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這話……在理。
太子何時……
弘治皇帝雙目如炬,死死的盯着朱厚照。
朱厚照漸漸開始找到了感覺,情緒也醞釀起來,他宛如一個雄辯家,提高了分貝:“不對,萬物不在理,而在於心。什麼是心,百姓們要穿衣吃飯,纔是心,這是人的本性,故意壓抑人的本性,而大談所謂的理,這不對。什麼是聖人之道,聖人之道很簡單,滿足人的心性,不就是聖人之道嗎?”
“讓軍戶們吃飽喝足,給他們足夠的銀餉,讓他們沒有後顧之憂的爲朝廷效忠,他們便肯捨身去保家衛國,去痛擊韃靼人,痛擊倭寇。讓百姓們吃飽喝足,讓他們的耕作和做工得到足夠的報酬,讓他們養得起婆娘和孩子,他們自然肯奮力去耕作和務工。恰恰相反,用所謂的理去壓抑自己的心性,萬物從之於理,甚至還要求天下人也順從這個道理。人們想要吃喝,便認爲其不懂得節制。人們想要出入車馬,則認爲他們這是貪婪;官兵們想殺敵立功得賞,便認爲他們不夠忠心。商賈們賺取應有的利益,便認爲這是錙銖必較,乃是貪婪無度;讀書人但凡走出書屋,便認爲是不務正業;什麼是理?所謂的理,便是壓抑人的本心,強要每一個人成爲聖人!”
“可世上,哪裡有這麼多的聖人呢,於是乎,百姓們若是想要爭一份租,便被指斥爲不知廉恥的刁民;軍人們想多要一點餉,便認爲是丘八沒有忠心;商人們爭一點利,就成了蠢蟲和姦商。讀書人們就更是談利色變!可官員們錦衣玉食,卻滿口仁義道德。於是乎,農人們不思耕種,動輒淪爲流民;軍人軍紀敗壞,武備鬆弛;廟堂之上,只聽到仁義道德,實則卻有無數人暗中牟取私利。”
“不去從心,不去正視人理所應當的心性,這纔是最大的失德啊。就如我的父皇……”
弘治皇帝聽得暗暗點頭,種種亂象,他怎麼會不知,太子真是長進了,這話說的好,竟是抽絲剝繭,直指出當今朝廷的弊端。弘治皇帝雖是本份的人,可做了十幾年的天子,許多事,豈會看不穿?
難得……太子居然能說出這麼一番道理。
可是……啥意思?怎麼又說到朕了?
只聽朱厚照接着道:“就說父皇,難道他就沒有本心嗎?他的本性是想要做堯舜,是想做聖君,所以他歷經節儉,勤於國政,可難道他如此,當真是因爲理性?不對,他如此,也是心性所致,他想千古流芳,本質上,就是沽名釣譽,人或求利,或求名,這不是什麼可恥的事。可當今皇上,心裡想要求名,口裡卻恥於求名,他滿口老百姓,滿口愛民如赤子,其本質不過是想做堯舜罷了。”
“……”
一旁的劉健拼命咳嗽,太子殿下,還真是……這算不算一語中的?
這話怎麼聽怎麼的不中聽,弘治皇帝拉着臉。
生員們個個噤若寒蟬。
朱厚照卻是洋洋得意起來,不得不說,當面將心裡的話說出來,痛快啊。
父皇在此又如何,本宮說的難道沒有道理?
天大地大,也大不過理。
“因而,那位謝生員所問的何爲心,何爲理,其實本宮不需作答,因爲答案就在謝老生員的心底,謝老生員是否有他的心性,是否口裡滿是理性,實則卻是從心去做事,這隻有他自己知道。誠如父皇一般,父皇口裡說什麼,並不緊要,可他心裡朝思暮想着什麼,答案卻是不言自明的。”
“本宮毫不諱言的說,本宮就是個從心的人,最厭惡的,便是滿口聖人之道的人,本宮愛吃,愛玩,這是本宮的本性,何錯之有呢?再如你們的師公……”
“……”方繼藩面容一肅,臉頓時一副怒目金剛狀。
方纔看太子手撕他爹和謝老生員的時候,其實挺爽的啊。說實話,也只有這麼二的傢伙,纔會如此膽大包天,敢說這樣的話出來,小朱秀才,其實還是挺棒的,總是勇於面對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
可是……啥意思……爲啥這一次是我?
