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候已經是“雨水”節令了,追夢一行起了個大早,簡單用了早餐,在霧重霜寒的天氣裡,坐進那遮風擋雨的車廂。蓋上布簾,各自呵着熱氣,溫暖也便瀰漫開來。
花美美坐在追夢對面,不停地打探關於師清玄當年的往事。她本人有八九分像姐姐,而姐姐有九分半以上像師清玄,或者說,姐姐與師清玄幾乎是同一個模版印出來的。可她們姊妹倆長於遼國王室,師清玄生於山東高唐州師家,風馬牛不相及,這世上,怎會有這麼離奇古怪的巧合呢?
追夢不想露底過多,反而無趣。到了二賢莊,關於二三十年前的那段故事,那兒的人們親歷者衆。找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在那氛圍裡聽講故事,你一言我一語地回憶與補充,爲那位遠去的女神,續寫傳奇。
於是追夢叉開了話題,說道:“有一件事一直讓我困感,美美姐可否坦誠相告?”“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好。追夢很想知道,我那石挺哥當年與你們姊妹倆發生了甚麼故事?”話剛出口,頓時鼻酸眼眶紅。花美美也是,她拉開了布簾透了下氣,收回淚水。追夢等人看在眼裡,因爲石挺英年早逝,各自惻隱。即便美美打住不說了,也不會有人催促,更不會怪她。反倒是追夢後悔了。再次扒拉開傷口,是何等的心酸或殘忍!
花美美回過頭來,已經變了一副模樣,是青澀地懷春,莫名其妙地感動,擔心被人發現的那一種。
那年石挺與煙筱揚押鏢走天涯,起自陽谷縣馬王鋪鎮,徑往塞北草原。數月的餐風宿露,尤其近日來的荒漠野嶺不着店,讓一衆年輕鏢師蓬頭垢臉,不成人樣。這日午後,翻過一座山,不期然望見遠處一清水河靜靜流淌,泛着粼粼的光,而周邊遠近處目力所及,長有一望無際的山花綠草,是多麼的開闊壯美。“啊哈!原來,已經到了遼國草原!”一衆人兒歡呼雀躍,竟是連疲乏的馬兒也跑得像鳥兒飛一樣的快。
堪堪撲入水中,未及喝水洗臉,對面山坡風捲殘雲般跑出幾匹俊馬。馬背上的人兒晃着長鞭,嘴裡發出“唷嚄……唷嚄……”的雜沓怪叫,有深夜梟嗥般的驚悚。石挺等人匆匆撤回岸上,正待操刀提棒,頭頂上長鞭已然呼呼作響。打在身上的,立時刮出道帶血的口子來,而打在空氣裡的,竟是另有一種即將到來的可怕——下次那一鞭,無論如何是躲不過去了……
本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肥美景象。可是,石挺等人忽然變成了任人宰割的牛羊;而那呼呼的長鞭打來,其勢猶如“北風捲地百草折”!一番劈頭蓋臉的猛打,“威遠鏢局”二十幾名壯漢幾乎全被撂翻在地。那一刻,但見石挺奮起神威,生生以前臂格擋長鞭,任其圈繞纏牢,方纔猛喝一聲,抓了鞭繩,提氣望當空擰拉,“起!”可憐那馬背上的悍將,竟被拋出數丈開外,碰了個頭破血流,猶自不肯相信。他那隻手臂,難道是鋼鐵鑄就的?然而如是者三,又如法炮製甩了幾人,終於令餘下之衆膽寒。
一匹白馬踱了出來,馱着一位紅衣少女,像火焰一樣炫目,而那長長的天鵝頸與臉蛋兒,白得像天上的浮雲。她居高臨下,五官有多精緻,石挺已經無法仰視了。這女子,便是草原上的公主,與青草裡的花兒同一個姓,這正是:無限風情不到邊,一枝獨秀花千種!
