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酉時,福運酒樓的後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來兩個一臉喜色的布衣婦人。那年長的在這大熱天還籠着袖子,那年輕一些的婦人卻是一邊走一邊盯着年長婦人隱在那藍底白花衣袖下的手,過門檻兒的時候還被絆得差點摔了,幸好及時扶住了門框兒。
那年長的婦人見狀瞪了那年輕婦人一眼,卻是往四下看了看,見後巷除了十幾輛馬車一直排到了后街一個人也無,臉上一喜,將藏在衣袖中的手伸了出來。
兩隻手上竟各是一錠白花花的銀子,每一錠都是五十兩,在太陽下白花花的刺眼。
那婦人眯着眼打量了銀子半天,像是怎麼也看不夠似的。
“娘,快咬一咬,看看是不是真的。”那年輕的婦人嚥了咽口水,提醒道。
那年長的聞言,迫不及待地伸手將銀子擡到牙間,用力咬了一口,因用力過巨,疼得呲牙咧嘴。卻還是不忘將銀子上的咬痕仔細觀察了一番,見銀錠上略有淺痕,銀子硬度適中,臉上便樂開了一朵花。
擡眼見自家媳婦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想起自己剛剛竟聽了媳婦的話,還那麼急切,覺得有些丟面子,便把臉一板,罵道:“沒見識的!你爹說裡面的這位夫人可是個官夫人,能給咱們假銀子麼?”
那年輕婦人聞言卻是滿眼的豔羨道:“小妹真有福氣,能嫁到這樣的人家。”
那年長的夫人聞言,眼一瞪:“合着你嫁到我們家,還虧了你了?”
年輕婦人忙道:“媳婦不是這意思,媳婦是說……是說咱們都跟着沾光了。”
那年長的夫人此時也沒有空跟媳婦計較,聞言很是得意地點頭道:“那是當然,那丫頭雖長得好,她爹卻是個話也說不離索的結巴,娘更是一個屁也不會放的啞巴。家中的事情還不是都靠我們當家的與我幫村着?你爹聽那人說她侄兒家裡也是個員外老爺,以後那丫頭跟了那位,我們還愁沒好日子?”
“那夫人家畢竟是當官的,我們這麼鬧能得便宜麼?”她媳婦有些擔心。
那年長的婦人白了自己兒媳婦一眼:“我手上拿的難道不是銀子?你爹說要我們放開了鬧,那人背後的人來頭更大,不必怕這位夫人。你少在這裡畏首畏尾的。”
那年輕媳婦放了心,想到剛剛那位夫人身上的錦衣珠翠,又想到站在她身邊的那個婆子也是通身的派頭,免不得兩眼放光地做起了夢。見婆婆又盯着那白花花的銀子使勁兒打量,想起這銀子是那位夫人給小妹添置衣服首飾的,不由地擔憂道:“娘,這銀子我們要還給二叔一家麼?”
年長婦人聞言下意識地把手一縮,看了看四周,罵道:“放你孃的屁!給小妹辦嫁妝不要用銀子?這些事情最後還不是要老孃我張羅?”
年輕媳婦心中腹誹:小妹的嫁妝二叔一家不是早就託你辦好了麼,你還拿二叔家的木材給自己偷偷打了個壁櫃。
兩人一邊說着一邊出了後巷,沒有注意她們出來的後門那裡人影一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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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沒有說那人是誰?”鄭氏一面聽着唐嬤嬤的回話,一面沉思道。
“沒有,只是那人像是故意誤導了世子的身份,讓她們以爲世子只是員外家的少爺。”唐嬤嬤想了想,回道。
鄭氏點了點頭:“他們家的情況可打聽到了?”
唐嬤嬤道:奴婢仔細問過這裡的女掌櫃了,那陳小妹家裡是在菜市場裡賣豆腐的,爹是個結巴,娘是個啞巴,都是老實人,家中只她一個女兒。她二叔一家是開雜貨鋪子的,是地地道道的普集鎮人。世子爺五日前偷偷從兗州來到這裡,偶遇去溪邊洗衣服的陳小妹……”
鄭氏擺了擺手止住了唐嬤嬤後面的話,轉頭問一旁坐着的三娘道:“你怎麼看?”
