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當然看出了我的窘迫，所以並沒有繼續之前的談論。她將話題稍微一轉，皺眉看了我的額頭一下，“阿嬌，你額頭上是什麼東西，紅紅的，我怎麼以前沒有見過，是個花骨朵？”
我咯噔了下，奶奶說得是我額頭上的那抹飄紅，怎麼會變成花骨朵了呢？我之前去看的時候，明明只有一條窄窄的紅線，很不起眼的。
我得回車禍之後的記憶，就在額頭上多了那抹印記。
我有些心慌……趕忙告訴奶奶自己進屋看看，然後跑進了自己的房間，我的屋裡剛好停着一面巨大的全身鏡，我藉着鏡子打量了下自己的額頭，上面的飄紅竟然長大了那麼一丟丟，變成了花骨朵的模樣。
是鮮豔如血的花骨朵兒。
奶奶跟着我走進屋裡，她見我這麼盯着那印記，也把眉頭緊緊皺成一團，聲音猶豫而帶着試探性地說，“我似乎有感覺到這東西，它有一股來自地獄的氣息。”
這話嚇得，我的身子分明一顫。
奶奶沒有說錯，這東西還真是我從地獄帶出來的。不過眼見得我一副滿滿擔心的模樣，她還是稍微安撫了句，“阿嬌，你也不要太擔心，你現在已經跟了鬼王，就算你不承認不情願，你和地府之間，也是斬不斷的關聯。”
我微微一默，因爲正在回味奶奶的話，所以來不及點頭。
她以爲我是對這話存有質疑，稍微一頓之後繼續往下說，“除非，你不喜歡商洛了。”
也唯有這樣，我能同地府完全斷了關係。
我驚愕地看着奶奶，自己似乎從來沒有想過會和商洛斷了關係。我趕忙衝着她笑了笑，“我覺得吧，頭上有朵花，也沒什麼不好的。呵呵……”
笑容就稍微有些尷尬了。
奶奶點頭，笑着摸了摸我的腦袋，說去把衣服換了，再把東西歸置歸置，我說我要去幫忙，但是奶奶卻拒絕了我。
“你已經幫着我把屋子收拾了一遍，那現在就應該好好休息，我怎麼好意思讓你都做了呢。”奶奶從來都是這樣，很多事情就算是我力所能及，她也會插手幫忙，就爲了讓輕鬆些。
我拗不過奶奶，只能將自己橫躺在牀上，一會兒的功夫就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爲什麼我困得厲害，甚至忘記了要召商洛出來，問問他爲什麼不辭而別了？
不過這事情不着急，一時半刻解決不了也不打緊……
我等明天起來再找他清算舊賬，那也不會晚！
我這麼一想，便再無負罪感，只一會兒的功夫就睡着了，而且還打起了鼾……百萬貓咪就躺在我的腳邊，它跟我一樣，睡得香香甜甜的。
但我雖然睡熟，可半夜的時候竟然被尿意給弄醒了。
揉了揉迷迷糊糊的眼睛，我似乎聽到隔壁的房間，響起奶奶說話的聲音……
除掉奶奶之外，還有個男人的聲音，那男人的聲音可沙啞了，一聽就知道上了年紀……
奶奶有客人？
我將眉頭緊緊皺成一團，我以前呆在家裡的時候，都沒有見過奶奶接待客人，尤其還是這麼晚了，就算是天大的事情也應該等到明早吧？出於對奶奶的擔心，我悄悄地走了過去。
奶奶坐在牀邊，背對着我。至於剛纔說話的那個男人，我正好可以看到他的正面。
說是正面，其實就是一黑色的斗篷，他帶着，我都看不清楚裡面的到底是人還是鬼……就這麼個東西，我光是瞧瞧，就特別提心吊膽，不過我倒是挺想知道，那斗篷的下面，到底是什麼。
我在心裡這麼一琢磨，就看到那人把斗篷取了下來。露出一張蒼老慘白的面容，他靜默地看了奶奶一眼，“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面了吧。”
我看清了他的長相，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顫。
我……我認識他。
他是村口的王叔，也是奶奶衆多追求者的一員。爺爺很就走了，我奶孃雖然是寡婦，但卻是非常漂亮的女人，又本事又能幹，不但農活做得好，而且還有門做棺材的手藝，雖然說成日和厲鬼打交道有些不吉利，但他們還是願意娶奶奶過門，當年在農村能討個漂亮媳婦不容易，更何況奶奶還是其中的佼佼者。
王叔，就是其中之一。他是村裡的嗩吶匠，平日裡村上發生紅白喜事都會讓他去幫着吹嗩吶，他因爲這樣攢了不少錢，也因爲做白事需要用到棺材所以和奶奶時常有接觸。
可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王叔不是已經死了嗎？
