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花開燦爛時

花開燦爛時

五、花開燦爛時

突然,宮門被大力地推了開來,在午後燦爛陽光的籠罩之下,披着大紅披風的韓廷軒,猶如一道紅色旋風般衝了進來。

也只有韓廷軒能夠將這樣鮮紅的衣服在他那高大英挺的身上穿得眩目而不刺眼,熱情卻不張揚。

他的人一衝進來就去找曾子豫。

曾子豫還是悠悠閒閒地坐在那邊和旁邊的人談笑着。他一向都是這個樣子,能躺着時就絕不坐着,能坐着時就絕不站着。倒好象給人一種錯覺,他自昨夜起就一直坐在這張椅上沒有動過似的。

看着高高大大的韓廷軒施施然地走到面前,曾子豫不禁挑高了一邊眉毛,看過去。

韓廷軒咧着嘴,笑得活象是偷着了十七、八隻雞的狐狸。從小玩到大,倆個人可說是打過無數的賭,只不過韓廷軒幾乎很少贏過,這次難得贏了一回,也難怪他笑成這樣。

“你說過,如果輸了的話就隨便我怎麼樣的。” 韓廷軒站在曾子豫的面前,很神氣地將披風向後面一甩,居高臨下俯視着曾子豫的臉。

“有嗎?”曾子豫轉過臉,淡淡地象是完全沒當回事,其實心裡面恨不得把自己之前說過的話再咽回去,“好象是說過。”

“什麼好象?” 韓廷軒怪叫了起來,“你不會是要耍賴吧?”

他的濃眉大眼裡亮晶晶的閃着光,滿是狡黠,怎麼看都象是有陰謀。

“你以爲我是你?!”雖然極不情願,但是曾子豫還是很嘴硬,不過說完之後又連忙加上一句:“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當然,當然,你一定可以做到的,我要你陪我……” 韓廷軒故意拖長了聲音,語氣裡滿是曖昧,“去解語樓喝花酒。”

然後他成功地看到曾子豫百年難得一見地變了臉色,一張臉忽青忽紅又變白,煞是好看。他偏偏還好死不死地湊上前去,一邊欣賞一邊大笑着道:“子豫,長這麼大,你不會是從沒去過那種地方吧?” 然後還故意又是嘆氣、又是搖頭地接下去道:“小時候的那件事果然在你心裡面還有陰影啊!”

周圍一干原本抱着看熱鬧心態的同僚們立馬滿臉的好奇,耳朵豎得高高地等着韓廷軒繼續說下去。

用滿帶着殺氣的眼神掃視了一眼周圍,其他人都極自覺地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了,只有韓廷軒立在那邊,一幅似乎還言有未盡的樣子。

“……” 韓廷軒剛要開口。

“韓、廷、軒,你再說!”曾子豫白着臉,撥劍而起,幾乎可說是一字一字咬牙切齒。

而韓廷軒早在他撥劍之時,已一個翻身逃了出去,只留下特大嗓門還在響:“今晚子豫請客,我們大家解語樓見啊!”

深沉的夜幕剛剛降臨,隨着一陣震天的鑼鼓爆竹聲響,皇城第一青樓名院——春風解語樓一時間華燈齊上,雕樑畫棟、亭臺樓閣間一片燈火璀璨,襯着深黑天幕中燦爛耀眼的點點菸花,顯得異常的富麗華貴。

韓廷軒、曾子豫和一班同僚騎着駿馬來到時,解語樓那氣派非凡的門樓前早已是車轔馬蕭,熱鬧非常。遠遠只見一排訓練有素的青衣管事立於門前,含笑揖客,放眼望去,來往的賓客皆是非富即貴者。

羽林衛本就是從皇都的貴族子弟中精選而出的佼佼者,所以這些賓客中十成倒有八、九成是他們認識的人。可見這春風解語樓着實不簡單,不愧爲皇都的第一風月之地,每年的百花盛會都能引動不少的公卿名士前來捧場。

他們紛紛跳下馬來,將繮繩隨手甩給一旁的僕從,一邊與周圍熟識之人打着招呼,一邊走了進去,只有曾子豫被韓廷軒拖着,面色不豫。

沿着一條花木扶疏的石徑,走入了名爲“錦馥廳”的主廳。這裡早已是裝飾一新,當中供歌舞表演的高臺上盛放着這個季節本該凋零的各色鮮花,繽紛絢麗,花香襲人。頂上則懸着數十盞華麗的水晶琉璃燈,流光溢彩,燦若星華。

