沒有了,和老頭子一起,歡天喜地帶着孫女到街上買上墳的東西去了。
今天街上賣得最多的是上墳用的香、紙錢、鞭炮和清明吊子。這些物品也越做越精緻了。還有紙做的房子、車子、冰箱、衣服、鞋子等,凡人間用的,都被做成紙製品燒給那邊的親人。
人們從四面八方朝塋地走去。有的提着紙錢,有的抱着鞭炮,有的扛着用紙糊的幡子,梅香手裡拿着一把香。他們走在彎彎曲曲的田埂上,形成了一支浩浩蕩蕩的踏青隊伍。
去老墳上清明的人們顯得並不悲傷。這倒成了兄弟姐妹親人們見面的機會,平時各自忙,只有在節假日才聚一起。一路上有的在談論着自己孩子的淘氣事,有的在戲說自己倆口子曾經的爭吵,還有的跟在後面哼着小曲給自己聽。
白露和一羣孩子們卻跑前跑後,忙着摘採各種各樣的叫不出名字的野花。
梅香對林誠說:“清明節,看似一種紀念親人的形式,實際上,他有着深刻的科學道理。”
林誠朝她看了看,笑着說:“這不就是一個紀念形式嘛,這還有什麼科學道理?”
梅香說:“你看,農村人不是經常罵‘紙錢都不給先人燒一張,頭也不去磕一個,活該遭報應’這句話有一定的科學道理。我認爲這不是指純粹精神上的,應該還有物質層面的東西。”
“呵呵,這怎麼與科學沾上邊?”林誠不屑地說。
“有關係!我認爲,親人之間哪怕陰陽相隔,也有靈魂與靈魂的相遇。我說的靈魂不是指精神是指物質。也就是親人之間,特別是父子母女間,即使是陰陽相隔,埋在地裡的長輩放射出來的‘氣息’也能給來祭拜他的後輩殺菌,使後輩增加免疫能力。”她呵呵笑了笑又說:“我不是搞科研的,人體的元子、分子、微分子我不懂,可我相信,先人們傳下來的每一個紀念日都是有科學道理的。只是我們還沒有認識這些而已。”
“哈哈,難怪你每年對清明節這麼重視,原來你有這些想法。”林誠笑着說。
梅香說:“這那跟那啊,我跟你討論科學與迷信哩。”
前面,一團十分熟習的粉紅色的花朵映入梅香眼簾,那是她熟悉的薔薇花!梅香欣喜若狂地跑了過去,只見粉紅色的小花瓣開得正豔,她把頭輕輕地靠近花團深深地吸了幾口清香味,想摘下幾朵花瓣可又不忍心……
薔薇花把梅香帶回到孩提時代,那時,她經常看到這樣的薔薇花。在她去外婆家的路上,當看到路兩旁的薔薇花時就意味着外婆的家快到了。外婆家門前的小路上全是薔薇花。
薔薇花有白色、黃色、粉紅色,每每踏上這條小路時,梅香心中就一陣興奮、一陣喜悅。那些薔薇離她外婆家只不過五百米左右,可這段八分之一的路程,梅香卻要花掉一半的時間才能走完。她聞了這朵花,又去觀察那朵花,看了白顏色又跑向粉紅色,她就這樣走走停停,流連忘返,有時候不到天黑她不進外婆的家。在她心裡,看到薔薇花就到了外婆的家。
回想起來,二十年過去了,她沒有再見過那條小路上的薔薇,但在她的心裡、夢裡、記憶裡從沒有忘記過她。想想薔薇那亂而有序的刺條,看似無心實而有意,每根刺每朵花向天擁着的芳姿,實在是太迷人,太令人神往,致使人們忘了刺條扎肉的疼痛想去攀摘她。
梅香小時候就誇薔薇有本領,長出那麼多小刺來保護自己美麗的花瓣,否則,那美麗鮮豔的花朵早被人們採摘精光。她靠渾身的小刺保住了自己的美麗,使人不能輕易的親近她只能靜靜的觀賞她。她想,人也應該和這薔薇一樣,要有自我保護的能力。
也許是她從小喜愛薔薇的緣故,在她幼小心靈中就曾有過:要像薔薇一樣利用上天賜予的本領保護自己。她要把上天賞賜的——美麗、聰明和後天的勤奮加在一起,形成自己獨特的生活方式。想必那樣的人生一定很充實、很自在,也一定很輝煌……
白露看媽媽掉隊了,大聲喊道:“媽媽快點來喲,我們已經到了,你快把香拿來,我要燒香磕頭了。”
女兒的叫喊聲才使她知道,這已經不是前二十年了。她小心翼翼地摘了一根薔薇花放在鼻子上聞着向前跑去。她把香給了白露,幾個孩子忙着燒香、插香、磕頭。大人們忙着點燃紙錢。梅香虔誠地跪拜在祖墳前,內心裡暗自禱告:祖宗在天有靈,保佑我們健康平安吧!
嫂子從縣城也回來了。她做了滿滿一大桌子菜,等着梅香他們的到來。這一天徐老漢和望生都要喝一點小酒,白露已經坐在爺爺身邊,和大寶小寶兩個哥哥開始狼吞虎嚥,奶奶跑前跑後的給桌子上加菜,蘭花在廚房大聲說還有最後一道菜……
忽然聽到外面張嫂說:“喲,這不是肖武嗎?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只聽到一聲地道的漢腔說:“哎喲,我運氣這好,一下就碰到你了。”
這漢腔把徐家人給驚動了,幾乎同時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幾個大人不知所措地互相看着。
只有大寶還在教小寶的數學,小寶乾脆把大寶拉下飯桌說:“哥,把這道題教我做了再吃。”說着兩個人就進了他們自己的房間。他們哥倆根本沒聽到外面的說話聲更不關心來的是什麼人。
只聽“唰”地一聲,躺在牀上的夏荷一下子從房間衝了出來,口裡不停地喊:“肖哥肖哥,是肖哥來了。”一家人的眼光都隨着夏荷跑到了門外。
肖哥是劉斌的朋友,夏荷太熟習了,她像見到劉斌一樣的興奮。
梅香趕緊跟了出來,扶着姐姐。父母哥嫂也全跟了出來。
肖武高興地喊了一聲:“夏荷,咋這瘦?徐大伯,多時不見,您還是這硬朗?”