三娘一愣,鄭氏這麼信任她?剛剛鄭氏見過那陳家的人回來之後就把魏雲英打發回了房,反倒是把她留了下來。
三娘沉吟了一會兒,道:“那人誤導世子身份可能是怕陳家知道世子的真正身份後不敢放開與我們鬧。民尚且不與官鬥,何況皇親國戚。”
“我們家老爺好歹是個知府,她們也敢這樣沒臉沒皮地鬧上來。”唐嬤嬤皺眉道。
“那人可能並沒有實說夫人的身份,且還讓陳家人以爲他們背後的那人的靠山很大。”
“那人究竟想做什麼?”鄭氏皺眉道。
“三娘也無從猜測。”是無從,不是無力。
任何事情都是有動機的,她今日才見到那位被人“逼婚”的世子,對他根本就不熟悉,無法理清他背後的那些利益關係,因此無從判斷。
鄭氏點了點頭,三娘雖是聰慧,但畢竟還小。
“你讓高遠派人去跟着陳小妹的二叔陳初五,再去打聽一下他這幾天有跟什麼人接觸。”鄭氏吩咐唐嬤嬤道。
唐嬤嬤忙應聲去了。
三娘見鄭氏目露疲憊,知道她今日趕了一上午的路,又勞了一下午的心,此時必定是累了,便勸道:“夫人,現在敵暗我明,再擔心也沒用,只能見招拆招了。您與其擔心琢磨,不如先歇上一些,養足了精力,今夜可能還要您費神的。”
鄭氏一聽也對,三娘便出去把鄭氏的丫鬟找來,讓她伺候着孫氏歇下,自己退出了孫氏的房間。
三娘今日坐了一天的馬車,也有些累了,便也想回房去躺一躺。
剛走到門口,便見那邊逆光走來了兩個人,三娘不由地停住了腳步。
前面領先半步側身而行的是一個婆子,後面卻是一位男子。
因逆着光,三娘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瞧着是一身深色的衣服,小腿上纏着纏頭。明明是鄉野莽夫的打扮,一路走來卻像是步步生蓮,端的是無限風華,只是連那輕微的足音都清冷地像是滴水入潭,空遠得將世人都摒棄在他的世界之外,唯留音韻。
來人一步步走近,三娘終於看清楚那婆子是唐嬤嬤派去樓下守着樓門的婆子。
她身後卻是一張清俊非常的面孔。
不經意對上來人與年齡不符的沉靜目光,三娘不由地一愣。
白英先反應過來,先一步上前擋在了三娘身前。
“三小姐。”那婆子忙躬身行禮。
三娘笑着點了點頭,又向她身後的君儀福了一福。
那人也隨着停了下來停了下來,卻是打量了三娘好幾眼,才微微點了點頭。
三娘心中雖有些疑惑,卻並不動聲色,只問那婆子道:“嬤嬤這是?”
“是少爺聽唐嬤嬤說夫人臉色不好,今日又吃不下飯。聽表少爺說這位公子的醫術很好,便讓奴婢領了來給夫人把一把脈。”
三娘想了想,開口輕聲道:“夫人她剛剛歇下,若是現在去擾醒了,恐怕更加疲累。”
“我晚些時候再來。”一個清冷的聲音開口道:“魏夫人想必是旅途勞累,歇一歇會更好一些。”
那少年說完便向三娘點了點頭,轉身去了。
那婆子忙向三娘行了一禮,跟上了那黑衣少年。
黑衣少年下了樓,穿過天井,進了對面的客房。卻沒有回自己房間,而是進了宣雲的房間。
“你見到我表姨了?這麼快?”躺在牀上百無聊賴的宣雲看見來人一愣。
那少年淡淡道:“魏夫人歇下了。”
宣雲單手撐起了頭,側躺着道:“你見到高遠暗中佈置了人手,表姨定是也有所察覺,不愧是跟着將軍在軍營裡待過的。沒見到就算了,反正我原也不想把表姨她們家拖下水,這些人本就是衝着本世子來的。”
宣雲眼珠子一轉,挑眉笑道:“表姨不能指望,你還是指望得上的。君儀,本世子現在受傷,輕易動不得,這就要勞煩你幫我擋一擋了啊。”
君儀淡淡看了宣雲一眼,徑自走到桌旁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並不搭理。
宣雲眨了眨眼:“一筆寫不出兩個宣字,君儀,看在我家老頭子的份上,你可不能丟下人家不管。”
……
一下午平平靜靜,待到子時,整個普集鎮已經是半點燈光不見。
這時候,平民百姓大多是點的油燈。只是,對一般家庭而言,燈油也是貴的,所以一般到了太陽下山,爲了不浪費燈油,家中貧寒一些的便早早歇下了。
這鎮上雖也不乏那殷實人家,卻沒有那奢侈到點燈到天明的,所幸夏夜裡星光璀璨而明亮,到也不會伸手不見五指。
王璟因晚膳的時候多吃了那一道梅菜扣肉,菜鹹了睡前便多喝了一些水。躺下之後卻在夢中找了一晚上的茅廁與恭桶,可惜不是有人佔着茅房不出來就是恭桶被硃砂藏到了不知哪個角落。好不容易當歸將被硃砂藏起來的恭桶找了出來,他正要方便的時候卻發現那隻紅漆大恭桶突然變成了一直張着血盆大口的紅色大蟾蜍,那蟾蜍猛撲而來,只一瞬間王璟便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不見了身上涼颼颼的,大蟾蜍卻是一邊使勁嚼着什麼一邊獰笑地看向他。
王璟被嚇得一跳,醒了過來,發現自己正躺在牀上,而膀胱正漲得厲害。
王璟起了身,找到了屏風後面的那隻恭桶,放了水。
舒服地伸了伸懶腰,因普集鎮在山腳之下,到了晚上氣溫便低了下去,很是有些涼意。想起自己剛那匪夷所思的夢,王璟看了看開着的窗戶,摸了摸頭想過去關窗。
不想剛走近窗邊,便看到窗外有一團黑影閃過。
王璟一愣,想也來不及想便快步繞道門邊,開門走了出去。
王璟朝着人影過去的那邊追去,可直到追到最後一間客房也沒有看到人。正不由得懷疑是不是還是在夢中,卻突然後腦一陣劇痛。
來不及思考什麼,王璟便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