臺下亦設好了排排座位,一色都搭着銀紅撒花椅搭。只見一些頭梳雙髻、巧笑嫣然的小丫環捧着托盤,輕盈地穿梭在座椅之間,招呼着客人。

一個青衣管事微一躬身,領着韓廷軒一衆人正要上樓,韓廷軒一直在四處張望,忽然看到狄霖從另一邊轉了過來,張嘴就大呼一聲:“狄統衛……”完全不管這一聲大喝把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

狄霖回首,就看到了滿面春風的韓廷軒拉着曾子豫,而曾子豫一臉的不耐。當下也未說話,只微微頷首,算是打了個招呼。

“太好了,之前還說沒找到狄統衛呢。”韓廷軒掀了掀濃黑的眉,朗朗地笑着,“今天是子豫請客,狄統衛方便的話,不如過來和兄弟們一齊熱鬧一下吧。”

狄霖點頭稱好,隨即上得樓來,大家相互見禮一番。

曾子豫用力去甩韓廷軒的手,卻沒有甩開,不禁用力擰起了眉,有點火大,“你用得着一直這麼使勁拽着我嗎?這象什麼樣子!”

“我怕我一鬆手,你就會跑掉了。”韓廷軒笑嘻嘻地,但就是不放開,“今天你可是請客的大老闆,怎麼能讓你跑掉?”

“你以爲我是你?”曾子豫一肚子火氣上涌,不過考慮到周圍都是人,只得壓低了聲音,但壓不住滿腔的怒火。

“是是是,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雖是陪着小心,韓廷軒卻是滿臉得色,不止手不放鬆,連整個人都快趴到了曾子豫的身上。

“不要跟我拉拉扯扯的。” 曾子豫怒視,猛推居然推不動,這個人簡直跟豬一樣重。

“沒有,沒有。” 韓廷軒還是笑嘻嘻的,沒個正經。

“放開。”

“……”

“你到底,放、不、放?”

一直到大家在樓上的雅間裡紛紛落座下來,這倆個人還在毫無意義地鬥嘴不休。

狄霖很快地打量了一下這個房間。

這間雅室以梅爲標記,門上雕刻着一枝疏梅,雖只是寥寥幾筆,卻極有神韻,一股梅香似乎撲面而來。一進門的屋角立着一個紫檀木架,上面置着一個定窯瓶,疏疏地插着幾枝半開的白梅,散着淡香。房間的地面上鋪着柔軟的地毯,四壁懸着名人字畫。一溜雕花紫檀交椅散落放置,上面搭着灰狐皮褥,梅花高几上擺着四個白玉纏絲碟子,裡面盛着各色時鮮果品。

而正對着舞臺的一面,懸着一幅極爲特殊的簾子,坐在其間,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但外面的人卻看不清裡面的情形。

“咦,那個人居然也來了。”韓廷軒剛坐下來,忽然低聲的嘟嚕了一句,似乎很奇怪。

狄霖循着他的目光看過去,看到一個青衫文士帶着幾名僕從正優雅地拾級而上,他認出了那人正是蘇幕遠府上的寧世臣。雖然只不過是在蘇府匆匆地見過了一次,連話也未曾說過一句,但這個貌似無害,然而眉眼掩着深沉的溫文書生,卻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直覺地認爲這個人並不簡單。

