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二年(1629)十二月一日,袁崇煥得到指示,皇帝召見立即進城。
召見的理由是議餉,換句話說就是發工資。
命令還說,部將祖大壽一同覲見。
從古到今,領工資這種事都是跑着去的,袁崇煥二話不說,馬上往城裡跑,所以他忽略瞭如下問題:既然是議餉,爲什麼要拉上祖大壽?
跑到城下,卻沒人迎接,也不給開城門,等了半天,丟下來個筐子,讓袁督師蹲進去,拉上來。
這種入城法雖說比較寒摻,但好歹是進去了,在城內守軍的指引下,他來到了平臺。
滿桂和黑雲龍也來了,正等待着他。
在這個曾帶給他無比榮譽和光輝的地方,他第三次見到了崇禎。
第一次來,崇禎很客氣,對他言聽計從,說什麼是什麼,要什麼給什麼。第二次來,還是很客氣,十一月份了,城頭風大(我曾試過),二話不說就脫衣服,很夠意思。
第三次來,崇禎很直接,他看着袁崇煥,以低沉的聲音,問了他三個問題:
一、你爲什麼要殺毛文龍。
二、敵軍爲何能長驅直入,進犯北京。
三、你爲什麼要打傷滿桂。
袁崇煥沒有回答。
對於他的這一反應,許多史書上說,是沒能反應過來,所以沒說話。
事實上,他就算反應過來,也很難回答。
比如毛文龍同志,實在是不聽話外加不順眼,才剁了的,要跟崇禎明說,估計是不行的。再比如敵軍爲何長驅直入,這就說來話長了,最好拿張地圖來,畫幾筆,解釋一下戰術構思,最後再順便介紹自己的作戰特點。
至於最後滿桂問題,對袁督師而言,是很有點無厘頭的,因爲他確實不知道這事。
總而言之,這三個問題下來,袁督師就傻了。
對於袁督師的沉默,崇禎更爲憤怒,他當即命令滿桂脫下衣服,展示傷疤。
其實袁崇煥是比較莫名其妙的,說得好好的,你脫衣服幹嘛?又不是我打的,關我屁事。
但崇禎就不這麼想了,袁崇煥不出聲,他就當是默認了,隨即下令,脫去袁崇煥的官服,投入大牢。
這是一個讓在場所有人都很驚訝的舉動,雖然有些人已經知道,崇禎今天要整袁崇煥,但萬萬沒想到,這哥們竟然玩大了,當場就把人給拿下,更重要的是,袁崇煥手握兵權,是城外明軍總指揮,敵人還在城外呢,你把他辦了,誰來指揮?
所以內閣大學士成基命、戶部尚書畢自嚴馬上提出反對,說了一堆話:大致意思是,敵人還在,不能衝動,衝動是魔鬼。
但崇禎實在是個四頭牛都拉不回來的人物,老子抓了就不放,袁崇煥軍由祖大壽率領,明軍總指揮由滿桂擔任,就這麼定了!
現在你應該明白,爲什麼兩次平臺召見,除袁崇煥外,還要叫上滿桂、黑雲龍和祖大壽。
祖大壽是袁崇煥的心腹,只要他在場,就不怕袁軍譁變,而滿桂是袁崇煥的死敵,抓了袁崇煥,可以馬上接班,如此心計,令人膽寒。
綜觀崇禎的表現,斷言如下:但凡說他蠢的,真蠢。
但這個滴水不漏的安排,還是漏水。
袁崇煥被抓的時候,祖大壽看上去並不吃驚。
他沒有大聲喧譁,也沒有高調抗議,甚至連句話都沒說。畢竟抓了袁崇煥後,崇禎就馬上發了話,此事與其他人無關,該幹什麼還幹什麼。
但史書依然記下了他的反常舉動——發抖,出門的時候邁錯步等等。
對於這一跡象,大家都認爲很正常——領導被抓了,抖幾抖沒什麼。
只有一個人發現了其中的玄妙。
這個人叫餘大成,時任兵部職方司郎中。
祖大壽剛走,他就找到了兵部尚書樑廷棟,對他說:
“敵軍兵臨城下,遼軍若無主帥,必有大亂!”
