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東辰沒有回答。
而這時,小鳳突然快步穿過整個大堂,到春荼蘼身邊,耳語幾句。杜東辰始終在注意春荼蘼的動靜,見她脣角微彎,露出笑意,心頭不禁大凜。
她的好消息,就是他的壞消息。
“公堂之上,不得竊竊私語。”公座上那位不樂意了。
他看似平靜威嚴,實際上心中很是焦急。每天,他都看着他惟一的兒子,戴着枷鎖站在堂下。雖然因爲頂着突厥皇族的身份不用跪下,但也很辛苦啊。是他的錯,令兒子受了二十多年的苦,現在他沒辦法明着補償,只求阿蘇瑞能堂堂正正做個身份無比高貴的人,得到應得的一切權勢地位與幸福。
而如今近在咫尺不能相認,還得看着兒子受苦。那滋味,任何一個當爹的都難以接受,而沒當過爹的人都不會懂得。何況,他這個爹就只有這兒子一個,自然更加寶貝了。
“皇上,是奉旨‘請’羅大都督的人回來了。”春荼蘼連忙回稟。
“哦?”韓謀有些驚喜“人在何處?”
終於趕回來了啊!其實,他龍體欠安是假,等着幽州大都督羅立被“帶”回長安是真。
“回皇上,羅立大都督已到刑部大堂之外。”春荼蘼躬身道。
“帶進來,朕要問他的話。”韓謀吩咐。
韓謀是皇上,說的話是金口玉言,是聖旨,沒有人敢違背的。所以很快,羅立被帶上了堂來,滿身的風塵僕僕,一臉的謙恭謹慎,眼神也端正,沒看旁邊的杜衡一眼。可是春荼蘼有理由相信,他的心眼和杜衡交流了幾個來回。
“參見皇上。”規矩的叩拜。
被“帶”回來的突然,他非常意外,卻不能反抗,也不知道這邊現在是什麼情形了。但那明明是押送,皇上居然安排了暗衛執行,所以他已經明白形勢不樂觀“羅愛卿平身。”韓謀揮了揮手,開門見山地道“把你叫回長安,是因爲一樁多年前的案子,朱禮謀反案。當初,是愛卿舉報朱禮,也是愛卿截獲罪證,與本案大有關聯。少不得,朕要讓你辛苦一趟了。”
“爲皇上辦事,臣肝腦塗地,在所不惜。”韓謀這話聽起來和藹,但後面的意思卻重,羅立本來已經站起,嚇得再度跪倒,又一個頭磕在地上“只是微臣當日是公事公辦,無意間截獲那封獻給西突厥王巴戈圖爾的信,立即就通過正常途徑,呈送到聖前,對那隻商隊也沒有胡亂刑求。惟一的錯誤,就是沒看住人,讓商隊的夥計,那名潛伏在我大唐境內的奸細,本案主犯之一,畏罪自殺。臣失職,請皇上責罰!”
“羅愛卿,朕找你來,是讓你做證,不是要懲罰你。”韓謀突然和顏悅色,於是就顯得更加可怕“當初的失誤,朕不打算再追究了。但是,春狀師有事問你,你要如實回答,如若不然……後果不是你羅立的腦袋能賠得起的。”
杜東辰冷汗滑落,那感覺……就猶如一條細細的毒蛇,從後腦蜿蜒而下,直沒入腳跟。
在這個案子上,他早就感覺皇上有偏向。當杜家和祖父被春六的幾個疑點,綁在了最大嫌疑人的柱子上之後,皇上必定非常惱火憤恨。畢竟皇上向來霸道,不能容忍臣子耍手段,何況是趁他重傷時,殺了他潛龍之時的朋友、國家的股肱重臣這麼大逆不道的事?只是因爲多年前的時機不到,如今在律法上證據又不足,皇上才死忍着,不能下旨大開殺戒罷了。
可現在,皇上已經明顯偏手於對方了啊。那樣,他們杜家還有什麼生路?那似乎就像,地面上露出一截最微不足道的小苗,卻被春荼蘼於遮人耳目的亂草叢中一把抓住。最後,拉出來盤根錯節的全部,於是幾百年老樹,傾倒於即刻。
只希望羅立明白,說實話,他也必死這個道理。只要咬死了牙不承認,皇上想推行以法治國的國策,沒有真憑實據,就暫時不能把他們怎麼樣。只要有時間,哪怕想辦法逃到東瀛或者西域呢,好歹有一條活路。
大勢已去,他卻必須抓住“勢尾”。
“春六,人已經在這兒,你快問。”那邊,韓謀催促。
春荼蘼應下,走進羅大都督。
兩人之前見過,但羅立死也沒想到,自己曾經輕視的小姑娘,軍戶賤業出身,卻是白相的孫女,真正的長安貴女,而且如今明顯受到皇上青睞。當初,他曾因爲憤恨想殺她,後來因爲韓無畏的明示和暗示放了手。現在他非常後悔,若不是這個厲害的賤人,事情何至於此?他雖身在幽州城,但杜衡給他通過氣兒,他不知道這些天發生了什麼,可之前的事卻很清楚。
要壞事了!就壞在這臭丫頭的身上!
