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九蛇蠍當道禍心藏三

“下官在京中經歷李闖之難,又逃脫建虜之爪,正欲南歸留都,經歷山`東境內,先是被當成逃民隔離於此,如今好不容易出來,貴屬卻不爲下官提供腳伕人力。 .)朝廷的體面,官員的體面……”

“朝廷的體面官員的體面,都是被你這樣的人丟光了。”俞國振哼了一聲,打斷了這個還弄不明白時代變化的傢伙:“自己揹着走吧,我這裡每一個人力都有用處,每一個用處都比爲你背行囊重要得多。”

“咦……”

俞國振不再理睬他,而魏學濂方纔覺得拿出自己亡父遺名,必然可以壓制住俞國振,當發現他最大的倚仗也沒有用處時,這才意識到,自己憑仗的東西,根本一錢不值。

頓時羞愧感涌上心頭,他以袖掩面,自己背起行囊,踉蹌而去。

山`東境內,冬天時節俞國振組織了十萬災民疏浚河道,將河堤和運河重新整治了一番,趕在雨季之前解決了隱患,從德州段開始,運河又通暢起來。只不過南下之人,虎衛都沿途查看路引,或者說通行證,凡是從疫區來者,唯有拿出虎衛提供的路引證明已經隔離,這才准許上船南下,凡是沒有路引的,一律又送到隔離營中去。因此,魏學濂在德州乘上了船,兩日功夫便到了徐`州。

此時闖軍早就放棄了徐`州,而原本駐于山`東兗州的祖寬部移鎮淮安。出身闖軍的高傑鎮守徐`州。魏學濂在俞國振那兒吃憋,知道高傑比俞國振更爲難纏,哪裡敢來招惹,正琢磨着快些離開,結果卻在碼頭上被人認了出來。

“這不是魏兄麼,你也逃出了京師!”

那人見他大喜,魏學濂向他看去,也是臉帶喜色:“竟然是來之兄。來之兄也逃脫大難,甚好,甚好!”

“不唯我脫身了,周介生也脫困了。”

魏學濂一聽周鍾也脫困,神情多少有些尷尬。倒是吳昌時,泰然自若,舉步而來。拍着魏學濂肩膀道:“子一兄,你這模樣……應該是從山`東過來的吧?”

“莫非二兄不是走山`東來此?”聽得這話。魏學濂心中一凜。

“俞國振這禍國狗賊正在山`東。我們沒有子一兄的膽子,自然是繞道了。好在身邊尚有家丁護衛,也算是有驚無險。”吳昌時氣宇軒昂:“子一兄來此正好,隨我二人一起去見高鎮。”

“已是興平伯矣。”旁邊周鍾淡淡地說道。

他們三人都刻意沒有提起在京城中的經歷,對於三人來說,都是奇恥大辱。魏學濂爲闖軍所迫,任戶政府司務。方領官印,李自成便退出京師。周鍾受牛金星所重。被視爲牛丞相高第門生。吳昌時更是鑽營有道,爲劉宗敏薦與李自成。三人在李自成登基勸進上。沒少賣力氣,勸進表中甚至稱崇禎之死乃是“獨夫授首,四海歸心”,李自成個人功勳“比堯舜更多武功,比湯武尤無慚德”,爲了爭奪這兩句出自何人之功,魏學濂與周鍾私底下還相互攻訐過。

當初李自成用一口薄皮棺材,將火中找出來的那具焦屍放在皇宮門前,其餘投降的大臣經過時都免不了祭拜落淚,而這三人,卻是昂揚而過,彷彿什麼都沒有看到。

不過李闖在退出京師時,知道這些人不可靠,勒令他們留守,而他們也乘機裹卷財物向南逃竄。只不過魏學濂在李闖進京之前,就將勸他自盡避免有辱父兄之名的僕人遣回老家,臨時沒有手下可以支使。吳昌時與周鍾二人則不然,他們是帶着僕從家丁南下,有李闖任命的官員身份,沿途闖軍倒沒有爲難他們。但繞道南下,花費的時間就長了,魏學濂被隔離了十五日,還是與他們同時到達的徐州。

“你們去見興平伯做什麼!”魏學濂很不情願:“興平伯武人舛傲,而且又是闖賊出身……”

“正是因爲興平伯闖賊出身,所以才更需要去見。”吳昌時冷然一笑:“子一,你難道不明白天下已經變了麼,咱們手中沒有兵力,故此事事皆是不諧。便是如今的金陵城中,也是蛇蠍當道,錢牧齋、呂先自爲閹黨勳戚所壓制,豈救得了我等?”

“你的意思?”

“咱們三個都在闖逆治下忍辱偷生過,雖然咱們三人心志堅定,絕無從逆,但到了南面,沒有什麼依靠也是說不清的。”吳昌時壓低了聲音:“想要自保,需要粵援!”

魏學濂心頭頓時雪亮!

在李闖治下爲官,是他的奇恥大辱,更是他的滔天大禍,逃歸金陵之後若是有人揪出此事來,他不死也得脫層皮,這一世的功名富貴就更不要想了。吳昌時、周鍾都是如此,他們想脫此罪,就必須要有得力人物擔保,而東林復社一脈在金陵城中與閹黨勳戚爭鬥得正是熾熱,他們這些人去了金陵,錢謙益、呂大器和史可法等人爲了避免他們成爲閹黨勳戚攻訐的藉口,必然先要和他們做切割,甚至搶先將他們拋出去!

