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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埂上的幸福感
轉眼，徐梅香到成河工作已經四年了。這幾年的鄉鎮工作使她接觸了很多新鮮事物。她感到有所收穫也感到有些迷惑。不管是收穫還是迷惑，她心裡都感到舒坦，她甚至不去深思那些事。在她的心裡，永遠記住母親那句話，“你最需要做的，就是把眼前的事做好”。在她最困惑和最繁忙時，想起母親的話，她就會變得從容不迫，很快理清思路，辦起事來有條不紊。
她喜歡農村的新鮮空氣，喜歡農民的純樸與勤勞，喜歡田裡五顏六色的莊稼！還喜歡一個人騎自行車走田埂。
今天郭主任到縣裡開計生會去了，她想一個人到村裡走走。看到摘棉花的大嫂們，她停下來，走進田裡，笑呵呵地喊：“大嫂，我可以在這裡摘棉花吧？放心，摘的棉花是你的……”
大嫂們擡頭看她，心裡有些疑惑，這人沒事了，跑來這裡摘棉花玩？口裡卻大聲回答：“可以呀，只是注意不要把你的衣服掛壞了。”
梅香說：“沒事，我就喜歡這一朵朵白白的花。”說着就下到田間，與大嫂們一起摘棉花，一起聊家常。
看到一個草棚子，她也要進去坐一坐，有人就與別人談談今年的行情、收成話題。沒人獨自一人靜坐一會，想像着農民種田的艱難和樂趣……
梅香真的是喜歡做農村工作，她到田邊地頭與老百姓交談，比她座在辦公室寫文章舒心得多。她認爲自己的工作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可以將老百姓真實情況如實向上反映，可以向老百姓傳達黨的各項方針政策。她認爲自己站在中間，是連接黨和人民的橋樑！爲了起到真正的橋樑作用，她跑遍了全鎮所有的村、組，結交了好多好多的農民朋友……
一九九二年春，全縣鄉鎮大換屆。
本次換屆，向書記已經明確了去向，提拔到縣委組織部工作，作爲縣委換屆時縣委常委候選人。李強鎮長擬定爲書記接班人。
鎮長職位空出來了，有人說，鎮長有可能從成河鎮現有黨政班子中產生，也有可能從上面派來。
成河鎮的幹部當然希望從本鎮產生候選人，這不管是對候選人本身，還是對整個成河鎮的幹部都是有利的。提一個鎮長就可以提一個副書記，後面還會有一大串人接着提拔。從上面調來一個鎮長，成河鎮的幹部就都原地不動了，誰不希望在本地產生呢？
推薦前後，徐梅香有可能當鎮長的風聲很大。那是因爲上面一直有政策，要注重培養女幹部，徐梅香是全縣唯一下派的優秀女幹部，加之她分管的計劃生育工作進入省級先進行列。人們自然要這麼猜測了。
民主推薦中，徐梅香果真以高票被推薦爲“鎮長”候選人。
當公佈結果時，徐梅香並沒有作爲“鎮長”候選人提名。而是作爲成河鎮黨委副書記候選人提名。理由是，上面的領導說該同志工作經歷不夠，閱歷不夠。不管你票有多高，羣衆基礎有多好，領導有“擔心”你就不行。組織上統籌考慮，黨委班子需要一名女性，於是，她就成了副書記候選人。
梅香被提拔爲黨委副書記了！
這個結果對徐梅香來說，簡直是一個意外的驚喜，她居然又被提拔了！從內心講，她怕組織上安排她任鎮長，如果要她當鎮長，她還真不知道怎麼當哩。當副書記比當鎮長更讓她覺得踏實。
對自己的的提拔使用，她並不認爲就是因自己能力受到重用，她知道自己是沾了政策的光。這一時期全國上下對培養女幹部的呼聲很是強烈，層層行文強調，各級黨委班子中至少要有一名女性。這所有的一切對徐梅香來說都是“天時地利人和”，她的提拔使用當然就“水到渠成”了。
換屆不久，梅香參加了“社教”工作。全縣在農村開展“社會主義教育”工作已經進入鞏固階段。梅香作爲社教鞏固工作組組長，派往金龍村駐隊。
農村工作團共一百二十人，在全鎮的動員會上，書記強調了“社教”鞏固工作組的任務共五條：一是進一步加強思想教育；二是全面檢查黨在農村的各項政策的落實情況，處理好“社教”中的遺留問題；三是進一步加強黨支部建設；四是加強精神文明建設；五是幫助農民完善奔小康的規劃和措施。還有一些具體的工作：清理村級財務，收清村裡歷欠款，抓好當前的農業生產，搞好農村的計劃生育和殯葬改革工作……
梅香帶着這五大任務，帶着五個工作組隊員來到了金龍村。
