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許多災民在談及到那個婦人時,臉上已經沒有同情了。
遭難突如其來,多少人妻離子散,哀鴻遍野,一路的屍首,人們從起初的悲痛、哀傷,再到對身邊撕心裂肺滔滔大哭的人生出惻隱之心,再到後來,一切都歸於了沉寂,麻木了,真的麻木了,人命是草芥,也是螻蟻,當天崩地裂之後,憐憫已經變得不值一錢。
“都兩三日了,那麼小的一個娃娃,肯定沒救了,虧得這婦人也扛得住,足足挖了兩天,兩日也沒進多少水米,連她的族叔、族伯們都心灰意冷,不願理會她了。”
沈傲遠遠的看着那婦人,楞楞的,他也覺得那個婦人,出奇的可笑。
那婦人已是虛弱了,顯然已經沒有多少力氣,卻像是一個木偶似乎,一直的刨着。
一個吃完了蒸餅的生員急了,衝上去,和那婦人說了一些什麼,婦人卻是沒理他,那生員跺腳,忍不住說:“瘋子!”
罵了一句後,生員轉身就走,可是走了兩步,身子又頓住了,隨即,他小跑去了,而後提了鐵鍬來,下了一鏟子,婦人卻是猛的將他推開,纔開始說了第一句話:“不能用鏟,會鏟死人的。”
生員目光復雜地看着她,他覺得這個婦人實在不可理喻,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呀,那孩子肯定已經死了,人都死了,還做這些有什麼意義?
你兒子死了,可你得活下去啊,這般的刨下去,那孩子救不着,你自己也要累死。
可這生員還是蹲了下去,也不知到底爲了什麼,或許是出於惻隱,或許……只是單純的想給自己找一些事做,讓自己的良心,稍安一些。
沈傲見狀,也衝了上去,而後,許多生員都衝上去,一個個開始直接用手搬開亂木和亂石,指甲插進泥縫裡,開始刨坑,手伸進亂石的時候,總是會在不留神之間劃了一道口子,尤其是指甲裡,被那細石來回摩擦,疼得沈傲齜牙咧嘴。
好像每一個人都在爭先做這沒意義的事,有人低聲咒罵婦人的愚蠢,可手卻沒有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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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那些本是冷漠的災民,一個個遠遠的看着,他們分到了一丁點食物,突然看到了一絲的希望,也有人開始向這些不速之客講述着自己的遭遇。
就在此時,一個漢子突然道:“去幫忙啊。”
這一生呼喚,許多人像是心裡像是突的被什麼觸動了什麼似的,終於動容了,於是更多的人朝着那塌下的屋子而去!
有生員,有青壯的災民,也有一些老人,老人們面上沒有絲毫的表情,只是搖頭,一面道:“我吃的鹽比你們的米麪還多,救不活的,這是在做什麼,誒……誒……搭把手,兒啊,快來給他們搭把手。”
沈傲的指甲已磨去了一塊,本就生滿了老繭的手,而今添了許多的新傷,他疼得厲害,眼中也佈滿了血絲。
這是沒有意義的事,到底是誰起的主意,要幫這個瘋了的婦人。
他心裡覺得自己有點傻,覺得還有更多需要他們花力氣的事情等着他們去做,想抽身離開,可手臂卻如機械一般,還是和另一個生員從泥裡搬出了一個塌下來的房樑!
無數的瓦礫磨着他的指甲,還有那指甲裡的肉。
疼得厲害。
在另一頭,唐寅小跑着,給方繼藩遞了一壺水,吃了一個蒸餅,方繼藩覺得自己的氣力增長了許多,他站起來,看着這滿目瘡痍,心裡突然有一種衝動。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是何等的殘忍啊。
想要存活,就非與天鬥,與地鬥不可。
另一邊,消息已經傳來,靈丘縣的房屋已經塌了一半,這是從那兒逃難出來的難民口裡得知的,不只如此,那兒還決堤了,大水又將縣城衝了個乾淨,人們來不及帶上糧食,只能到高處避難!
縣丞死了,這位縣丞還算義勇,他想在大水漫入縣城的穀倉之前,將一批糧食轉移出去,可他還是遲了,大水淹沒了那些糧食,也捲走了這位縣丞,還有十幾個差役。
更可怕的消息是,附近山中令人生畏的山大王胡開山,在此次地崩之後,開始席捲整個靈丘縣。據說聚衆了兩千人,四處橫掃,此時,靈丘縣已經沒有了絲毫可以防備匪患的人手,隨時危如累卵。
這胡開山,據聞身材魁梧,曾一人在山上打死過一頭老虎,武藝高強,曾有官軍圍剿他,即便是被數十上百人包圍,也被他當槍匹馬,靠着一個拳頭,生生的打死了數人之後,殺出了一條血路,逃之夭夭。
這靈丘縣,幾乎已經完了。
等到朝廷的救援來之前,只怕早要被淪爲人間地獄。
方繼藩抿着嘴,心裡升起一股悲愴,還有一種無力感,原來……人是勝不過天的啊。
想起上一輩子看歷史書,那歷史中一行行的小字裡,又描述了多少這樣人間的慘劇呢?
