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九、朱元璋的軍陣
整個山寨都鮮活了起來,朱元璋在這個時候下令主動出擊,下山與官兵決戰,可以說將時機拿捏得無比之好。
首先,官兵連續幾天攻山,被山上的人用滾木擂石砸得狼狽不堪,山上的士兵和百姓們在面對官兵的時候,恐懼的心理已經消退了不少,以前他們以爲朝廷的官兵根本是不可戰勝的,但是現在他們已經知道了,官兵也是人,也是一個肩膀一腦袋,被石頭砸中,也是會惱漿迸裂而死的。
再次,官兵們“殺降”的舉動,也讓山頂上的人們升起了一種兔子狐悲的感覺,他們都感覺到沒有退路了,被朱元璋煽動起來燒燬了戶籍,他們已經沒有了任何回頭路可走。
這是軍心最穩的時候,也是軍心最哀的時候,所謂哀兵必勝,這可不是說着玩的。像朱元璋這種級數的領袖,絕不可能放過這個機會,這是與官兵決戰的最佳良機,錯過了就再也找不到了。
在朱元璋的一聲令下,軍隊開始整列,山寨裡本來訓練了八百名士兵,共分八個大隊,每隊一百人,其中的一隊和二隊,都是最老的精銳,現在已經被王二領下山,繞到官兵後面去了。剩下的還有六個大隊加上朱元璋的三十五名心腹衛兵。
山中物資不足,這六個大隊的武裝都不好,每個人都只能拿一把木矛,只有少量的人矛上有鐵製的矛尖,大部人的木矛只是削尖的木棍,不過這並不影響他們與官兵拼了的決心。
在軍樂隊奏響的平緩樂曲之中,六個大隊開始下山,他們排成整齊的縱列,從前山的路上走下。
山下的官兵很快就發現了這個行動,立即通報給正在大營裡苦思着攻山良策的楊洪。他一聽賊寇主動下山,頓時大喜:“太好了,這些傢伙放棄難以攻打的山寨,主動到山下來,真是自找死不可活,傳令!別在他們下山時進攻,以免把他們嚇回去了,讓他們下山來列陣,咱們就和他們打一場正正經經的仗,讓他們知道官兵的厲害。”
有些看官可能不明白,楊洪爲什麼不趁着對方一半人下山時就開打呢?這樣豈不是可以趁着流寇還沒列好陣,只下來一半的時候將他們幹掉?
其實所謂趁敵軍半渡而擊,大多用於防守戰役,在已方採用攻勢時,敵人守在堅城或者堅固的山寨裡,是很麻煩的。爲了防止敵軍縮回堅城,進攻方的將領往往會縱容防守方出城或者下山,任由對手在平原地佈陣,如果你不放任對手佈陣,而是妄圖破壞對手佈陣的行動,那麼敵人很有可能縮回城中或者山頂,再也不出來,讓你一直面臨着棘手的攻城問題。
不信的話,看官們可以看看古往今來的各種戰例,防守方出城佈陣,進攻方從來都是不干涉的,只會惟恐對方不出來。
官兵們接了楊洪的命令,從山口退了開來,向後退了幾乎一里,然後官兵們率先開始列起陣來,楊洪穩坐陣中,身邊環繞着他的五十名家丁兵,然後是軍樂隊,一堆旗令兵和百戶軍官,近五百名官兵在前面排開,其中三百人構成中軍,左右兩翼各有一百人。
擺好陣之後,楊洪笑嘻嘻地看着流寇下山,去年他剿滅鄭彥夫時,也經歷過幾乎一模一樣的場面,他在山下佈陣,然後山上走下來一羣流寇,他們傻乎乎的也不佈陣,也不防禦,就這麼吆喝怪叫着向自己衝過來,然後一片一片地倒斃在官兵的矛陣之下。
對付一羣流寇,就是那麼輕鬆!楊洪只感覺整個人都有點向上飄的味道,彷彿已經看到勝利在對他招手。
雖然隔了一里遠,但是官兵中眼尖的斥候們,仍然能看清楚許多細節,不時有眼力好的官兵笑道:“看對面的流寇,他們身上沒甲,穿的只是普通的布衣。”
“沒甲是正常的,你什麼時候剿匪碰上對方披甲?倒是他們的兵器,太寒酸了。”另一個官兵叫道。
“那根本不是兵器嘛,只是削尖的木棍。”
“他們這羣烏合之衆,比去年的鄭彥夫一夥還要糟糕。”
“是啊,鄭彥夫一夥人好歹還有狼牙棒和厚背刀……現在這羣傢伙連鐵都沒有。”
官兵們發出的嘲笑聲此起彼伏,其實在行軍佈陣的時候,士兵們按理是嚴禁交談的,但是明末軍紀敗壞,楊洪御下不嚴,他的軍隊就是這般懶散樣子。
不過官兵們只笑了幾聲之後,就開始有點笑不出來了,流寇們下山之後,並沒有像鄭彥夫一夥人那樣亂七八糟的站着,而是開始列陣……
而且這陣列得很有法度,一排一排的矛兵列成橫縱的隊列,每一百人形成一個小方塊,每兩個方塊之間,還會故意空出一條比較寬闊的間隔,沒過多久,在官兵們的面前就擺出了六個小方塊,其中三個形成中軍,與官兵的三百名中軍陣相對應。旁邊兩個小方塊作爲左右兩翼,還有一個小方塊退在最後,並沒有加入到軍陣裡來。
有點軍陣知識的楊洪知道,那個最後的小方塊,叫做“備兵”,如果用後世的話來說,就叫候補,通常用來臨時應急用,例如左翼的百人隊被敵人擊潰時,這隻備兵就可以立即頂替過去,幫助左翼重新穩定陣腳。
這是一個極爲工整的軍陣,甚至連備兵都準備好了,這一點簡直讓楊洪目瞪口呆。他也算西安府裡有點戰力的武將,剿匪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什麼時候見過流寇會列軍陣?這簡直滑天下之大稽,他現在的心情,可以用這樣的例子來形容。
假設你是一個程度員,擅長編程,能寫一些很漂亮的收發郵件一類的小程序。然後有一天,你到幼兒園去玩,突然發現幼兒園裡有一個小孩抱着一臺筆記本,正在編程,而且編的程序絲毫不比你差……你說你抓狂不抓狂?