身爲蘇相的心腹幕僚,今天到這裡來,是純粹爲了私人的娛樂,或是另有其他的目的呢?狄霖看着寧世臣走上來,心裡不禁這樣想着。

只是韓廷軒象是偶然發現,說了一句後,就完全不再關心此事,而是興致勃勃地向四周亂看。

忽然,門口似乎起了一陣**,數個有頭臉的大管事都趨步迎了上前,連解語樓的老闆虞娘也扶着兩個女婢急急從後堂走了出來。

這虞娘一向架子甚大,平日裡幾乎很少出來見客,能令她急急出來相迎的人,想必來頭不小。

一時間,所有人都停了下來,向門邊張望。

先是一陣笑聲響起,聲音清朗,放縱而無忌。戴着漢白玉冠,一身錦衣華服的端王君宇琤手執一柄玉骨折扇翩然走了進來,身邊花團錦簇般圍侍着四名美童俏婢。

彷彿之前已在什麼地方喝過不少的酒,君宇琤那張英俊貴氣的臉上帶着微醺的神情,面上泛着淡淡的桃紅,一雙齊飛入鬢的劍眉之下,眼如煙波。

“狄統衛應該還沒見過端王吧?” 韓廷軒小聲的道,但狄霖還是很敏銳地自他的話語中聽出了一絲不以爲然,“聽說端王離開皇都出去遊歷,這兩天剛回來。”

狄霖點點頭,沒有說話,遠遠地看過去。

君宇琤正微微笑着,對虞娘道:“半簾花影煙波月,春風難解美人意。今日的虞娘,似乎特別的美豔動人啊。”不愧是風流王爺,只一個微笑,一個眼神到處,已是令人欣然神往。

“王爺過獎了。虞娘早已是昨日之黃花,又怎當得起王爺的這般美譽?”虞娘嫣然微笑,自有百媚橫生,“倒是王爺大駕光臨,令敝樓是蓬篳生輝。”

“本王乃是愛花之人,”君宇琤又是朗朗一笑,眉飛入鬢,“此等百花盛會,名花雲集,本王又豈有不來之理?”

說笑着,端王對着周圍一干起身施禮之人很隨意地擺擺手,就在虞孃的陪同下,邁步上樓進了一間早已備下的雅間。

過了不多時,盛裝的虞娘又重新現身,如水的秋波環視四周,微微笑着道:“多謝各位一直以來對解語樓的關照,虞娘在此有禮了。” 說着嫋嫋地彎腰一禮,落落大方而又不卑不亢。

然後,她又接着道:“今夜是一年一度的百花盛會,虞娘自當竭盡全力,令各位不虛此行!”

素手輕輕一拍,一陣悠揚的絲竹之聲輕輕響起。

曲聲先是極低極細的,彷彿天宮古樂自極遠處的天際雲端飄來,猶如春風微拂,令人不自禁地沉浸在一個神秘飄渺、祥雲繚繞的神仙意境之中。

樂聲忽地一揚,只見九名高髻長裙的女子輕旋着出現在臺上,飄然轉旋如微雪輕揚,纖腰擺動舞盡楊柳,長長的羅袖舞動之間,似有無數花瓣飄飄灑灑的凌空而下,帶着一縷縷的淡淡沉香……

當中的一名女子,宛若仙人之姿,額間一點梅花妝,更襯得素顏如玉,正是去年百花盛會的花魁楚依依。她身穿素白如雪的紗衣,梳着高鬟望仙髻,發間的點翠嵌珠鳳凰步搖隨着輕盈的舞步而微微搖動,數層重重疊疊的白衣拖曳垂地,如雲的長袖飛舞。

而其餘的八名女子卻是輕紗蒙面,只露出盈盈流轉、欲語還休的眼眸。透過薄紗只可隱約看到那美麗容顏的輪廓,卻不得一睹真顏,彷彿霧裡觀花,水中望月,雖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得。

然而正是這種感覺令得臺下的男人們產生了興趣,紛紛低聲品評起了誰的舞姿妙曼,誰的風韻動人,誰的神情嫵媚,誰的腰肢纖細,誰的眼神銷魂……

曾子豫將視線從那些舞動着的千嬌百媚的女子身上移開,這些女子們縱然妝扮有如天仙,卻也只不過是在待價而沽、只等價高者得罷了,曾子豫忽然有些不舒服。

他向旁邊看過去,韓廷軒已不再抓着自己,而是俯着身子,與狄霖說得眉飛色舞的,不禁失笑,搖了搖頭。

他年幼時所發生的那件事情,他從未對別人說起過,所以他知道,韓廷軒是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的感受的。

曾子豫起身站起來,走了出去,他決定到外面去呼吸點新鮮空氣。

過了好一會兒,韓廷軒才發現身邊少了一個人,左右看看,忙問起來。

有人想了想,告訴他:“剛纔子豫說有點氣悶,好象是出去透氣去了,大概有好一會了。”

“這樣呀,那我還是出去找找吧。” 韓廷軒抓抓頭,小聲咕噥了一聲,“不會是偷偷溜了吧?”