樑廷棟毫不在意:
“有祖大壽在,斷不至此!”
餘大成答:
“作亂者必是此人!”
樑廷棟沒搭理餘大成,回頭進了內閣。
在樑部長看來,餘大成說了個笑話,於是,他就把這個笑話講給了同在內閣裡的大學士周延儒。
這個笑話講給一般人聽,也就是笑一笑,但周大學士不是一般人。
周延儒,字玉繩,常州人,萬曆四十一年進士。
周延儒同志的名氣,是很大的,十幾年前我第一次翻明史的時候,曾專門去翻他的列傳,沒有翻到,後幾經查找才發現,這位仁兄被歸入了特別列傳——奸臣傳。
奸臣還不好說,奸是肯定的,此人天資聰明,所謂萬曆四十一年進士,那是謙虛的說法,事實上,他是那一年的狀元,不但考試第一,連面試(殿試)也第一。
聽到這句話,嗅覺敏銳的周延儒立即起身,問:
“餘大成在哪裡?”
餘大成找來了,接着問:
“你認爲祖大壽會反嗎?”
餘大成回答:
“必反。”
“幾天?”
“三天之內。”
周延儒立即指示樑廷棟,密切注意遼軍動向,異常立即報告。
第一天,十二月二日,無事。
第二天,十二月三日,無事。
第三天,十二月四日,出事。
祖大壽未經批示,於當日凌晨率領遼軍撤離北京,他沒有投敵,臨走時留下話,說要回寧遠。
回寧遠,也就是反了,皇帝十分震驚,關寧鐵騎是精銳主力,敵人還在,要都跑了,攤子怎麼收拾?
周延儒很鎮定,他立即叫來了餘大成,帶他去見皇帝談話。
皇帝問:祖大壽率軍出走,怎麼辦?
餘大成答:袁崇煥被抓,祖大壽心中畏懼,不會投敵。
皇帝再問:怎麼讓他回來?
餘大成答:只有一件東西,能把他拉回來。
這件東西,就是袁崇煥的手諭。
好辦,馬上派人去牢裡,找袁督師寫信。
袁督師不寫。
可以理解,被人當場把官服收了,關進了號子,有意見難免,加上袁督師本非善男信女,任你說,就不寫。
急眼了,內閣大學士,外加六部尚書,搞了個探監團,全跑到監獄去,輪流勸說,口水亂飛,袁督師還是不肯,還說出了不肯的理由:
“我不是不寫,只是寫了沒用,祖大壽聽我的話,是因爲我是督師,現我已入獄,他必定不肯就範。”
這話糊弄崇禎還行,餘大成是懂業務的:什麼你是督師,他才聽你的話,那崇禎還是皇上呢,他不也跑了嗎?
但這話說破,就沒意思了,所以餘大成同志換了個,先捧了捧袁崇煥,然後從民族大義方面,對袁崇煥進行了深刻的教育,說到最後,袁督師欣然拍板,馬上就寫。
拿到信後,崇禎即刻派人,沒日沒夜地去追,但祖大壽實在跑得太快,追上的時候,人都到錦州了。
事實證明,袁督師就算改行去賣油條,說話也是算數的,祖大壽看見書信(還沒見人),就當即大哭失聲,二話不說就帶領部隊回了北京。
局勢暫時穩定,一天後,再度逆轉。
十二月十七日,皇太極再度發起攻擊。
這次他選擇的目標,是永定門。
估計是轉了一圈,沒搶到多少實在玩意,所以皇太極決定,玩一把大的,他集結了所有兵力,猛攻永定門。
明軍於城下列陣,由滿桂指揮,總兵力約四萬,迎戰後金。
戰役的結果再次證明,古代遊牧民族在玩命方面,有優越性。
經過整日激戰,明軍付出重大傷亡,主將滿桂戰死,但後金軍也損失慘重,未能攻破城門,全軍撤退。
四年前,籍籍無名的四品文官袁崇煥,站在那座叫寧遠的孤城裡,面對着只知道攢錢的滿桂、當過逃兵的趙率教、消極怠工的祖大壽,說:
““獨臥孤城,以當虜耳!”