梅香把肖武拉進了屋裡說:“你真是稀客,怎麼會想到來看我們?”
肖武高興地說:“早想來了,這纔有了機會。”
母親給肖武添了一雙碗筷,全身有些抖動聲音發啞地說:“老天啊,總算來了,總算來了。”母親也知道,肖武來了多少會帶點劉斌的消息。
肖武身穿着一件紅色的秋衣,夏荷看那紅色心跳得厲害,曖流陣陣跑遍全身,一反病態露出喜色,聲音發顫地說:“先吃飯,先吃飯。”
父母看到夏荷興奮的樣子,禁不住落下淚來,聲音哽咽地說不出話。
這時張嫂也站在旁邊說:“先吃飯吧,吃完了我們說說話。”說完就回到自己家裡去了。張嫂心裡嘀咕,小地方的人就不要想嫁大地方的人,這不,人都快死了,那劉斌卻連一個人影子也沒見着,她認爲這是夏荷自找苦吃。
肖武看這情形,似乎覺得有什麼事與他有關。
他現在是武漢鋼廠的一名技術員,這次單位派他出差到臨江縣城,他覺得離五岔河這麼近了,心裡一直想來看看前進知青點,看看那些熟悉的人,還特別想看看當年他們參與修建的接龍橋,便借這一次出差的機會來了。
肖武看着徐媽眼淚唰唰直流,又看看曾經美如仙女的夏荷現在瘦小的不**形,以爲她患上了絕症。他安慰地說:“徐媽,有什麼話您就說,要不要我把夏荷帶到武漢去看病?武漢的醫院畢竟比鄉下的條件好多了,在那裡我可以幫上一點忙。”
徐媽搖了搖頭說:“先吃飯吧,夏荷的病一下子說不清楚。”
夏荷這時也端起了飯碗一口一口地慢慢吃着,她旁若無人地看着肖哥,心想,這是她跟劉斌認識的第十八個年頭,在這十八個年頭裡,她終於看到了劉斌的影子。在她看來,只要與劉斌有一點關係的人來到她家,她就如同見到劉斌本人一樣高興。何況,肖哥是劉斌的好朋友呢?當聽到第一聲純漢腔時,她的心“怦”的一下就被激活了。本來已經奄奄一息的她,居然一下子站了起來衝出了房間?!現在居然端起飯碗想吃!這些年來,都是母親哄她吃,她已經不知道什麼叫食慾啊!可今天,這飯也有了香味。
夏荷一邊吃飯,一邊笑着說:“肖哥,我沒病。我真的沒病。”她心想,只要你帶信給劉斌,讓他知道我一直在等他,我就心滿意足了,也許病就好了。
肖武朝她看去,說:“沒病就好,你現在瘦成這樣,還是要注意身體。”
夏荷說:“我只請你告訴劉斌,就說我一直在等他。”夏荷心想,我是個快要死的人了,也不要怕什麼醜了,這個機會,她是不想放棄了。接着說:“我現在沒什麼遺憾了,劉斌可以知道我一直在等他了!”夏荷說話時不哭不鬧,滿臉的幸福感。沒有半點“精神上有問題”的跡象。
肖武聽後心裡“咯吱”一下,頓時明白過來:劉斌與夏荷的病有密切的關係。他沒想到,劉斌對夏荷犯下如此大罪!不!他認爲是自己也是他們知青一起犯下的罪行。他以爲,知青生活隨着“文化?大革?命”的結束而趨於沉寂。沒想到它留下的歷史震盪並沒有完全消失,這個可憐的夏荷現在還受着相思的煎熬……肖武一刻也不願耽誤了,他要立即起程回武漢去找劉斌。
送肖武的路上,夏荷拉着肖武的衣袖懇求地說:“肖哥,你一定要幫我把信帶到啊,我不會連累他的,他不來見我,我不怪他,可我心裡就是想着他,沒辦法忘記他,現在好了,只要他知道我一直等着他就行了……”
肖武拍着夏荷瘦小的肩膀難過地說:“你放心,我一定要找到劉斌,要他來見你……”
送走肖武,梅香和林誠去看楊桃。
自從那場離婚風波後,張民再沒有回家來看過楊桃。楊桃一心經營着自己的小餐館,這樣既可以獨立於張家之外,又爲養活幾個女兒找到了生活來源。
他們來到餐館只見楊桃正在餐館忙忙碌碌。楊桃看到表哥和梅香,忙放下手中的活迎了上來,說:“早晨就聽說你們回來了,我準備晚上過去看你們哩,白天還抽不出身,這不窮忙着。”說着用抹布擦了擦凳子要他們倆坐。服務員連忙端來兩杯茶。
有客人大聲喊,快給我們上菜,還差一個菜哩。服務員對梅香笑了笑,非常禮貌地說要他們先坐會兒,轉身就跑向顧客。
梅香看到楊桃的餐館生意好也就放心了,笑着說:你可成了大忙人,生意纏身不能出門了,我們來看看你,下午就回城裡去了……
楊桃堅持要求在她餐館吃晚飯後搭最後一趟班車走。
他們與楊桃三個可愛的姑娘一起吃過晚飯後,坐最後一趟班車回了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