“恩師……”唐寅最是多愁善感,哭了,他渾身髒兮兮的,哭着道:“咱們誰也救不下,恩師的性命要緊,咱們還是回去吧,這裡有山賊,一旦被賊人盯上,我等可以死,可是恩師不能死啊。”
方繼藩看到站在自己身邊,一張張沮喪的臉,他們垂頭喪氣。
張了張口,想說什麼。
這時,居然傳出了孩子的哭聲。
方繼藩循着聲音看去,那斷壁殘垣處,無數人蜂擁上去。
沉默的婦人,終於用哭聲證明了她不是行屍走肉:“我的兒啊……我的兒……”
“還活着,天啊,竟還活着……”有人嗚咽着,聲音發顫。
沈傲的雙手已是鮮血淋漓,他親眼看到一個兩歲大的孩子,就蜷在一個幾乎要壓彎的桌下,桌上到處都堆砌着亂石,他似乎一丁點氣力都沒有了,只有眼睛在動,渾身血淋淋的,某些傷口已流了膿瘡。
在突然見到光的時候,孩子下意識的用了最後一絲氣力,發出了哭聲。
而隨即,孩子的母親也撕心裂肺的大哭,她要撲上去。
有人大叫:“孩子的身子被什麼壓住了,慢慢來,先取下石頭。”
“快,取水,想辦法取一下粥水來。”
聲音帶着激動。
孩子依舊在大哭,可很快,就幾乎沒了氣力。
有人搬開了他上頭的桌子,這幾乎要壓垮的桌子,或許在下一刻,便會將孩子壓死,桌角都已折了。
沈傲激動地將孩子自桌下拖拽了出來,孩子眼睛不斷在動,婦人搶上前去,又發出了滔滔大哭。
沈傲只呆呆的站着,滿是鮮血的手,在身上的衣上擦拭,他樂了,莫名其妙的傻樂,只是眼裡,隱隱溢着淚光。
“救人!”有人發出怒吼。
“快!”
方繼藩的‘軟轎’被人徵用了,擡着孩子,一羣人擁簇着,沈傲小跑着跟着,一窩蜂的人圍着擡到了簡易帳篷裡的孩子那兒,有人給他喂粥,有人已磨刀霍霍,雙目發光,這光似乎令人看到了叫做希望的東西!
“前頭村落是空的,聽人說,他們移至山上去了,那山上危險,找一些人跟我來,多帶乾糧去。”
“快去熬藥,要防疫病,遇到了屍首要立即燒了,或是直接掩埋。”
生員們像炸開了鍋,一個個瘋了一般。
次日一早,生員們繼續啓程,除了給這些災民們留下了一些乾糧,便是囑咐他們暫時在此等待,用不了多久,後頭的糧隊就要來了。
無數的災民們,一個個看着即將離去的生員,目送着什麼,沒有太多的言語,只是偶有一些泣聲。
走了不遠,遠處,兩個蓬頭垢面之人卻是騎着馬,沿着崎嶇山路而來,馬似乎有些跛了,一瘸一拐的。
一見到方繼藩的隊伍,這二人頓時激動了,一人大吼道:“老方,老方……”
後頭的人,偷偷的啃了一口蘿蔔,鼓着腮幫子,輕輕的咀嚼,盡力不發出絲毫的聲響。
“太……太子殿下?”
方繼藩呆了一下,有些懵了。
太子殿下怎麼來了?
方繼藩突然覺得自己要原地爆炸了。
這麼危險的地方,這個傢伙來做什麼。
瘋了……
若是出了差錯,我特麼的怎麼跟皇帝交代?
可朱厚照卻是騎着瘸馬,瘋了一般衝到方繼藩的面前!
他迅速的跳下了馬,隨即就是抱住了方繼藩,眼睛通紅的道:“嚇死本宮了,山都塌下來了啊,你有沒有看到,山直接崩開了,幸好本宮跑得及時,否則……”
“……”
朱厚照後怕的樣子,看到了方繼藩身後衣衫襤褸的生員們,他方纔意識到什麼!
於是連忙直起了身子,眼睛看向天邊,一副要吹口哨的模樣,淡淡的道:“可是本宮沒有害怕,山崩而已,天塌下來,也不過如此,怎麼樣,老方啊,你有沒有害怕?別怕,有本宮在……”
“我……沒怕!”方繼藩無語的看着他。
朱厚照拍拍他的肩道:“不怕就好,你這裡……有糧嗎?本宮沒帶糧,已經餓了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