在絕境之中,他們始終相信,堅定的信念,必將戰勝強大的敵人。
之後,他們戰勝了努爾哈赤,戰勝了皇太極,再之後,是反目、排擠、陣亡、定罪、叛逃。
趙率教死了,袁崇煥坐牢了,滿桂指認袁崇煥後,也死了,祖大壽終將走上那條不歸之路。
共患難者,不可共安樂,世上的事情,大致都是如此吧。
密謀
永定門之戰後,一直沒撈到硬貨的皇太極終於退兵了——不是真退。
他派兵佔據了遵化、灤城、永平、遷安,並指派四大貝勒之一的阿敏鎮守,以此爲據點,等待時機再次發動進攻。
戰局已經壞到不能再壞的地步,雖然外地勤王的軍隊已達二十多萬,鑑於滿桂這樣的猛人也戰死了,誰都不敢輕舉妄動,朝廷跟關外已基本失去聯繫,遼東如何,山海關如何,鬼才知道,京城人心惶惶,形勢極度危險。
然後,真正的拯救者出現了。
半個月前,草民孫承宗受召進入京城,皇帝對他說,從今天起,你就是大學士,這是上級對你的信任。
然後皇帝又說,既然你是孫大學士了,現在出發去通州,敵人馬上到。
對於這種平時不待見,臨時拉來背鍋的欠揍行爲,孫承宗沒多說什麼,在他看來,這是義務。
但要說上級一點不支持,也不對,孫草民進京的時候,身邊只有一個人,他去通州迎敵的時候,朝廷還是給了孫大學士一些人。
一些人的數量是,二十七個。
孫大學士就帶着二十七個人,從京城衝了出來,前往通州。
當時的通州已經是前線了,後金軍到處劫掠,殺人放火兼幹車匪路霸,孫大學士路上就幹了好幾仗,還死了五個人,到達通州的時候,只剩二十二個。
通州是有兵的,但不到一萬人,且人心惶惶,總兵楊國棟本來打算跑路了,孫承宗把他拉住,硬拽上城樓,巡視一週,說明白不走,才把大家穩住。
通州穩定後,作爲內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孫承宗開始協調各路軍隊,組織作戰。
以級別而言,孫大學士是總指揮,但具體實施起來,卻啥也不是。
且不說其他地區的勤王軍,就連嫡系袁崇煥都不聽招呼,孫承宗說,你別繞來繞去,在通州佈防,把人擋回去就是了,偏不聽,協調來協調去,終於把皇太極協調到北京城下。
然後又是噼裡啪啦一陣亂打,袁督師進牢房,皇太極也沒真走,佔着四座城池,隨時準備再來。京城附近的二十多萬明軍,也是看着人多,壓根沒人出頭,關寧鐵騎也不可靠,祖大壽都逃過一次了,難保他不逃第二次。
據說孫承宗是個水命,所以當救火隊員實在再適合不過了。
他先找祖大壽。
祖大壽是個比較難纏的人,且向來囂張跋扈,除了袁崇煥,誰的面子都不給。
但孫承宗是例外,用今天的話說,當年袁督師都是給他提包的,老領導的老領導,就是領導的平方。
孫大學士說:袁督師已經進去了,你要繼續爲國效力。
祖大壽說,袁督師都進去了,我不知哪天也得進去,還效力個屁。
孫承宗說:就是因爲袁督師進去了,你才別鬧騰,趕緊給皇帝寫檢討,就說你要立功,爲袁督師贖罪。
祖大壽同意了,立即給皇帝寫信。
這邊糊弄完了,孫承宗馬上再去找皇帝,說祖大壽已經認錯了,希望能再有個機會,繼續爲國效命。
話剛說完,祖大壽的信就到了,皇帝大人非常高興,當即回覆,祖大壽同志放心去幹,對你的舉動,本人完全支持。
雖然之前他也曾對袁崇煥說過這句話,但這次他做到了,兩年後祖大壽在大淩河與皇太極作戰,被人抓了,後來投降又放回來,崇禎問都沒問,還接着用,如此鐵桿,就是孫承宗糊弄出來的。
孫承宗搞定了祖大壽,又去找馬世龍。
