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五點一刻鐘,一聲不知來由的磬響,清越激昂,在這悠悠的迴盪聲中,從大廳前方的屏風處走出了主人來。在這一行人中,爲首的是一個五十來歲的黑瘦男人,顴骨有些高,兩腮颳得鐵青,嘴巴烏紫,刀子一般地緊緊閉着,看起來顯得有些刻薄,而他露出來的兩條胳膊上面,紋得有兩條交纏的青蛇,猙獰觸目,栩栩如生,周邊還有許多古怪的符文,我看着有些熟悉,似乎在哪兒見過一般。
那人帶着幾個男女走進來後,雙手合十,給場中的所有人致敬,然後冷冷地瞧了我們一眼,一甩頭,直接就大馬金刀地坐到了左邊的竹編椅子上面來。
我們這邊,只有我和李宇波有椅子做,那麼相應的,對面也只有兩個位置,除了那個黑瘦中年男人之外,還有一個三十來歲、留着鬍鬚的青年。
落座之後,場中有一個主持人,鬍鬚花白,開始爲雙方作介紹,我聽不懂,不過旁邊的程小姐倒是個不錯的翻譯,幾乎能夠給我慢半拍地給翻譯出來。通過她的翻譯,我得知在我們對面的那個黑瘦男人便是此行的主要人物,也是這套宅院的主人,降頭師果任,而他旁邊那個看上去有些老實的青年,則是果任的侄子歹菲(音譯,或是戴菲,不詳)。
我特意掃量了一下,並沒有看到那個行腳僧人達圖的影子,不由得朝着外面的窗口看去,但見虎皮貓大人賊眉鼠眼地掛在不遠處的樹枝上,朝我眨眼睛。
所謂講數,自然是要說一說這事情的經過,於是在給雙方做完介紹之後,主持人讓提議方開始進行呈訴。
我們這邊安排的,是剛剛提拔上來頂替郭佳賓職位的分公司經理連雙龍。
這個年逾三十的斯文眼鏡男是在緬甸土生土長的華人,語言和溝通自然不是問題,在向衆人合手爲禮後,他便從我的身後走到長中來,輕輕咳了咳嗓子,開始講述,從鍾水月的出現說起,講到了公司帳目變得混亂,講到鍾水月如何勾引郭佳賓,拋棄妻子,如何一步一步將郭佳賓的新婚妻子弄成瘋顛,將其孕育的孩子變成怪物並擄走,並且如何謀算公司財產,運用移花接木的手段,轉移公司的流動資金,又火燒庫房,再接着就是在被識破之後逃遁,又找人謀害了主家,並且擄走了雪瑞……
這一切的一切,作爲事件部分當事人的連雙龍講得情真意切,不但內容詳實,而且細節方面也沒有錯誤,聽得在座的我方各位見證者莫不都咬緊了牙根,直感嘆這對狗男女,做法實在是太過分了。
見過賤人,沒見過這麼賤的……
在整個的講述過程中,因爲語言差異,程翻譯說給我聽的時候,總是慢上半截,而相關的事由我之前也已經聽了許多次,所以更多的時間裡,我都在觀察那位據說是極爲有名的降頭師,果任法師。
我發現他聽到連雙龍的講述後,並沒有表現出太大的情緒波動,而是眯着眼睛,昏昏沉沉,彷彿是睡過去一般,表現出了十分的漠不關心狀。看到這情況,我心中有些奇怪,要知道這所謂的講數,除了比拼實力之外,主要的也還是講理。
正所謂“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倘若果任將這整件事情都給斷然應承下來,只怕在座的諸位見證,都會看不下去,提出異議來的。而事實上,就連果任請來的這些老者見證,也都不斷搖頭,紛紛側目,朝着左邊主座看來,眼神裡充滿了疑慮。
而就是在這樣的注視下,果任法師坦然自若地坐着,彷彿一尊佛像,倒是他旁邊的侄子歹菲有些憤然不平,含怒之色溢於言表,嘴巴里面不停地念叨着什麼,幾次還都想站起來,卻被這老法師給伸手攔住,不得發作。
不過說句實話,這歹菲顯然對他的這個伯伯十分敬畏,那手勢剛剛一擡起,他也心虛了,坐了回去。
我瞧着果任這般的淡定,心中不由得一陣又一陣的疑慮,這到底是什麼節奏?要知道當初華人商會請的調解中人傳回來的消息,說這次講數可是由他們發起的,而我們這邊的發言也是證據確鑿,在道德上面直接就佔據了制高點,倘若他們坐視不管的話,根本就不用費什麼心思,對方直接就理虧了,打都打不起來。
而倘若他們硬是蠻着來的話,吳武倫他們這些人自然不是吃素的,到時候該打擊還是得打擊。
不過他們真的會這麼蠢,直接將自己的把柄落在我們的手上麼?
