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思,這是今天的報紙,”在惠山師範專科任教的許文夫回到家,將當日買來的幾份報紙交給了已經大腹便便的女兒。
“喔,今日放學如此早。有戰事的消息嗎?”
“進軍神速,勢如破竹啊,庫倫已被合圍,旦夕可下。”許文夫在女兒書桌前坐下來,“真是振奮民心的大喜事啊,學生們都在遊行慶祝呢。我沒有參加,所以提前回來了。”
“啊,快拿來我看。”
許文夫想到學校師生聞聽出兵外蒙平叛的消息的那種歡欣鼓舞。隨着報紙披露的消息,竟然順利如斯!僅僅七日,叛軍的老巢庫倫已被包圍!這激發了學生和市民的空前愛國熱情,他們或許不懂得外蒙古的意義,甚至不知道庫倫在哪裡,但國防軍止分裂鞏金甌的壯舉卻贏得了民心。
“無論怎樣,這是要寫入史書的盛事。滿清無論如何不敢行此事的。《中華報》還刊登了他寫的一首七律,頗有唐人邊塞詩風骨,或許是有人代爲捉刀……”
許思正看剛出版的《中華報》,頭版的那首詩:
大漠千里白雲低,昂揚軍歌散馬蹄。
海事才聞收瓊北,天兵已報過遼西。
春風絕塞吹芳草,落日荒城照大旗。
蘇武平生最蕭瑟,終邊垂老聽徵鼙。
“我倒不這樣看。既然能作出描述紅樓一夢神韻的《臨江仙》,這首詩其實不算什麼……”許文夫道,“春風落日一聯尤爲精妙,深得唐人邊塞詩風韻啊。休言馬上得天下,自古英雄盡解詩。”
許思沒有說話,慢慢放下報紙。目光望着窗子,她知道父親很是激賞那首《臨江仙》中最後兩句:傳心先後覺,說夢古今情。想不到如今他日理萬機,還有閒情逸致作詩……耳邊彷彿聽到激昂的軍歌……向着遼闊的原野。向着高高的山崗……就是那次讓她難以忘懷的閱兵式。激起了她對那個人濃厚的興趣。
許文夫繼續說道,“終邊垂老聽徵鼙!便是無奈降敵的李陵。九泉之下亦當歡欣。收回外蒙就收回了民心。你沒有看見學生們的那種狂熱,寧時俊單騎闖關在前,北線大捷在後,開國氣象。果然不同……”
許文夫所說的寧時俊單騎闖關是剛發生不久的一起海上對峙。春節後,海軍司令官方時俊攜載澤出訪美國,受到美國朝野的歡迎,塔夫脫總統親自接見了寧時俊,雙方撿起了因滿清覆亡而中斷的海軍合作事宜,就專項貸款、艦隻購置、人員培訓等方面展開了談判並簽訂了秘密條約。日俄戰爭後,日益壯大的日本海軍將在太平洋與其有着重大利益衝突的美國海軍當做的假想敵。已經確認。日本海軍準備開工建造的戰列艦有六艘之多(美國人的情報工作不壞,從1910年至1917年,日本建造了九艘戰艦,分別爲山城、伊勢、日向、長門、扶桑、金剛、比睿、榛名、霧島。其中後三艘戰列巡洋艦是後來追加建築預算而成的)美國人自然願意扶持異常弱小的新中華海軍,以期達到牽制對手之目的。當寧時俊向美國政府介紹了新中華籌備建國的情況以及外交政策後,得到了美國政府及國會的支持,業已開展的工業商業方面的合作是兩國關係巨大的潤滑劑,美國迫切需要中國進一步開放市場,以解決日益顯露的產品過剩的危機。至於海軍合作,美國人更是歡迎,中國海軍還是一個剛會走路的娃娃,完全不構成對美國利益的威脅。購買軍艦?好呀,完全沒有問題,以貸款的形式購買?完全可以。
爲表示誠意,美國人甚至表示可以將一艘美海軍的現役巡洋艦低價讓給中國,這也是新中華爲海軍購置的第一艘戰艦,排水量4450噸,攜帶全部武器系統,作價65萬美元(在商定的第一期海軍專項貸款中抵扣)。由美國海軍官兵操縱該艦返抵中國。卻在臺灣以西洋麪卻受到了日本海軍的無理攔截,方時俊下令衝陣,斷然突破日艦的阻攔回到了廣州。這是一個月前的事,也曾引起民間巨大的反響。不久,國防軍收復外蒙的戰役正式打響了。
“這一切和我們沒有什麼關係了。”許思丟下了報紙。
剛進房來的許太太聽見女兒這句話,欲言又止,最後長長嘆了口氣。
“先生,有客人……”僱來只有一個月的女傭顧媽在門外叫道。
“客人?”許文夫詫異,隨即起身出去了。
院門口立着一個便裝青年,看見許文夫,長出一口氣,“許先生讓我好找。”
“我姓陶,你找錯人了。”許文夫看似面熟,卻想不起此人是誰。
“在濟南時曾多次見過先生。我姓江,是龍先生屬下,奉龍先生之命,前來接夫人進京。”
來人正是江雲。
“你說什麼?”許文夫一驚。
“許先生,我叫江雲,爲龍先生打理情報工作。總算尋到了先生一家,夫人可安好?”