馬世龍也是遼東系將領,跟祖大壽關係很好,當時拿着袁崇煥的信去追祖大壽的,既是此人。這人的性格跟祖大壽很類似,極其強橫,唯一的不同是,他連袁崇煥的面子都不給,此前有個兵部侍郎劉之綸,帶兵出去跟皇太極死磕,命令他帶兵救援,結果直到劉侍郎戰死,馬世龍都沒有來。
但是孫大學士仍然例外,什麼關寧鐵騎、關寧防線,還有這幫認人不認組織的武將,都是當年他弄出來的,能壓得住陣的,也只有他。
但手下出去找了幾天,都沒找到這人,因爲馬世龍的部隊在西邊被後金軍隔開,沒消息。
但孫承宗是有辦法的,他出了點錢,找了幾個人當敢死隊,拿着他的手書,直接衝過後金防線,找到了馬世龍。
老領導就是老領導,看到孫承宗的信,馬世龍當即表示,服從指揮,立即前來會師。
至此,孫承宗終於集結了遼東系最強的兩支軍隊,他的下一個目標是:擊潰入侵者。
皇太極退出關外,並派重兵駐守遵化、永平四城,作爲後金駐關內辦事處,下次來搶東西也好有個照應。
這種未經許可的經營行爲,自然是要禁止的,崇禎三年(1630)二月,孫承宗集結遼東軍,發起進攻。
得知孫承宗進攻的消息時,皇太極並不在意,按年份算,這一年,孫承宗都六十八了,又精瘦,風吹都要擺幾擺,看着且沒幾天蹦頭了,實在不值得在意。
結果如下:
第一天,孫承宗進攻欒城,一天,打下來了。
第二天,進攻遷安,一天,打下來了。
第三天,皇太極坐不住了,他派出了援兵。
帶領援兵的,是皇太極的大哥,四大貝勒之一的阿敏。
阿敏是皇太極的大哥,在四大貝勒裡,是很能打的,派他去,顯示了皇太極對孫承宗的重視,但我始終懷疑,皇太極跟阿敏是有點矛盾的。
因爲戰鬥結果實在是慘不忍睹。
阿敏帶了五千多人到了遵化,正趕上孫承宗進攻,但他剛到,看了看陣勢,就跑路了。
孫承宗並沒有派兵攻城,他只是在城下,擺上了所有的大炮。
戰鬥過程十分無聊,孫承宗對炮兵的使用已經爐火純青,幾十炮打完,城牆就轟塌了,阿敏還算機靈,早就跑到了最後一個據點——永平。
如果就這麼跑回去,實在太不像話,所以阿敏在永平城下襬出了陣勢,要跟孫承宗決戰。
決戰的過程就不說了,直接說結果吧,因爲從開戰起,勝負已無懸念,孫承宗對戰場的操控,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大炮轟完後,騎兵再去砍,真正實現了無縫對接。
阿敏久經沙場,但在孫老頭面前,軍事技術還是小學生水平,連一天都沒撐住,白天開打下午就跑了,死傷四千餘人,連他自己都負了重傷,差點沒能回去。
就這樣,皇太極固守的關內四城全部失守,整個過程只用五天。
消息傳到京城,崇禎激動了,他二話不說,立馬跑到祖廟向先輩彙報,並認定,從今以後,就靠孫承宗了。
事情就這樣結束了,自崇禎二年十一月起,皇太極率軍進入關內,威脅北京,沿途燒殺搶掠,所過之地實行屠城,屍橫遍野,史稱“己巳之變”。
在這場戰爭中,無辜百姓被殺戮,經濟受到嚴重破壞,包括滿桂在內的幾位總兵陣亡,袁崇煥下獄,明朝元氣大傷。
但一切已經過去,對於崇禎而言,明天比昨天更重要。
當然,在處理明天的問題前,必須先處理昨天的問題。
這個問題的名字叫做袁崇煥。
對話
怎麼處理袁崇煥,這是個問題。
其實崇禎並不想殺袁崇煥。
十二月一日,逮捕袁崇煥的那天,崇禎給了個說法——解職聽堪。
這四個字的意思是,先把職務免了,再看着辦。
看着辦,也就是說可以不辦。
事實上,當時幫袁崇煥說話的人很多,看情形關幾天沒準就放了,將來說不定還能復職。
但九個月後,崇禎改變了主意,他已下定決心,處死袁崇煥。
爲什麼?