楊洪揉了揉眼,以確保自己沒有看錯,結果是他真沒看錯,對面的軍陣就在戰前,這可不是鬧着玩的。
“見鬼了!”楊洪低低地咒罵了一聲:“這朱八究竟什麼來頭?爲什麼會擺軍陣?”
剛罵完,他突然恍然大悟:“一定是個逃亡的軍戶,說不定還是邊軍。”
軍戶,也就是世代從軍,充當軍差的人戶。在古代,一個男人的戶口本上如果寫的是軍戶,就表示他必須去當兵,他的子子孫孫,曾孫曾曾孫,都必須去當兵。每一次國家徵兵對付某某敵人時,軍戶就必須派出一個男丁入伍,如果你家沒男丁咋辦?朝廷纔不管呢,反正你去坑去騙去偷去搶去收養都行,給朝廷交個兵出來。
不是有個著名的花木蘭嗎?她家就是個軍戶,要交男丁,但她老爹已經有點不行了,於是花木蘭冒充男人,參了軍!當然,這是個美談,從這個美談裡,我們也可以看到軍戶制度的弊端,隨便什麼人,甚至是沒啥戰鬥力的女人,說參軍就參軍了……這樣的軍隊,能有戰鬥力嗎?
又扯遠了,趕緊拉回來,在大明朝,軍戶的生活很苦,經常會逃亡。尤其是在明朝末年,軍戶的逃亡情況非常嚴重,許多士兵逃散流落到民間。
這裡摘錄一段楊嗣昌在崇禎十年寫的奏疏:萬曆己未(四十七年,一六一九年),遼東四路進兵,三路大潰,於是杜鬆、王宣、趙夢麟部下之卒相率西逃。其時河南撫臣張我續、道臣王景邀擊之於孟津,斬首二十餘級,飛捷上聞。於是不入潼關,而走山西以至延綏,不敢歸伍而落草。
這段話翻譯過來,就是說1619年時,許多援遼的士兵逃了,他們逃到河*南,結果被當地的地方官逮住部份斬了首,別的士兵不敢再走河*南那條路,改向西行,於是穿過山*西跑進了陝*西,不敢再回軍隊,落草變成了流寇。
還有一段史料可以用來佐證,這是戴笠、吳殳的描述:陝西兵於萬曆己未四路出師,敗後西歸,河南巡撫張我續截之孟津,斬三十餘級。餘不敢歸,爲劫于山*西、陝*西邊境。其後調援頻仍,逃潰相次,邊兵爲賊由此而始。
其實我們從這兩段史料中也能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前一個說斬二十餘級,後一個說道斬三十餘級……非常歡樂!筆者想在這裡提醒一下廣大讀者,史書不可盡信,其中不實之處甚多。
楊洪把朱八猜爲逃兵,自以爲猜中,心中倒是不那麼驚訝了,這個白水朱八,很有可能是一個逃亡的軍戶,他懂得布軍陣,也就沒什麼稀奇了。但是,懂得佈陣和懂得運用軍陣,這可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楊洪並不認爲自己指揮軍陣的水平,連一個逃兵也趕不上。
雙方也沒有什麼話好說的,楊洪根本懶得走出來說點陣前廢話,他將令旗微微展動,身後的軍樂隊立即鑼鼓翻天地奏鳴起來,官兵的軍陣開始緩緩向前走。
對面的朱元璋也微微一笑,展動了自己的令旗,他身邊的軍令隊,也鑼鼓翻天地奏鳴起來,士兵們在鼓聲中,也開始緩緩前進。
兩個軍陣相隔一里,開始向中間擠壓,雙方都走得極慢,前面也說過多次,兩軍交陣,飛一般地衝過去是不可取的,士兵們如果狂奔一里,體力都用完了,沒法交戰。所以軍陣相迎時,走得都很慢,那真是越慢越好,越慢越穩。
但這種慢,也有一個負面作用,那就是對士兵們的心理造成極大的壓迫,尤其是走在最前排的士兵,他們看到對面緩緩壓過來的敵軍陣列,心裡面難免有一種畏懼感。
流寇們怕,他們還是怕官兵!
官兵們也怕,他們雖然是有經驗的老兵,但是他們平時多受軍官的欺負,經常被朝廷剋扣軍餉,所以,他們並沒有那種爲了朝廷拼命的覺悟,爲了這樣的朝廷死,不值!能不死還是不死的好。
雙方都帶着畏懼,軍陣顫顫巍巍地緩緩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