許文夫想起來了,龍謙去山東大學時,曾帶此人隨行。
“是他叫你來的嗎?他爲何不親來?”許思站在門口。
江雲看見身懷六甲的許思,吃了一驚,隨即換上了極爲恭敬的神態,“屬下見過夫人。建國在即,大帥日理萬機,實在是走不開。於是委派屬下前來接夫人進京。”說着掏出藏在懷裡的信函,“這是大帥給夫人的信。”
許思沒有接信,“信我不看。你倒是本事大,竟然找到了這裡。”
“夫人這是何苦?大帥若是知道夫人現在的情況,不知該多高興……”
許家離開山東不知所終,龍謙甚爲焦慮,江雲判斷許家一定回了蘇州,但遍尋不着,費了很多周折。終於有了確切的消息,報告龍謙後,江雲親赴無錫,接許思進京。令江雲意外的是。許思竟然有了龍謙的孩子。
“他高興什麼?他派你來接我。我以什麼身份進京?難道他已休掉原配了嗎?”
“夫人……”
“這就是了。他不會因我而休掉原配,我卻不會給他做妾。從武昌分手。我就知道是這個結果。我跟他已經沒有關係了,孩子也不是他的,你回去吧。”
“夫人,大帥實在是太忙走不開。否則一定親自來接。您就屈尊跟我去吧,便是許先生,也不應在此屈就區區一師範,清華留美學堂已擴建爲國立清華大學,大帥已指示教育部,欲聘先生爲清華大學校長。此番便一同進京,以許先生大才。必能做出比山東大學更大的成就……”
不等許文夫答話,許思冷冷道,“父親若是戀棧權位,何必隱姓埋名於此?別說一個大學校長。便是讓出教育部長,我爹爹也是不去的。此間甚好,請你們不要再打擾我家的生活了。”
江雲沒想到許思竟然是如此態度。饒是他一向沉着冷靜,如今也有些亂了方寸。作爲龍謙的絕對親信,深知龍謙說服陳淑接受許思之艱難,卻沒想到許思要價如此之高。休掉陳淑?開什麼玩笑!陳淑雖然才學容貌難匹面前次女,卻爲龍謙生育了兩個兒子,還有陳超這個靠山,更爲關鍵的是,陳淑是蒙山軍將帥公認的主母,名分早定,龍謙在眼下關鍵的時候豈可行此無謀之事?何況江雲深知龍謙性情,絕不是那種棄糟糠如敝履的小人。此番接許思進京,實爲在新朝《婚姻法》頒佈之前坐實了事實,免得授人口柄。
“夫人,您就體諒大帥的難處吧,大帥宵衣旰食,實在是沒有時間……”
霧氣瀰漫了許思的雙眼,“聞聽中樞已制訂了《婚姻法》,將實行一夫一妻制,我去了,豈不是從根子上壞了大局?你也不要爲難,回去對他說,就當是一場夢,現在夢醒了,讓他忘掉我,我更會忘掉他。希望他記得曾對我說過的那些話,爲萬世開太平……若是他還念及當初的情分,就請他不要再打擾我的生活!我早想好了,做一個在太平盛世的平民甚好,平民我來做,太平盛世卻要他給。這是我對他的最後一個要求。我意早決,多說無益,你且回去吧。”
江雲沉默半晌,對許思深深地鞠了個躬,一言不發退出了院子。
“小思……”許太太見女兒轉身回屋,急忙叫道。
“不必說了,小思這樣做是對的。”許文夫攔住了妻子,“她說的對,別說我們還薄有家資,便是我教書的薪餉,也足以養活全家了。”許文夫望着這間兩進的精緻院落,“做一個平民有什麼不好?”