四月的天氣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也是農村春耕春種的大好時節。走在田間的小路上，滿眼都是金黃色的油菜花，她禁不住走進油菜田裡深深地吸了幾口菜花的香味。油菜地旁是大隊的棉花苗圃，一根根棉花苗就是農民的依靠，農民的綠色銀行，到了收穫的時候就變成了老百姓口袋裡的錢。
工作組駐隊時間爲半年。六個人都集中住在金龍村村部。
村部是一棟十間的平房，面朝“成金”公路，後院是豬圈和廁所，院裡有一口水井。再後面是一大片農田。
村幹部專門爲工作組派了一名炊事員。炊事員是個三十來歲的中年婦女叫王菊香，男女老少都叫她菊香姐。她上穿一件藍格子春裝，下穿一條藍色的褲子，裝束協調好看。黑黑的頭髮紮成兩個小辮子，中等個兒胖得是恰到好處，說話和善有加，看外表就知道是個能幹又賢慧的女人。
梅香心裡十分高興，半年時間，有個好炊事員當然是一件大好事，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嘛，她懂得這個道理。
放下行裝，整理好牀鋪，梅香走進廚房想幫忙乾點什麼，菊香姐正在忙着擇菜，擡頭看了看她笑着說：“你去休息吧，我這一會就好。”
梅香笑着說：“住的地方已經安頓好了，就等吃飯了。”她拿起掃把準備打掃衛生，卻看到切菜的案板上有許多的螞蟻，還有幾個老鼠旁若無人的在上面跑來跑去，頓時她感到有點翻胃，想嘔吐，她閉緊嘴巴，趕快提起水桶到後面井裡去打水。
她提來一桶水，拿起抹布開始清洗案板和竈臺，一邊清洗一邊還是想吐。她想，這下完了，什麼苦都能吃，可是，在衛生方面恐怕很難適應了。
吃飯時，梅香一點味口也沒有，她說：“你們吃吧，我有點不舒服，需要飢餓療法。”看她說得認真，隊員們也沒多勸。
下鄉的第一餐飯，算是餓過去了。她擔心以後進餐怎麼辦？只怕自己經常要餓肚子了。
下午她又悄悄到廚房去看案板上是否還有螞蟻，天吶，案板的螞蟻比上午還要多。她又快快地將案板和竈臺打掃了一遍。她滿屋尋找螞蟻的源頭……
做這些事的時候，她再也沒有要吐的感覺了。奇怪的是，吃晚飯的時候她食慾還特別好，吃得特別香。她自己都感到有點莫名其妙。
梅香主持召開的第一個會是村黨支部會議。
支部書記彙報了本村的基本情況，這是一個糧棉兼作的村子，有500多戶人家……。
會上，梅香明顯地看到，支委一班人向她投來疑惑的眼神，她知道這眼光裡有許多的問號，還有許多的不信任，當然也還有許多的希望。她對自己的辦事能力特別有信心。在聽老支書彙報時，她像學生聽課一樣，認真做着筆記，她記下了歷年來全隊還有18萬“三提五統”沒有收清，有幾個治安事件沒有妥善解決，有四十多畝塋地需要填平。
她一邊聽彙報一邊梳理工作程序。該她講話了，會場頓時安靜下來，這種安靜表現出人們的極大關注，這種安靜給會場增添了一份嚴肅，這種安靜對梅香是一種無聲地壓力。
她收起筆，翻了翻筆記本的前後，說：“剛纔聽了書記的講話，使我對本村的基本情況有了進一步的瞭解，對目前要做的工作心裡也有了一些底數。這樣吧，我們首先要召開一個羣衆動員大會，讓羣衆知道社教工作組已駐進村，會上主要宣傳黨對農村的各項方針政策；其次，成立幾個工作專班。根據目前工作需要，我們成立財務清理專班、殯葬改革專班、春耕生產專班、政策宣傳專班……”她將這幾個專班定人定責，明確了工作目標……
農村工作有兩個難點。一是“殺兒子”，二是“燒老子”指的是計劃生育和殯葬改革工作。這兩句話概括了當前農村工作的難度。計劃生育工作梅香已經抓了幾年，她自認還是有些經驗。她想還是從最難的工作做起，於是她決定，先從殯葬改革開始，按照縣裡要求，將村裡的幾十畝塋地平整好栽上樹。
她帶着殯葬改革專班去查看村東頭的塋地。只見方圓幾十畝的土地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墳堆，有新的有老的，有光禿禿的，有長滿了雜樹青藤的，有立了碑的也有不知後人是誰的。就在他們查看塋地的時候，天氣突變，下起了毛毛細雨，天色顯得灰暗無光，一時間電閃雷鳴，整個塋地顯現出它特有的詭秘。
村裡的喪葬習慣是先火化再將骨灰盒裝進棺材，再由“八大金剛”擡去下葬，而且家家都互相攀比，看誰給老人準備的棺材好，比誰家給“八大金剛”送的禮金多，比誰的墳墓堆得高，堆得大。
他們一行在塋地裡查看，發現昨夜已經有好幾處墳被起走了。留下幾個深深的大坑。
民兵連長說：“您看，昨天我們開會說要平墳，今天就已經有人將自家老人的墳起到別的地方埋去了。”他指了指另一邊說：“您看，塋地那邊有幾個人，大概也是來起墳的，因爲下起了小雨他們沒有動土。”