“去洗把臉,讓本姑娘瞅瞅。”花千種自帶能量,有一股逼人的氣勢,她的話就是一道聖旨。石塔一般的石挺登時懵圈,分明是敵我雙方,憑甚麼指手畫腳?卻又不敢忤逆,像她養的一隻羊羔,乖乖走向河裡去喝水洗澡……
待得石挺走回來,那高高在上的花千種居然嘖嘖稱奇,“哇噻!模樣不錯呀,我喜歡。”在草原上,像石挺這般強健的男子不在少數,而能夠長得壯實又白淨的,卻是幾乎絕無僅有。當即問清原委,石挺走的這趟鏢,居然是王府裡的私貨,正好可以並肩同路。於是,結伴走了三五日,方纔到得一處帳篷搭就的行宮……
“草原真美啊!平平緩緩的,接連到遠山,而遠山翻過去,還是平緩的草原和牛羊,隨便躺下去,都是綠綠的草地和清新的空氣,還有藍天下白雲幾許……”追夢喃喃自語,閉眼想像,一臉陶醉。花美美補充道:“還需支個帳篷,於夜空繁星下,在水邊青草處點個篝火,唱草原情歌,連牛羊都會自己跑過來啊喲。哦嚄……哦嚄……”一時興趣盈然,呼了出來,忘乎所以。
平息後,花美美兩隻青蔥小手支着頭,盯着追夢,想甚麼不知道,卻又滿似深情。追夢有些架不住了,“啊喲,姐姐你看甚麼?難不成,你就在那個水邊帳篷遇見了石挺哥!?”“聰明!但不是遇見,是姐姐領他去的。他居然也喜歡唱歌,咿咿呀呀地很動聽,而我,卻聽不懂。”她神情悠遠,顯然又回到了幾年前,那個與石挺曾經有過的短暫的小幸福裡去了……
車廂裡的人兒不忍心打擾,各自靜靜地聽着車軲轆吱吱呀呀的聲響。千萬裡之外的一段情,更需要天的安排,緣分的牽線,而後,通常又都沒有了結果,成了抹之不去的記憶。偶爾想起,又總是翻來覆去,綿綿無絕期……
花美美不再吱聲,追夢只能推理揣測。依花千種的性格與遠大的抱負,她認識石挺在先,也許會產生短暫的好感;而對於憨直的石挺,那是一段始亂終棄的虐心折磨。之後,善良的小美女花美美出現了,憐惜地戀上了大哥哥,並且帶他去放羊。數日後,石挺在煙筱揚等人的勸說下,不捨地離開。這片草原,終究遠在天邊,任爾牽腸掛肚也夠不着,只好情深緣淺了!
追夢的臉唰唰地紅了起來,居然揣度得有模有樣,心裡直呼:“討厭,居然跟着迷情感懷,都是讓那神仙姐姐——梅小白教壞的!”所幸,這羞人的秘密,沒有被人發現。
花千種,貌似天仙,卻心思深遠,人所莫測。任何不可能的事出現在她身上,都不奇怪。而妹妹花美美,想甚麼就做甚麼,思想與行動合拍,容易看得出來。
二賢莊的路不算遙遠,晌午用餐前,花美美介紹了一處名喚“綠野山莊”的野味館,往岔路行了二三刻時間,便到。但見水浦河灘茫茫,而過年的蘆荻錯落枯黃,冬天的衰敗景象還在。時值陽曆二月底,殘雪尚在消融,近處細看,萬物悄悄復甦,水邊小草長出了嫩綠,新的一年,新的希望,正在開始。
用籬笆圈起一方靜幽清雅地,兩三間吊腳木屋極其考究,一半擱在水面上,頂上覆蓋着厚厚的蘆葦,冬天保暖,夏季遮豔陽,算是冬暖夏涼吧。一應雜物收拾得很乾淨,吃的又都是魚蝦野鴨,還有鳥蛋,而推開窗子,風兒清冽,如薄酒酣暢。這時候,追夢的眼睛卻盯上了遠處——那邊有一方淺水池塘。岸上一男一女閒着,男的高大挺直,女子卻身着道袍,是個尼姑!
“追夢少爺,你看甚麼呢?”追夢喃喃道:“是啊,那兩人在看甚麼呢?”“哦,是有兩個人,像站在岸上的兩隻鴛鴦一般大小。”李麗紅靠在窗櫺支着下巴,像乖巧的小孩。追夢補充道:“水裡也有一對鴛鴦!”
