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詭寄
此時已是天啓七年(公元1627年)的二月,春意已發,冬意已去,原本應該是春寒料峭,萬物復甦,美好亮麗的時節,但對於廣大貧苦百姓來說,這個季節也是非常難熬的。
每年這個時候,官府都要向百姓們收繳“春賦”。這裡的“春賦”不是“春天賦詩一首的意思”,沒有那麼詩情畫意,也沒有人在這種時候還有心情寫詩,因爲這裡的“春賦”指的是春季徵稅。
有些不熟悉歷史的朋友以爲大明朝的稅賦非常低,其實……這些朋友沒錯,因爲對於商人來說,大明的稅賦確實很低。對於士紳階級來說,根本就免稅,但對於普通百姓來說,大明朝的稅賦就十分沉重了。
大明每年收兩次稅,一次叫做春賦,一次叫做秋賦。顧名思義,春賦就是春天收,秋賦就是秋天收,這兩次稅收十分沉重,使得許多百姓家破人亡。尤其是從萬曆四十六年(公元1618年),遼東軍餉不足,加派了遼餉(後來又加派了數次,每畝地加派了九釐銀子)。這份加派一直保留了下來,直到明亡都沒有取消,壓得百姓們苦不堪言。
朱元璋坐在上山坡上,一邊看着大黃牛吃草,一邊看着一個住在附近的鄉民走進馬家大院。這家鄉民選在春賦的時候來拜訪馬家,其實只有一個目的——“詭寄”。
所謂“詭寄”,就是將自己的田產掛在別人的名下。
前面說過了,士紳階級是免稅的,而普通百姓卻必須交納重稅,在這種情況下,一些日子過不下去了的百姓,就會到當地的士紳家去,登門拜訪,主動說:“請老爺收我爲奴吧,我和我的田地全都歸於您家……”
然後士紳老爺肯定笑嘻嘻地道:“這怎麼敢當?你要來我家當然是好的,來就來吧!我也不收走你的田地,你自己接着耕,只要每年給我交點小錢上來就行。”
結果田地還是那片田地,耕地的農民還是那個農民,但是在官府的資料上,那塊田地已經不再屬於一個農民,而是屬於一個士紳,耕地的農民也變成了士紳家的長工,這塊田地自然就不需要上稅了……原本應該由國家收取的稅賦,就變成當地的土紳收走,國家財政也就一日不如一日。
當然,願意主動去投身給別人爲奴的人雖然有,而且不少,但在整個農民階層中還是佔少數。中國人的鄉土觀念極強,一片土地就是一個農民的命根子,一般人如果不是走投無路,不可能去做這種把身家性命全都送給別人的事情。
根據朱八的記憶,以前每年都有人來“詭寄”到馬家,但一年裡不過三五家人,不會太多……今年卻大不相同,朱元璋坐在小山坡上看了一陣子,才僅僅半天時間,就有三家農民過來“詭寄”,照這樣發展下去,從“春賦”開始到結束,起碼也得三四十家人“詭寄”到馬家,成爲馬家名義上的長工。三四十家人,就代表上百畝的土地,大明朝的稅收,又要下降百畝了。
“旱災果然是更加嚴重了。”朱元璋嘆了口氣,“詭寄”的人變多,說明交不起稅的人變多了,這毫無疑問是大旱災帶來的效果,不過這並不是朱元璋最憂心的事情,他憂心的是制度的問題……
在天空中飄浮了幾百年當旁觀者,他已經看到了大明朝的許多弊政,其中就有士紳階級免稅給國家帶來的財政問題,這是一個必須要解決的嚴重弊政,但即使是雄才大略的朱元璋也感覺這個問題難以解決!
爲什麼?因爲要修改這一條政令,就相當於與整個大明朝的士紳階級爲敵!
可是……如果不解決這個稅賦的問題,大明朝的財政就無法得到緩解,救不了這個國家……
朱元璋忍不住就會想:“如果現在讓我當上大明朝的皇帝,我要如何來對抗全天下的士紳?像洪武年間那樣下令全部殺光?不行,肯定不行!洪武年間的情況與現在不同,當時我手握重兵,威望極高,纔可以支使軍隊殺盡一切不聽話之人。現在就算讓我當上皇帝,整個國家的軍隊也無法做到全部聽我的,與全天下士紳作對的唯一後果,就是某個大將軍帶兵造反,然後羣臣呼應,我將孤立無援……被叛軍殺死之後另立新君。”
算了,現在想這個爲時過早,我還只是馬家的一個放牛娃,身份太過低微,目前還沒有找到拯救大明朝的入手點,想太多也是沒用的。
朱元璋剛想到這裡,突然聽到小山坡腳下有幾個長工在大聲叫喊:“朱八,你快回來,齊管事找你有事?”