說着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寧世臣帶着淡淡的笑容,目光雖是望着臺上翩翩起舞的女子,但卻根本什麼也沒有看到,而是在看着極遠的某處。

忽然雅室的門上“格”地一聲輕響,那兩名侍從立即警覺地貼在門邊,眼中有精光暴閃,手已虛扣在了藏於袖中的兵刃之上。

寧世臣似是早已知道,只擺擺手,其中一名侍從打開了門。

一個滿身黑衣的人輕輕地滑了進來。此人不僅滿身黑衣,連手上亦是戴着黑色手套,臉也完全用一整塊黑黝黝的鐵製面具矇住,只在眼睛處開了兩個針眼般的小孔。若是收斂了氣息,閉上眼睛,恐怕整個人都會溶入夜色而難以分辨。

黑衣人立在門邊,面對着渾身戒備的兩名侍從,也不說話,只緩緩地拉開了自己的衣袖。

寧世臣本冷眼看着,卻又突然出聲,“不必了。”

那黑衣人擡起頭,象是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你我已見過了一次,寧某自信雙目不盲,是絕對不會認錯人的。”寧世臣展開了一個溫和無害的笑容,他雖已不再年輕,長得也只能算是清俊,但這樣的笑容卻令他和煦如春風,讓人不自禁地心生傾慕,想要接近。只不過很多人在有了這種錯覺之後,往往會連自己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就象是根本沒有聽到,黑衣人絲毫也不停頓,擼起左手的衣袖,露出的皮膚有些蒼白,似乎長久不見天日,但卻細密緊緻,並沒有一般長年練武之人糾結的肌肉。

黑衣人右手的掌中突然滑出一柄銀色的薄刃小刀,銀光一閃而過,又倏地隱沒在了衣袖之中。而左手腕上已被刀刃輕輕劃過,慢慢涌出了一線殷紅的鮮血,右手再在上面輕輕一抹,手腕上浸染了鮮血的地方漸漸地顯現出了一個極爲奇特的圖案。

黑衣人將手腕舉起,讓寧世臣驗看。

“龍,端王轄下的第一隱衛。”寧世臣看了一眼,彷彿輕嘆着,“其實你根本用不着每次都這樣來驗明身份的。”

“我的命都是王爺的,”龍並不理會,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神情,“區區這幾滴血又算什麼?”

他的聲音冰冷平板得沒有溫度、沒有情感,彷彿是種無機質的感覺,根本不象是人的聲音。寧世臣知道這是用內力控制喉頭的肌肉所發出的聲音。

“王爺令我前來問一句話。”龍慢慢地道。

寧世臣道:“請問。”

“你我兩家結盟合作,但昨夜之事爲何事先沒有互通聲氣?” 龍的聲音平板而沒有絲毫起伏,“是不相信我端王府,還是太傅府根本就想單獨行事?”

對於龍這一番近乎尖銳的指責,寧世臣並未變色,只緩緩而言,“關於這一點,請務必轉告端王,這件事情實是事出有因,太傅事先並不知情,又怎能事先通報?而此事過後亦已嚴加整飭,今後斷不會再發生類似的事件了。”

龍沉吟着,彷彿在尋思着這番話語。

“所以請端王一定要相信我們的誠意。”寧世臣話鋒一轉,語意綿裡藏針,“當然,你我兩家合作對彼此雙方都有好處,合則兩利,分則兩害,爲謀大事,還當要精誠合作纔是。”

說着,寧世臣取出一卷薄帛,遞了過去,“這是最近邊境傳來的訊息。”

龍接過收起,也同樣取出一卷薄帛,遞給了寧世臣。

突然,龍目光一閃,低喝一聲:“誰?” 手中一線銀光已是乍然飛出,透門而過。

龍閃電般掠至門邊,打開了門,只見似乎有一條身形高大的影子飛掠而去。

龍掩上了門,對着露出詢問神情的寧世臣道:“不知是什麼人?但此人已中了我的流星鏢。”也不等寧世臣再說什麼,就如同來時一樣悄然地退走了。

寧世臣想說什麼,卻還沒有來得及說,看着龍離去的方向,慢慢地,展開了一個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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