而他心中的臭丫頭,此時卻態度良好的走近,因爲他跪着,乾脆自己也蹲下身子“羅大都督,時間緊迫,乾脆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您也累了一路,說完話,您儘可以到一個被保護得很好的地方去休息,等着第三堂的本案審結。”
“春狀師請問,老夫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羅立“真誠”的答,費了好大的勁兒,纔沒轉頭去看杜衡。心中卻道:明明是被控制起來,不讓他與外界接觸!
“其實很簡單,就是問問當年當月當日,您截獲朱禮的通敵信時,巡邏的路徑是什麼?”
羅立愣了下,因爲春荼蘼的問題出乎預料。其實堂上堂下,所有人都有這種感覺。但看過不止一次春荼蘼辯護的人們,卻深信她這問必有重要的意義。
春荼蘼等了片刻,見羅立似乎在沉思,乾脆起身,從過兒捧的木盒裡,拿出兩張紙。杜東辰看到,紙上有紅色、綠色和黑色的線,登時納悶那是什麼。
好在春荼蘼很快開口解釋,同時把一份呈送到公案上“我從幽州軍中的一線將領們那裡反覆查證過,黑線是簡略地圖,綠線是常規的巡邏路線。而紅線嘛,則是那天羅大都督巡邏的路徑。”說着,又對等在附近的大萌和一刀招手。
這二人立即上前,得到高公公的點頭後,就在公座和康正源負責紀錄的副座之間,樹起一塊貼滿白紙的板子。上面,是放大十數倍的地圖和路線圖,也是黑紅綠三色。
春荼蘼拿着一根小細棍,站要板子前,指着圖紙講解道“大家看看,紅線和綠線的差異有多大?而且黑線旁邊有黑字,已經寫得明白,紅線所到之處,是商鎮與百姓聚居的地方,到這裡來例行軍事巡邏,真的很奇怪哪。”
“那是……那是因爲,幽州地界,胡漢雜居,又是軍事重地,偶爾也要查查,那繁華平安之地,有無西域諸部的細作出沒。”羅立解釋。
“羅大都督鎮守幽州多年,卻只有這一次想到去查細作,巡邏路線還是絕無僅有。結果卻竟然真的查到了那麼重要的事,還真是一抓一個準。羅大都督,您莫非有神異的預見功能?還是老天特別關照您?”春荼蘼笑問“又或是,您特意到那裡去等?但您怎麼知道那個地方有奸細啊?還有,您是幽州最大的官,您平時都不親自巡邏的,那天突然這麼做,據說兵士們感動壞了,認爲您是以身作則的好官!”
羅立是武將,口才本就不好,又因爲心虛,一時竟無法答對。
春荼蘼卻又拿着小棍,指着地圖道“諸位再看,紅線所到之處,並無出關之路,也沒有大型通商業協會所,那麼誠信號爲什麼到此地交易?羅大都督又爲什麼選擇了這條路線巡邏?說是巧合,糊弄誰呢?其實,是那個地方沒有官府和軍府的設置,不容易被其他人攪局壞事吧?”
一片椅子倒地的聲音後,堂下有好多看審者站起來,伸長脖子,瞪大眼睛看地圖。春荼蘼一揮手,大萌和一刀擡着板子,圍着公堂轉了一圈,讓衆人看清楚。
堂上,韓謀也拿着那張地圖,皺眉細看。
羅立把這一切看個滿眼,胸口似被人掏空了,心也不知何處着落。這時,春荼蘼卻又蹲在他身邊,壓低了聲音問“羅大都督,您可知,什麼叫污點證人?”
羅立怔住。
他當然知道,這是在提出爲阿蘇瑞八議減等時,春荼蘼發明的詞。略轉過頭,就看到一雙慧黠的眼睛,心頭不禁一動。
春荼蘼立即加碼道“您府上丟的那口箱子,阿蘇瑞可是獻出來了。裡面的東西,無論珠寶還是皇宮密道,又或者是那封杜衡的親筆信,羅大都督都說不清哪。但是吧,事有輕重,罪有主從,若認罪態度良好。羅大都督……”
“如何?”羅立心中緊張,提着一口氣,追問。
“您想保命是不可能的。”春荼蘼實話實說“但,您的全家卻能活下去。尤其,是您那一對最受疼愛的雙生女。怎麼樣,這個污點證人做得嗎?”
“你說了可算?”
“剛皇上說了,您是來作證的。”春荼蘼站起身,給了一個“你懂的”神色“我給您時間好好想想,希望您好自爲之。”
公堂上亂哄哄的,春荼蘼又是蹲在羅立身邊低聲說話,所以根本沒人聽到他們說什麼。包括十步之外,沒來得及過來的杜東辰。
當他看到兩人低語,暗道事情不妙,纔要走近,春荼蘼已經再度開口“皇上,羅大都督畢竟有了年紀,旅途勞累,現在是頭暈眼huā,記不起很多事。不如讓羅大都督先下去休息,第三堂的時候,再當堂問供。”
“準。”韓謀一字定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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