“哦?”朱元璋來了精神,牽起大黃牛,趕緊回了馬家偏院,徑直向着齊管事的小屋走去。
只見齊管事的小屋裡人還不少,除了齊管事本人,還有楊超,另外還有三個中年農民,都在四十歲以上,滿臉風霜之色,粗手大腳,老實巴交,一句話都說不清楚的那種。朱元璋一眼就認出來,這幾個人都是今天早上來馬家“詭寄”的鄉民。這三個人看起來雖然老實,其實未必,若是真的老實巴交,誠實憨厚,怎麼可能跑來“詭寄”?
“準備一下,跟我一起去趟縣衙門。”齊管事對着朱元璋道:“我要帶這幾個人去衙門辦點手續,你和楊超都跟我去,給我幫襯着點。”
朱元璋何等的聰明,只聽了這一句話就明白了,齊管事這是打算帶着這幾個人去明目張膽的逃稅了。他隨眼向桌子上一掃,果然,桌上有三份剛剛寫好的賣身契,內容一模一樣,大意上是本人張某某、本人李某某、本人劉某某現在自願賣身到馬家爲奴,家裡的田地贈送給馬家云云……後面畫了丫,蓋着手指印。賣身契下面還壓着幾份地契和房契,都已經寫好了轉讓憑據。
三個老實巴交的農民還帶着自己的戶籍戶貼,上面寫着自己是哪鄉人、丁口、姓名、歲數、性別、田宅、牛畜備載……這些東西是很重要的,在大明朝,你必須得有戶籍戶貼,不然走不出幾裡地,就被得官府給抓去充軍。
這是朱元璋自己親手搞出來的制度,再熟悉不過。這幾個農民既然已經簽了賣身契,他們的戶籍戶貼就必須修改了,而普通人是沒有資格自己改的,這戶籍要是可以自己改,還得了?要改這東西必須去衙門,由負責文書處理的師爺來改,改完了還要蓋上衙門的大印。
朱元璋心中再次升起一股怒氣,這些人是在恣意侵害大明朝的利益。如果換了上一世手握大權的朱元璋,此時已經下令將這些人全部推出去斬首了,但此時的他只能忍耐,眼神中怒氣一閃,就被他飛快壓下,轉而變成平靜之色。
旁邊的楊超見他似乎眼神有異,但認真一看又什麼也看不出來了,他會錯了意思,還以爲朱八這個人傻,不知道眼前發生了什麼事。他急於在齊管事面前表現一番,打壓朱八,趕緊抓住這個機會道:“朱八,你可知道咱們要去衙門做什麼?”
朱元璋沉聲道:“這幾位大哥要進入咱們馬家,和我們一起給齊管事幹活兒,我們當然應該幫他們的忙。”
楊超頓時“撲哧”一聲笑,大聲笑道:“朱八,你小子果然笨,你連‘詭寄’都不懂?”他轉過頭去,對着齊管事討好地笑道:“齊管事,你看朱八這小子笨成啥樣,什麼都不懂,將來他肯定給您做不好事兒。”
話音剛落,齊管事手起掌落,“啪”地給了楊超一個大耳括子:“你這個愚蠢的殺才,‘詭寄’兩個字是可以大聲說的嗎?這種事,就只能做,不能拿出來說,你這蠢纔多跟着朱八學着點,人家心裡明白,嘴巴不說,你這蠢才卻是心裡不明白的嘴巴也要說……我看你纔不懂辦事兒。”
楊超捂着臉退開兩步,以他貧乏的智力,實在沒明白自己爲啥捱打。
朱元璋心裡暗歎:你這傢伙真的不是個當跟班的好料子,當跟班的哪有把自己頭兒做的不法之事大聲嚷嚷的道理?在這種時候,明白也得裝成不明白,不裝傻的人才是真傻子!
他臉色平靜,沒有露出絲毫嘲笑楊超的表情,自顧自走到桌子邊上,收拾好了桌上的房契、地契、賣身契,仔細地看了一遍之後,幫着齊管事揣進懷裡。不張揚,不招搖,不亂說話,只是做好手邊的事情。
齊管事點了點頭,對着那三個老實巴交的村民招呼道:“走吧,天黑之前還得回來,一會兒進了衙門,別給我隨便亂說話。”他轉過頭來,又狠狠地瞪了楊超一眼,冷笑道:“你要是在衙門裡也張着大嘴巴亂嚷嚷,回來我就叫人撕了你這張嘴。”
“是……小的再也不敢了。”楊超知道自己又丟了分,趕緊點頭哈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