連雙龍還在說着話,當他講述完事情的前因後果之後,他指着坐在椅子上面打盹的果任厲聲說道:“今天我們之所以找過來,便是因爲那個叫做鍾水月的女人,她的授鼎師便是我們面前這位‘德高望重’的果任法師,她那所有恐怖的害人手段,都是果任法師授予的,而事發之後,郭佳賓和鍾水月又躲入了您的莊園裡,我們老闆的女兒雪瑞幾次找你,請求你看在公平和正義的份上,交出這兩個人來,然而您這樣一個有着尊崇地位的人,竟然不問是非,直接將雪瑞給擄走,還給我老闆李家湖下了降頭,倘若不是我們請來了解降之人,只怕現在我們老闆一家人,早就分東離西、陰陽兩隔了……”
連雙龍說得悲憤,彷彿李家湖已經死了,而他則是李家湖的子孫後輩一般,眼眶通紅,淚水都憋了出了好幾行,溼噠噠地劃過臉上,頗爲感傷。
場中大部分人都被連雙龍的講述給觸動了,特別是華人商會這邊請來的見證者,這些人都是在異國他鄉打拼成長起來的,經歷過類似的欺詐和痛苦,更能夠理解這種感受,而鍾水月對付崔曉萱的手段則讓所有人都不由得動容了起來,要知道類似這樣的行爲,即使是在降頭術橫行的東南亞,都是十分恐怖的。
嬰兒是人類延續的基本保障,一個文明的社會,對於嬰兒的珍惜程度是極高的,在東南亞,即使有很多降頭師鼓搗死人、鼓搗蟲子和陰靈,但是少有人對嬰兒下手,更何況是處心積慮地對付一名孕婦?
飛頭降雖然在降頭術中是最厲害的招數,然而實際上也常常被人唾棄,只有那邪惡至極的激進教徒,纔會練就那玩意,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爲飛頭降在第四個階段往後,總是會去吸食孕婦肚中未成形的胚胎,這樣滅絕人性的行爲多了,自然會引起各方高人的關注,追尋而來,一招弄死。
這時候所有的人,都瞧向了被連雙龍手指死死指着的果任法師。
所有的人,包括我,都想聽一聽這位法師的解釋。
話語權轉移,這一下是等到要揭牌的時刻了,我瞥了一眼旁邊的李宇波,只見這個身穿一套白色西服的花花公子滿臉的汗珠,一雙手緊緊抓着扶手,顯然是緊張到了極點。而我也是,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多,所以就更加期待果任的說法。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果任法師緩緩地揭開眼皮來,雙手虛按着椅子的扶手,打量了一下週遭的目光。
這些目光中有疑惑,有質問,有憤怒,也有堅定不移的支持,果任法師沉默了幾秒鐘,然後平靜地說道:“的確,我承認鍾水月確實是我的弟子,她從十一歲的時候就跟着我了,這大部分的本事,其實也都是我教的……”
啊……
果任法師的這一句話,惹得了軒然大波,好多人都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怒直接站了起來,圍到了前面,有人大聲嚷嚷,面對着羣情激憤的場面,他搖頭一笑,沉聲說了一句話:“先聽我說!”
這句話他用上了自個兒的修行手段,一言既出,便來回在空間中震動,我聽得程翻譯給我的解釋,心中暗叫不好,這個傢伙如此說話,定然是早就計算妥當了,然而他到底想要怎麼解圍呢?在驟然安靜下來的氣氛中,果任法師突然將坐在旁邊的那個黑臉青年給拉了起來,朝着衆人介紹道:“有的人可能知道,有的人可能不知道,我這裡再跟大家講一下,歹菲除了是我的侄子之外,他還是鍾水月的丈夫!”
什麼?這個從出現就一直表現得暴躁不安的黑臉青年,居然是鍾水月的合法丈夫?
這也太不合常理了,倘若這個黑臉青年歹菲真的是鍾水月的丈夫,又是果任法師的侄子的話,那果任法師怎麼可能會派自己的侄媳婦去勾引郭佳賓那廝呢?對於性觀念,緬甸這種國度其實還是趨向於保守的,頭上有這麼一頂綠帽子,作爲一個男人,只怕要給嘲笑半輩子……
等等,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啊,果任法師之所以敢直言不諱地說起自己與鍾水月的師徒關係,不就是因爲這一層關係麼?果任法師再怎麼下作,也不會派自己的侄媳婦去肉身勾引一個無名小卒啊?
換而言之,他們也是受害者!
想到這一節,我的渾身冰涼,感覺中了這個傢伙的詭計——他一直隱瞞着這關係,所爲的,就是今天的這致命一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