對於這一變化,許多人的解釋,都來源於一個故事。
故事是這樣的:
崇禎二年(1629)十一月二十八日,在北京城外無計可施的皇太極,決定玩個陰招。
他派人找來了前幾天抓住的兩個太監,並把他們安排到了一個特定的營帳裡,派專人看守。
晚上,夜深人靜之時,在太監的隔壁營帳,住進了兩個人,這兩個人用人類能夠聽見的聲音(至少太監能聽見),說了一個秘密。
秘密的內容是袁崇煥已經和皇太極達成了密約,過幾天,皇太極攻擊北京,就能直接進城。
這兩個太監不負衆望,聽見了這個秘密,第二天,皇太極又派人把他們給送了回去。
他們回去之後,就找到了相關部門,把這件事給說了,崇禎大怒,認定袁崇煥是個叛徒,最終把他給辦了。
故事講完了。
這是個相當智慧且相當胡扯的故事。
二十年前,我剛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曾相信過這個故事,後來我長大了,就不信了。
但把話說絕了,似乎不太好,所以我更正一下:如果當事人全都是小學二年級水平,故事裡的詭計是可以成功的。
因爲這個故事實在太過幼稚。
首先,你要明白,崇禎不是小學二年級學生,他是一個老練成熟的政治家,也是大明的最高領導。
三年前,滿朝都是閹黨,他啥都沒說,只憑自己,就擺平了無法無天的魏忠賢,兩年前,袁崇煥不經許可,幹掉了毛文龍,他還是啥都沒說。
明朝的言官很有職業道德,喜歡告狀,自打袁崇煥上任,他的檢舉信就沒停過,說得有鼻子有眼,某些問題可能還是真的,他仍然沒說。
敵軍兵臨城下,大家都罵袁崇煥是叛徒,他脫掉自己的衣服,給袁崇煥披上,打死他都沒說。
所以最後,他聽到了兩個從敵營裡跑出來的太監的話,終於說了:殺掉袁崇煥。
無語,徹底的無語。
我曾十分好奇,這個讓人無語的故事到底是怎麼來的。經過比對記載此事的幾十種史料,我確定,這個故事最早出現的地方,是清軍入關後,由清朝史官編撰的《清太宗實錄》。
明白了。
記得當年我第一次去看清朝入關前的原始史料,曾經比較煩,因爲按照常規,這些由幾百年前的人記錄的資料,是比較難懂的,而且基本都是滿文,我雖認識幾個,但要看懂,估計是很難的。
結果大吃一驚。
我看懂了,至少明白這份資料說些什麼,且毫不費力,因爲在我翻開的那本史料裡,有很多繡像。
所謂繡像,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插圖,且畫工很好,很詳細,打仗、談事都畫出來,是個人就能看明白。
後來我又翻過滿洲實錄,也有很多插圖,比如寧遠之戰、錦州之戰,都畫得相當好。
這是個比較奇怪的現象,古代的插圖本圖書很多,比如金瓶梅、西遊記等等,但通常來講,類似政治文書、歷史記錄之類的玩意,爲示莊重,是沒有插圖的,從司馬遷、班固,到修明史的張廷玉,二十五史,統統地沒有。順便說句,如果哪位仁兄能夠找到司馬遷版原始插圖史記,或是班固版插圖漢書,記得通知我,多少錢我都收。