那年村上遇到非常嚴重的泥石流滑坡，他整個人都被埋在了裡面，當即就斷氣身亡，挖出屍體的時候他年邁的母親還哭了好久，棺材也是奶奶做的，一口紅木棺材。
那時候奶奶還去弔唁，她雖然沒有喜歡過王叔，但是謝謝王叔喜歡過他。
所以，王叔已經死去多年，我爲什麼可以看得到他？
我眨了眨眼睛，像是想起了什麼，連忙把鬼眼打開。果然看到他的臉上多了一抹陰暗渾濁的氣體，漂浮在他的臉頰上，“一晃這麼多年了，我還是和當初一樣喜歡你，放不下你。就好像你雖然變老了，但在我的心裡，你依舊是最美好的模樣。”
這話也不是情話，就是一句感慨。
奶奶輕輕地笑了笑，將放在身邊的旱菸重新點燃。而後稍微深吸了口氣，輕輕吐出個煙霧圈兒，“那你倒是說說，你回來是做什麼的？你都死了那麼久，怎麼還留在下面呢？”
人死了，不是應該投胎嗎？
王叔輕輕地笑了笑，神情有些迷茫，他輕輕頓了頓，帶着幾許嘲諷地開口，“我年輕的時候，做了壞事，現在連罪都沒有贖完，你覺得我能投胎嗎？”
不能。
唯有償還清楚債務，纔有投胎的可能。
楚判那裡記着每一筆賬，他又是那麼公正無私，連閻王的面子都不給。我自詡王叔沒有那個本事，可以讓楚判對他網開一面。對此，奶奶輕輕地搖頭，放下手中旱菸。
“你看吧，我那時讓你多做善事，你偏偏不聽我的，現在算是嚐到惡果了吧。因果循環，你只要死了，就躲不過。”
這話我以前不覺得，但是此刻再從奶奶的口中說出，這妥妥是真理呀。
“只要不死，就逃得過。”奶奶自言自語地說了個，聲音說得很小聲，我斷斷續續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意思……
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
“那你過來，到底是爲了什麼？”
王叔雖然曾經和奶奶關係良好，但到底是死人，奶奶對他也有些心有餘悸，所以想着快些打發走了，雖然臉上沒有怎麼表現出來，但依着我對奶奶的瞭解，她此刻應該非常生氣。
我的心，也頃刻間地懸了起來。
王叔之前是靠在牆上，他此刻繞到奶奶的身旁，將身子微微傾下。“你知道的，見到已經死去的熟人，這意味着什麼……”
他沒有明說，甚至於在這時候稍微停了停。
奶奶的臉，陡然變得慘白。
我也彷彿被雷擊中了一般，心上莫名地劃過一抹疼痛……
傳言將死之人在臨死之前，都會見到熟人，那熟人就是來給他帶路，牽引着他入地府。沒有熟人帶領會迷路，而且也會顯得特別淒涼……
王叔見奶奶已經明白，便是淺淺地笑了笑，告訴她說。“我來接你了，你跟着我走吧……我活着的時候沒有照顧好你，死了還在掛念你。以後到了地府，也是在一起的。”
已經有兩行清淚，從我的眼中滑落。我聽到了王叔的話，可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甚至覺得，自己產生了幻覺。
“是今晚嗎？”奶奶擡起自己渾濁的眼睛，神情複雜地看着王叔。我的奶奶堅強了一輩子，從來在我的面前都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可此刻看上去竟然有那麼一絲孱弱。
她不服老，但是不行。
王叔搖了搖頭，“並非今晚，還得那麼三兩日吧，我實在思慕你，所以提前了些時間，上來告訴你一句，也好讓你有個準備。”王叔這麼一說，倒是挺體貼的。
我輕咬了下脣瓣，一時竟不知道應該說什麼纔好。
“不是今晚，那就請你回去吧。”奶奶冷着聲音，她甚至已經取過放在牀邊的八卦鏡，朝着王叔射了過去！
這逐客令也太直接了。
直接到王叔都大爲震驚，他皺眉看了奶奶一眼，帶着試探性地問她，“再過幾日，我們終會在地府見面，你現在何必如此執拗，真把臉皮撕破，難道你要一個人下地獄嗎？”
他是好言相勸，但奶奶是真急紅了眼睛。都不給王叔逃走的機會，直接用八卦鏡一照，毀了王叔一條胳膊，“你再停一秒，我就讓你飛灰湮滅！”
過去的情誼，不是不念不顧，而是在生死麪前，奶奶放不下。
奶奶常告訴我說，人活久了，有些事情慢慢就看開了，不計較了。……但是她這句話稍微有些不對，比如奶奶，她活了很久，但是生死放不下，壽命看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