我方繼藩,可是有頭有臉,是開宗立派的大宗師啊。
朱厚照顯得眉飛色舞,激動得不得了:“就如你們的師公,方繼藩……他就懶得出奇,且滿肚子壞水,可這又如何,這也是本性,人有性情,此心性也,心性即理,心性之中有善惡之念,因而才需追求人心之善,老方,人還是可以的,缺德是缺德了一些……可大抵也不算惡人。”
還真是拐着彎罵人呀,方繼藩此時也只能冷笑,不好做聲。
哼,給我等着瞧。
朱厚照自是說的盡興,吐沫橫飛。
角落裡,朝鮮國王很認真的聽着,同時激動地用炭筆在簿子裡飛快的作着筆跡。
來這西山,學習了諸多現進的知識,真是令他受益匪淺啊。
其他人則是目瞪口呆,一個個面色僵硬。
終於,朱厚照拍拍手道:“好了,講完了,本宮的心性又發作了,餓啦,吃魚去。”
說罷,很乾脆的直接下臺。
明倫堂裡頓時鴉雀無聲,大家則是表情各異。
弘治皇帝已起身,面容上看不出喜怒,揹着手出了明倫堂。
剛剛出去,便聽到嬰兒的啼哭聲,小香香抱着方小藩,正要急急衝進來尋找自家少爺,差點沒和弘治皇帝撞了個滿懷,口裡急着道:“少爺,少爺,小姐醒了。”
弘治皇帝凝視着襁褓裡滔滔大哭的方小藩,勉強擠出一些笑容:“這便是方繼藩的妹子吧。”
方小藩嗷嗷的大哭,小腿亂蹬。
弘治皇帝有些尷尬,又是一個熊孩子啊。
方繼藩聽到聲音,匆匆的出來,朱厚照卻有點想溜,他屬於那種做事不顧後果,等預備着要出事的時候,便滿心想要逃之夭夭的人。
不過,蕭敬卻將他請了來。
朱厚照便只好乖乖的跟了過來。
方繼藩接過了方小藩,方小藩一見方繼藩,便樂了,嘴脣努了努,作吸吮狀,方繼藩無奈,取了奶瓶,往她嘴裡一塞,頓時,世界安靜了。
“兒臣……見過父皇,父皇怎麼來了?”
方繼藩也忙道:“臣和臣妹一道兒見過陛下,吾皇萬歲。”
弘治皇帝揹着手,眺望着這西山,西山已經變了樣子,農家樂的出現,使這裡出現了一條商業街,商業街和書院用高牆隔開,可從牆的這一邊,依舊可以聽到牆外的人聲鼎沸。
弘治皇帝頷首點頭,淡淡道:“朕是來給你們報喜的。”
說着,他朝蕭敬看了一眼。
蕭敬會意,連忙將奏疏交給朱厚照看。
朱厚照飛快的看過,頓時喜上眉梢,樂呵呵的道:“老方,大捷,大捷了,唐寅厲害了,倭寇盡滅,咱們備倭衛水師……”
方繼藩忙接過奏疏,低頭看了一眼,一下子,渾身舒暢,心裡的一塊大石終於落地!
戚繼光,厲害了啊,他的練兵之法,還真是專治倭寇各種不服。
這一場大捷的意義,自是非凡無比,形同於大明終於尋到了剋制倭寇的方法。
弘治皇帝這才終於露出了笑容,道:“朕來此,本是要三顧茅廬,想問一問,你們是如何操練出備倭衛,有什麼克敵制勝的法寶。可現在……”
說到這裡,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意味深長的繼續道:“朕聽了太子的一席話之後,大抵是明白了,這就是所謂的心性……是嗎?讓人吃飽喝足,使軍人無憂,他們自然敢奮不顧身,爲朝廷效死?這些話,倒是也有道理。”
朱厚照立即道:“兒臣慚愧,兒臣說的不好。”
心裡自是嘚瑟無比。
他此時自然是狂喜的,想着備倭衛居然吊打倭寇,能不樂嗎?
弘治皇帝此時反是嘆了口氣道:“滿朝諸公,不如你們二人啊。”
“尤其是方繼藩……”弘治皇帝朝方繼藩微笑道:“方卿家勞苦功高,這唐寅等人,當初都是你舉薦的,朕萬萬想不到,他們竟是獨當一面的賢才。”
方繼藩則繼續低頭看着奏疏,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這是完勝啊,四百多倭寇,雖是逃了一些,可其餘之人,幾乎盡誅。
方繼藩連自己都覺得不可置信。
冷兵器時代,能有這樣的戰果嗎?
這些倭寇,真的很弱雞啊。
他一時恍然。
弘治皇帝提高聲音道:“方卿家。”
“臣在。”方繼藩纔打起精神。
弘治皇帝一臉認真地道:“朕在說你勞苦功高。”
“還好。”方繼藩回答道:“臣想到能爲陛下效力,整個人便激動得不得了,渾身愉悅舒暢,所以談不上勞苦,因爲臣在這個過程之中,很幸福。”
方繼藩眨了眨眼,努力的做出幸福之狀。
弘治皇帝樂了,欣慰的看了方繼藩一眼,雖然他知道方繼藩的話有些誇張,不過……這話中聽。
比太子的話,中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