疑惑了很久後,我終於找到了答案——文化。
後金是遊牧民族,文化比較落後,雖說時不時也有范文程之類的文化人跑過去,但終究是差點,漢字且不說,滿文都是剛造出來的,認識的人實在太少。
但這麼多年,都幹過些什麼事,必須要記,開個會、談個話之類的,一個個傳達太費勁,寫成文字印出去,許多人又看不懂,所以就搞插圖版,認字的看字,不認字的就當連環畫看,都能明白。
而在軍事作戰上,這點就更爲明顯了。
努爾哈赤、皇太極以及後來的多爾袞,都是卓越的軍事家,能征善戰,但基本都是野路子練出來的,屬於實幹派,在這方面,明朝大致相反,孫承宗袁崇煥都是考試考出來的,屬於理論派。
打仗這個行當,和打架有點類似,被人拍幾磚頭,下次就知道該拿菜刀還是板磚,朝哪下手更狠,老是當觀衆,很難有技術上的進步。
所以在戰場上,捲袖子猛幹的實幹派往往比讀兵書的理論派混得開。
但馬克思同志告訴我們,理論一旦與實踐結合,就會產生巨大的能量,成功範例如孫承宗等,都是曠世名將。
皇太極等人及時意識到了自己工作中的不足,於是他們擺事實,找差距,決定普及理論。
在明朝找人來教,估計是不行了,所以教育的主要方法,是讀兵書。反正兵書也不是違禁品,找人去明朝採購回來,每人發一本,慢慢看。
工作進行得十分順利,託人到關內去賣,但採購員到地方,就傻眼了。
因爲從古至今,兵書很多,什麼太公兵法、孫子兵法、六韜三略且不說,光是明代,兵書就有上百種,是出版行業的一支生力軍。
面對困難,皇太極們沒有氣餒,他們經過仔細研討比較,終於確定了最終的兵法教材,並大量採購,保證發到每個高級將領手中。
此後無論是行軍還是打仗,後金軍的高級將領們都帶着這本指定兵法教材,早晚閱讀。
這本書的名字,叫做三國演義。
其實沒必要吃驚,畢竟孫子兵法之類的書,確實比較深奧,到京城街上拉個人回來,都未必會讀,要讓天天騎馬打仗的人讀,實在勉爲其難,當時三國演義裡的語言,大致就相當於是白話文了,方便理解,而且我相信,這本書很容易引起後金將領們的共鳴——有插圖。
沒錯,答案就在這本書中。
所謂反間計的故事,如不知來源,可參考三國演義之蔣幹中計,綜合上述資料,以皇太極們的文化背景,能編出這麼個故事,差不多了。
但更關鍵的,是下一個問題——爲什麼要編這個故事。
這個問題困惑了我三年,一次偶然的機會,讓我找到了答案——我的答案。
我認定,這是一個陰謀,一個蓄謀已久且極其高明的陰謀。
關於此陰謀的來龍去脈,鑑於本人爲此思考了很久,所以我決定,歇口氣,等會再講。
其實改變崇禎主意的,並不是那個幼稚的反間計,而是一次談話。
這次談話發生在一年前,談話的兩個人,分別是內閣大學士錢龍錫,和剛剛上任的薊遼督師袁崇煥。
談話內容如下:
錢龍錫:平遼方略如何?
袁崇煥:東江、關寧而已。
錢龍錫:東江何解?