那幾個人也朝他們望着，知道是工作組的人，便故意大聲說：“誰這麼缺德，要挖我們的祖墳？他們睡在地下招誰惹誰噠，吃飯沒事做到邊玩去。”
梅香聽到後，慢慢朝那幾個人走去，友好地衝他們笑了笑，說：“聽誰說要挖祖墳？我們只是將所有的墳墓就地填平再立上碑，然後將每一個墳旁種上一棵樹，這既是對地下人的紀念又給地上人美化了環境，還可以騰出地來給村裡增加經濟收入，你們看哪點不好？”
那幾個人沒好氣地朝她望了一眼，並不答理她。梅香又說：“如果你們對這麼辦不滿意，有什麼好的想法和辦法還可以給我們建議。”
那幾個人還是不做聲。梅香不知道，別人根本就懶得與她說話，農村最講究“好男不和女鬥”。她看幾個人不開口就接着說：“你們不用起走，我們不會挖墳的。以後的新墳都只是樹碑而不需要立堆，只有這樣才能妥善處理好無限制的佔用耕地問題。”
佔不佔用耕地那是你們的事，我們只管自己的祖先在地下睡得安穩，你們敢亂來，小心人被打死了還不知道。那幾個人惡狠狠地留下話走了。
聽着遠去的聲音，看看令人毛骨悚然的塋地，望着灰濛濛的天空，梅香深知這項工作的艱難。
一個晴朗的日子，梅香領着全村的村幹部去平塋地。她要求，全體工作組成員、全體村幹部、全體黨員一起參加平塋地活動。所有這些人，率先平整自家的，然後再去平整別人的。
幹部們到塋地一看，塋地上已經站滿了人，但真正動手平墳的一個也沒有。幾個村幹部各自到自己的祖墳跟前，慢慢地開始平整。
人們都不行動，不能老這麼站着，更不能將這項工作做個表面文章呀。梅香大聲喊來民兵連長和團支書，說：“我們三個人負責依次給每一個墳堆先挖幾鍬，看來，不這樣，大家都不會動手。”
民兵連長和團支部書記有些勉強地點了點頭。
梅香看出他們也有些畏懼。看這架勢。她心裡也有些發毛。可是工作已經做到這個份上，總不能不平了吧？再說，她從心裡認爲殯葬改革很有必要，農村的塋地面積越來越大，良田就會變的越來越少，這樣下去遲早是要改進的。她鼓起勇氣說：“你們跟我來。”
梅香站在一個沒有人來看護的墳堆上，心裡禱告說：“睡在地下的人們，你們可別怪我們啊，我們是來幫你們打掃環境衛生的。”禱告完了她使勁將鐵鍬挖了下去，還沒來得及把土掀開，腿上就被人狠狠地砍了一鍬。她身子失去平衡，一下子滾到墳堆下去了……
在另外墳堆上挖土的民兵連長、團支部書記和正在平自家墳地的村幹部全跑上來了。全場的人都圍攏來看熱鬧。
民兵連長扭住那個砍人的人說：“找死，你！這不是徐書記要乾的，這是全鎮的統一行動。你知不知道？”
那人說：“老子管他什麼統一行動，誰要是敢動老子的祖墳，老子就打死誰。”
民兵連長吼道：“你敢！不準亂來。”
那人憤憤地說：“你別假裝了好不好，你心裡對這事服氣？盤古開天地，就沒見過你們這般幹部，與死人過不去。”
那個砍人的人就是民兵連長的堂弟。他可早就看不慣這個當幹部的堂哥了。他拼命地喊：“你放開我，我和你沒關係！今天誰敢動我祖墳，我就和他一起死在這。”……
梅香栽下去後，被人扶了起來。她覺得腿好痛……
村支部書記對副書記說：“你趕快帶徐書記去醫務室。”又對徐書記說：“你先去把傷口處理好，這兒我來負責。”
梅香捲起褲腿，看了看自己的腿，沒有流血，只是紅了一大塊。她深知，支部書記與這兒的人都是鄉里鄉親的，工作更加不好做。再者，她也不願意離開現場，怕自己一走，這裡的工作更難開展。便說：“我沒事，你趕快領着平墳。我就坐這兒。”她小聲對支部書記說：“快，這時候是平墳的最好時候，他們出出氣，不會再有人來打我的。你給大夥做做工作，這事一定要堅持下來。”
支部書記要兩個人看着徐書記。大聲說：“誰要是不許平墳的，請馬上起走，不過，我告訴你們，這是全縣統一行動，埋葬哪都一樣。我先告知，誰要膽敢再打人的，一律先捆起來再說。”……
一會兒，全村的老少爺們都來平整自己家的墳，都搶着爲自己的親人選最好的樹苗栽上。有的年輕人還問，以後老人是不是再不用棺材了？
村幹部回答說：“不用了，包括八大金剛也不需要了。”
那個年輕人又說：“以前我們村誰家的後人給老人棺材買得不好，還怕村裡的人說不孝哩，以後不用擔這個心了。”
從天剛矇矇亮到月亮高高升起，整整十三個小時，終於完成了兩塊四十多畝的塋地平整，並種上了二萬多棵長青樹。
梅香站在公路上回望塋地，只見一行行樹苗整齊的站立在那裡，她長長地舒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