“人家非是寡情薄義,小思這又是何苦?而且,孩子不能沒有父親吧?”許太太已將那份怨恨拋去,心裡頗爲女兒和丈夫的選擇不以爲然。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小思骨子裡剛強的很,不要逼她。”
許太太輕步踱到窗下,聽到女兒輕聲吟唱着那首她常唱的歌謠,“繁華如夢,世事看透心瞭然。何不如煙花三月下江南。聆聽雨打芭蕉,漁舟唱晚……”
許文夫對妻子招招手,夫妻倆離開了女兒所居的西廂,“不管他對小思如何,卻是一代偉人!你看他外收國權,內興善政,開國會,興教育,辦實業,抑豪強,幾個月來樁樁件件,都令我欽佩無已。小思慧眼如炬,可惜……”許文夫跺了下腳,“緣分已盡,不能勉強。”
去年在許思突然反悔濟南後,許文夫夫婦不再生氣女兒的私奔,聽了女兒的打算後細思數日,辭掉山東大學校長之職,帶全家返回了蘇州。蒙山軍軍勢已成,既然決定脫離那個人,便不便在蘇州待了。於是許文夫賣掉了祖宅,來到比鄰的無錫定居,買下了這所精緻的小院子,正好籌建惠山師範,許文夫化名陶谷,因爲他說弄丟了文憑,雖然他精擅數門外語,卻只能當個講師。許文夫本欲告別昔日生活,自然不在意待遇。何況他還有些變賣祖產的資金在手裡,生活暫時無虞。只是萬萬想到的是女兒竟然懷孕了!一度時間令許家上下十分的難辦。
還是許思心思堅定。“這算是他給我的禮物。再好沒有。跟了他一回,總算有個結果。難道我還會再嫁人嗎?世間英雄,不過都是他的陪襯。我這輩子也算不屈了……”
“孩子將來問起他父親,你怎麼說?”
“他父親已經死了。是無數陣亡於開國之戰的蒙山軍將士的一員。不會令他(她)蒙羞……讓他平平安安長大。做一個無病無災的平凡人,多好!”
“怎麼不屈?他如今做了皇帝。你卻要在這裡隱姓埋名地受苦……”
“受苦嗎?我不覺得。姆媽,我跟了他三年,創業之艱難,我是親眼所見。風刀霜劍。生死間不容髮……大人物們風光背後的艱辛,你是不會懂的。他的心太大,裝的是整個天下,我一個小女子是不會有地位的。他的性子我深知,絕不會捨棄原配……是我當初糊塗,被他迷住原是自找,怪不得他……你們瞧着。他不會做皇帝的,他心目中的偉人,不是秦皇漢武,而是大洋彼岸的華盛頓。或許我們這個多災多難的國家。在他手裡,會有一番新的氣象。”
許太太原以爲女兒深恨那個人絕情,所以才隱居於此。人家倒是找上門來,誠心接女兒進京。以那個人的身份,一妻一妾又算得什麼?女兒不肯做妾,她原以爲不過是發發脾氣而已,誰知道她竟然早已想透了一切,根本沒有怨恨之意,甚至不顧即將出世的孩子,寧肯隱姓埋名一生……想到孩子,難道真的要對他(她)隱瞞到底?讓孩子以爲父親早已戰死疆場?如果孩子有朝一日得知生父爲新朝開國之君,又該如何解釋?