袁崇煥:毛文龍者,可用則用之,不可用則除之。
翻譯一下,意思大致是這樣的:錢龍錫問,你上任後準備怎麼幹。袁崇煥答,安頓東江和關寧兩個地方。錢龍錫又問:爲什麼要安頓東江。
袁崇煥答:東江的毛文龍,能用就用,不能用就殺了他。
按說這是兩人密談,偏偏就被記入了史料,實在是莫名其妙。
而且這份談話記錄看上去似乎也沒啥,錢龍錫問袁崇煥的打算,袁崇煥說準備收拾毛文龍,僅此而已。
但殺死袁崇煥的,就是這份談話記錄。
崇禎二年(1629)十二月七日,御史高捷上疏,彈劾錢龍錫與袁崇煥互相勾結,一番爭論之後,錢龍錫被迫辭職。
著名史學家孟森曾說過,明朝有兩大禍患,第一是太監,其次是言官。
我認爲,這句話是錯的,言官應該排在太監的前面,如太監是流氓,言官就是流氓2.0版本——文化流氓。
鑑於明代政治風氣實在太過開明,且爲了保持政治平衡,打朱元璋起,皇帝就不怎麼管這幫人,結果脾氣越慣越大,有事說事,沒事說人,逮誰罵誰,見誰踩誰(包括皇帝),到了崇禎,基本已經形成了有組織,有系統的流氓集團,許多事情就壞在他們的手裡。
在這件事上,他們表現得非常積極,此後連續半年,關於袁崇煥同志叛變、投敵乃至於生活作風等多方面問題的黑材料源源不斷,一個比一個狠(許多後人認定所謂袁崇煥投敵賣國的鐵證,即源自於此)。
就這麼罵了半年,終於出來個更狠的。
崇禎三年(1630)八月,山東御史史範上疏,彈劾錢龍錫收受袁崇煥賄賂幾萬兩,連錢放在哪裡,都說得一清二楚。
太陰險了。
在明代,收點黑錢,撈點外快,基本屬於內部問題,不算啥事,但這封奏疏卻截然不同。
因爲他說,送錢的人是袁崇煥。
這錢就算是閻王送的,都沒問題,惟獨不能是袁崇煥。
因爲袁崇煥是邊帥,而錢龍錫是內閣大臣,按照明朝規定,如果邊帥勾結近臣,必死無疑(有謀反嫌疑)。
十天後,崇禎開會,決定,處死袁崇煥。
崇禎二年(1629)十二月袁崇煥入獄,一羣人圍着罵了八個月,終於,罵死了。
事情就是這樣嗎?
不是
在那羣看似漫無目的,毫無組織的言官背後,是一雙黑手,更正一下,是兩雙。
這兩雙手的主人,一個叫溫體仁,一個叫周延儒。
周延儒同志前面已經介紹過了,這裡講一下溫體仁同志的簡歷:男,浙江湖州人,字長卿,萬曆二十六年進士。
這兩人後面還要講,這裡就不多說了,對這二位有興趣的,可以去翻翻明史,順提一下,很好找,直接翻奸臣傳,周延儒同志就在嚴嵩的後面,接下來就是溫體仁。
應該說,袁崇煥從“聽堪”,變成了“聽斬”,基本上就是這二位的功勞。但這件事情,最有諷刺意味的,也就在這裡。
因爲溫體仁和周延儒,其實跟袁崇煥沒仇,且壓根就沒想幹掉袁崇煥。
他們真正想要除掉的人,是錢龍錫。
有點糊塗了吧,慢慢來。
一直以來,溫體仁和周延儒都想解決錢龍錫,可是錢龍錫爲人謹慎,勢力很大,要剷除他非常困難,十分湊巧,他跟袁崇煥的關係很好,這次恰好袁崇煥又出了事,所以只要把袁崇煥的事情扯大,用他的罪名,把錢龍錫拉下水,就能達到目的。
袁崇煥之所以被殺,不是因爲他自己,而是因爲錢龍錫,錢龍錫之所以出事,不是因爲他自己,而是因爲袁崇煥。
幕後操縱,言官上疏,罵聲一片,只是爲了一個政治目的。
接下來要解開的迷題是,他們爲什麼要除掉錢龍錫。
有所謂專家認爲,這是一個復仇的問題,是由於黨爭引起的,周延儒和溫體仁都是閹黨,因爲被整,所以藉此事打擊東林黨,報仇雪恨。
我認爲,這是一個歷史基本功問題,是由於史料讀得太少引起的。
周延儒和溫體仁絕不是閹黨,雖然他們並非什麼好鳥,但這一點我是可以幫他們二位擔保的,事實上,閹黨要有他們這樣的人才,估計也倒不了。
崇禎元年(1628),就在崇禎大張旗鼓猛捶閹黨的時候,溫體仁光榮提任禮部尚書,周延儒榮升禮部侍郎,堂堂閹黨,如此頂風作案,公然與嚴懲閹黨的皇帝勾結獲得提升,令人髮指。
在攻擊袁崇煥的人中,確實有閹黨,但這件事情的幕後策劃者,卻絕非同類,當一切的僞裝去除後,真正的動機始終只有倆字——權力。