唯一之計,就在於有外藩相助。

“子一大概沿途乘船,未曾打聽金陵的消息,故此有所不知也。”周鍾又淡淡地道。

這是譏諷魏學濂了,兩人在京中因爲替李自成寫勸進表的芥蒂,現在尚未消去。魏學濂啞口不語,吳昌時卻又道:“此前錢公、呂公原是準備擁立潞王,但閹黨攜四鎮威逼,故此福藩得立。閹黨所以得意,無非是有兵,如今我東林復社同愾連枝,手中卻只有左良玉一鎮之兵,若是能將高傑再拉過來,於東林復社,我們便有大功,還愁錢、呂諸公不出死力保我們?”

“高傑如今都被封了伯,哪有那麼容易拉過來……”

“高傑是被封了伯,可是俞國振卻是封了侯!擁立之功,還比不得俞國振在山`東觀望坐視京師淪陷,高傑心中如何不嫉恨?更何況,四鎮之中,他與祖寬一在徐州一在淮安,這分明就是將他二人頂上前去面對俞國振,他二人心中豈有不怨恨?”吳昌時哈哈大笑起來:“子一兄,你雖然家學淵源,但法門廣大四個字,你還得好生揣摩體會。”

他得意洋洋,魏學濂卻不得不佩服。無怪乎周延儒爲首輔之後,吳昌時能在朝中呼風喚雨,被稱爲手眼通天之輩!

“好,我就隨來之兄去見這位興平伯!”

他們三人在京師中名頭不小,特別是吳昌時,聽聞他們三人求見,高傑並沒有讓他們等太久。

這伯爵府是原來徐州一位豪商府邸,雖然被闖軍攻破過,但大體上保全下來。四進深的大院子裡,到處都是虎賁武士,儘管軍紀都鬆鬆垮垮,可從他們臉上的兇悍可以看出,這些人都不是什麼善茬。吳昌時三人在這些武士身上,還看到了幾分熟悉的味道,他們在京師之中,見到的闖軍身上,便是有這股味道。

“三位才子來見咱老子,不知是有何事?”高傑高倨上座,也不賜座,在他們行完禮之後便直截問道。

吳昌時暗暗打量着高傑,覺得此人相貌雄武,頗有英氣。這樣的人,不可以說服,只能以勢激之。他捋須笑道:“聽聞興平伯不久人世,故此我三人前來弔唁。”

他一開口便是如此,讓魏學濂頓時心中發顫。

“大膽!”旁邊的武士頓時惱了,紛紛喝罵,高傑雙眸怒睜,盯着他們,將他們的神情都看在眼中。

吳昌時捋須微笑,周鍾仍是那副傲慢,而魏學濂則雙股戰戰。

“咱老子手握雄兵十萬,剛剛被朝廷封爲興平伯,美人還未睡夠,美酒還未喝夠,仇人尚未殺絕,哪有那麼容易死掉?”高傑冷笑:“吳先生,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下官說的就是實話,得知高帥封伯,出鎮徐州,下官就知道,高帥離死不遠矣。”

“哦?此言何爲?”

“高帥與李闖有奪妻之恨,如今李闖大軍便在徐`州之西,隔運河相望,旌旗可見。高帥軍紀不佳,多妄殺劫掠之事,而南海伯——不,南海侯俞國振最是僞君子,平生最恨軍紀悖亂者,南海虎衛,就在高帥之北。高帥所謂十萬雄兵,能當李闖與俞賊夾擊否?”

“我有十萬兵,祖寬有五萬兵,黃德功、劉良佐亦各自有兵,俞國振與闖賊本身就勢不兩立,無論哪一方來攻我,我便聯絡另一方合擊之。”

高傑倒是有些頭腦的,只不過他自己心中明白,無論是俞國振還是李自成,都不會與他合作的。俞國振恨他軍紀敗壞,卡住運河交通勒索,若不是抽不出手來,早就來找他麻煩了。李自成與他更是仇深似海,他將李自成老婆邢夫人拐走,雙方仇怨不可化解。他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朝廷的支持,其餘三鎮看在脣亡齒寒的份上,到時會來幫他。

“高帥相信這些?且不說李闖與俞賊,單說其餘三鎮,誰會來救高帥?朝廷當中,猜忌高帥出身,其餘三鎮,忌憚高帥兵多,到時只怕他們會迫不及待將高帥縛了獻與李闖或者俞賊,以求一時平安!”

此話說得高傑寒毛頓時豎了起來。

“唯有我東林、復社,以國家大事爲先,願容高帥。”吳昌時說到這,眼中寒光冷溢:“這位魏子一,乃東林君子故魏忠節公大中子嗣,天下敬仰,得他之助,可得人心。這位周介生,復社主盟,曾在南海侯新襄窺其虛實一年半,深得其練兵制器之術。至於區區我吳昌時來之,擅帝王之術,能將周宜興捧上首輔之位,便也能讓高將軍爲王爲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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