許太太更爲心痛女兒。她是過來人,懂得相思之苦。當年丈夫留洋海外的滋味很不好受。但女兒將要承受的卻是無限期的煎熬。那個人會再派人或者親自來接女兒嗎?她認爲不會了。誰都有面子,人家如今貴爲皇帝,怎麼會缺了女人?無情最是帝王家啊。至於他們爺倆經常議論的共和與帝制的分野,她不懂。但是他知道,無論叫皇帝還是總統,都一樣。家和國都是一個人說了算嘛,如果各講各的理,豈不是亂套?許太太又後悔讓女兒唸書了,聖人的話不遵就是要倒黴,女子無才便是德,如果女兒不念書,哪有後來這一切發生?最後許太太竟然欽佩女兒了,第一是目光如炬,一眼就看上了未來的皇帝,第二是敢駁皇帝的面子,什麼來着?功名富貴於我如浮雲,可是這捱得上嗎?
“小思的決定我支持。她不是小孩子了。”許文夫自然不曉得老妻一瞬間腦子裡轉了無數個念頭,“此事急不得,先放一放未嘗不好。小思說新氣象,真是不凡啊。”
許思所說的新氣象許文夫是看到了。國防軍兩路出兵,南線自烏蘭察布出動,精騎突進,直搗庫倫。東線爲策應,魯山屯重兵于吉林黑龍江,嚴防俄國的可能的軍事幹涉,另遣一旅騎兵西進,已經越過了巴彥烏拉山,即將與南線之兵會師庫倫,外蒙分裂勢力不堪一擊,一觸即潰……自左文襄出兵新疆,再沒有看到過國家如此強勢了。一切深憂沙俄反應的人瞠目結舌,因爲俄國人至今尚無任何動靜,但削平叛亂已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如果說北疆發生的戰事與江南民衆過於遙遠,身邊已有太多的變化。江蘇是第一批實行五年制義務教育的試點省份之一,教師一下子成了香餑餑,培養教師的師範學校更是受到重視。成立於去年年底的惠山師範專科得到了充足的資金,而教師的待遇更是令人羨慕。許文夫作爲講師,薪水是120新華元。新華元與銀洋按一比一的匯率兌換,銀洋仍在流通,但所有公務人員,包括吃財政飯的教師所領的薪餉已經不再是銀洋而是新紙幣了。按照現今的購買力,以許文夫的薪水,足以養活一家。
新政府最近招募屯墾民夫赴邊,去了每家給40畝荒地,還給10華元的安家費。更爲吸引人的是官府十年不收農稅,所得全歸自己。因爲江浙等省人多地少,所以先期在江浙等地招人,雖然黑龍江之遙遠嚴寒嚇退了大部分缺地農人,但還是有人報了名,據說第一批即將出發了,自海州乘船直抵東北。
無錫已經建市。代理市長是一名部隊下來的軍官,一隻胳膊丟了,總是晃盪着一隻空袖管。跟昔日官府最大的不同就是此君辦事雷厲風行,殺伐不容異斷,不喜歡呆在衙門裡坐堂,而是晃盪着空袖管四處亂跑。上任之始動靜頻發,先是劃分區域,限令居民清掃各自住所附近的街道並清除垃圾,違者重處。市政府留用的一名老吏忽視新市長的政令被開除,丟掉了飯碗。接着是修建公共廁所,然後借一起駐軍武器被盜案,將“盤踞”城內多年的乞丐團伙一掃而空,首領被槍決,團伙成員被遣送北疆墾荒,城市爲之一肅。軍委會經濟局試行的土地管理暫行法案公佈後,江蘇也是第一批試點省,無錫則是省裡第一批四個市,因爲代理市長的強勢,查田登記開展的轟轟烈烈,豪強爲之斂手,是有許文夫所言的“抑豪強”之說。這個姓初的市長有些北方人說的二百五勁兒,但很多市民卻喜歡他,喜歡他不像市長的那副樣子。
人們議論紛紛的開國大業終於有了動靜,就在國防軍宣佈收復庫倫的那天,各大報紙發佈了一條重要的消息,首屆國會將於4月16日在北京召開!期盼已久的開國盛典終於在國防軍的捷報聲中拉開了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