內閣的權力很大,位置卻太少,要把自己擠上去,只有把別人擠下來,事實上,他們確實達到了目的,由於袁崇煥的事太大,錢龍錫當即提出辭職,而跟錢龍錫關係很好的大學士成基命幾個月後也下課,周延儒和溫體仁先後入閣,頂替了他們,成爲了大學士。
而袁崇煥,只是一個無辜的犧牲品。
崇禎三年(1630)八月十六日,崇禎在平臺召開會議——第四次會議。
第一次他提拔袁崇煥,袁崇煥很高興。第二次,他脫衣服給袁崇煥,袁崇煥很感動。第三次,他抓了袁崇煥,袁崇煥很意外,第四次,他要殺掉袁崇煥,袁崇煥不在。
袁崇煥雖沒辦法與會(坐牢中),卻毫無妨礙會議的盛況,參加會議的各單位有內閣、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五府、六科、錦衣衛等等,連翰林院都來湊了人數。
人到齊了,崇禎開始發言,發言的內容,是列舉袁崇煥的罪狀,主要包括給錢給人給官,啥都沒幹,且殺掉毛文龍,放縱敵人長驅而入,消極出戰等等。
講完了,問:
“三法司如何定罪?”
沒人吱聲。
弄這麼多人來,說這麼多,還問什麼意見,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於是,崇禎說出了他的裁決:
依律,凌遲。
現場鴉雀無聲。
袁崇煥的命運就這樣確定了。
他是冤枉的。
在場的所有人,都是兇手。
溫體仁、周延儒未必想幹掉袁崇煥,崇禎未必不知道袁崇煥是冤枉的,袁崇煥未必知道自己爲什麼會死。
但他就是死了。
很滑稽,歷史有時候就是這麼滑稽。
袁崇煥被押赴西市,行刑。
或許到人生的最後一刻,他都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死,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着許多或明或暗的規則,必須適應,必須放棄原則,背離良知,和光同塵,否則,無論你有多麼偉大的抱負,多麼光輝的理想,都終將被湮滅。
袁崇煥是不知道和光同塵的,由始至終,他都是一個不上道的人,他有才能,有抱負,有個性,施展自己的才能,實現自己的抱負,彰顯自己的個性,如此而已。
那天,袁崇煥走出牢房,前往刑場,沿途民衆圍觀,罵聲不絕。
他最後一次看着這個他曾爲之奉獻一切的國家,以及那些他用生命護衛,卻謾罵指責他的平民。
傾盡心力,嘔心瀝血,只換來了這個結果。
我經常在想,那時候的袁崇煥,到底在想些什麼。
他應該很絕望,很失落,因爲他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的冤屈才能被洗刷,他的抱負才能被瞭解,或許永遠也沒有那一天,他的全部努力,最終也許只是遺臭萬年的罵名。
然而就在行刑臺上,他念出了自己的遺言:
一生事業總成空,
半世功名在夢中。
死後不愁無勇將,
忠魂依舊守遼東。
這是一個被誤解、被冤枉、且即將被千刀萬剮的人,在人生的最後時刻留下的詩句。
所以我知道了,在那一刻,他沒有絕望,沒有失落,沒有委屈,在他的心中,只有兩個字——堅持。
一直以來,幾乎所有的人都告訴我,袁崇煥的一生是一個悲劇。
事實並非如此。
因爲在我看來,他這一生,至少做到了一件事,一件很多人無法做到的事——堅持。
蠻荒之地的苦讀書生,福建的縣令,京城的小小主事,堅守孤城的寧遠道,威震天下的薊遼督師,逮捕入獄的將領,揹負冤屈死去的囚犯。
無論得意,失意,起或是落,始終堅持。
或許不能改變什麼,或許並不是扭轉乾坤的關鍵人物,或許所作所爲並無意義,但他依然堅定地,毫無退縮地堅持下來。
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也沒有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