追夢耳聰目明,非常人可比。身後的鐵頭不無羨慕地看向追夢,說道:“老天爺對你最好,無論我再怎麼努力,都是沒有一樣能夠及得上你的啊!”追夢笑道:“你是‘孩子王’,還不滿足?生活在‘夢裡水鄉’,都是上天的眷顧!”“也是。”
李麗紅插口道:“那兩人有甚麼不對勁的?”追夢道:“你見過尼姑與老伯一起看風景的嗎?”“沒有。不是啊,我連尼姑都沒見過!”“也是。‘夢裡水鄉’只見過梅老道,而尼姑,壓根兒就沒有一個。總之,那兩人就是奇怪,我近一點去看一下,便回來。”“噌”的一聲,追夢鳥兒般竄出窗外。
掠過一二十丈,已經能夠看得清楚些,藏於蘆叢後窺去。但見水青草綠,一對鴛鴦正戲水,那開展的翼下,全是紫紅,像似裹了件紅衣。而岸上男女,靜默着,卻是看得格外專注。此情此景,根本無需言語,只在追思往事,足矣!追夢想起了宋代無名氏的《四張機》詩文: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先白頭。春波草綠,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詠來酸痠痛痛的,與愛而不得有關,總是讓人懷念。因爲稍遠,看不清神態表情,更不知他們是誰。
過年後算是十六歲了,充其量也還是個毛頭小夥子,卻是因爲看過許多書,還有神仙姐姐梅小白偶爾提及自己與張揚的愛情故事,因此感傷悵惘比同齡人多些,只差身心發育較慢,依然只是好奇與亂猜,充其量,也就憑藉小聰明的一知半解罷了。
不可否認,那男人與尼姑是有故事的,《四張機》詩文用在這個初春寒意未消的郊野,鴛鴦與戀人同框,尤其應景。
追夢突然心裡揪了一下,因爲那男人擡起了頭,雙目精光暴射,似閃電劈來。“乖乖不得了,那男子居然是李昌浩!”追夢心道:“他已經發現了自己在偷窺?”當即矮下身來,透過蘆葉,隱約見那尼姑瞥過一眼,那大魔頭李昌浩也便低下頭來,像聽話的羔羊。悄悄撤出爲妙,多一事不如少一件事,儘管不怎麼怕他。
那尼姑是誰呢?桐花山風月庵靜嫺師太嗎?李昌浩爲什麼對她唯唯喏喏呢?追夢將適才所見,以及心裡的不解,說與衆人評判參考。衆人邊吃邊聊,嘰嘰喳喳頗爲熱鬧,也無所顧忌,彷彿這兒是在“夢裡水鄉”魚村的某處餐館裡似的。
“踢踏,踢踏……”有馬蹄聲自遠而近,在衰敗的蘆葦蕩裡響起。來自路的另一端,聽來悠閒散淡,應該是遊山玩水的過客。衆人不以爲然,該吃吃,該喝喝,繼續着剛纔的話題。片刻後,馬蹄聲沒了,馬兒竟是停進了籬牆裡。李麗紅探頭一望,嘻笑道:“原來是那‘倜儻公子’和‘霓虹羽衣’,哦,還有另一個英俊後生跟着哩!”
鐵頭又來勁了,插口道:“師父,那‘倜儻公子’可是比丹青妙筆柳時春前輩……”照例是沒說完,洪次玉已經探手往鐵頭的耳朵抓去。鐵頭機警地閃在一邊,“他比柳前輩英俊,且年輕!”硬是堅持把話兒說完。
“呸!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他最多隻能稱得柳兄的弟弟!”“喲!柳兄,柳兄的,還不如春哥好聽哩!”這一次是小可愛李麗紅借題發揮,着實更有想像力了。洪次玉作勢打來,李麗紅並不閃躲,只是陪了個笑臉了事。“學壞了哦。纔出來幾日,都快翻了天!”面對這張稚嫩可愛、吹彈得破的臉兒,洪次玉只能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再緩緩探手,將李麗紅抱了過來。情不自禁地,在額頭上親了一口,又幫她梳頭。
數來抱得最多的是追夢,其次是李麗紅,二者都是心肝寶貝小可愛。她雖然讀書不多,或者說,她是個粗人,而那大姐、長輩或師父的愛,全都在一摟一抱的溫情裡,一覽無遺。她,可以稱得上慈母,也像護崽的老母雞,雖非親生,勝似親孃。這便是大咧咧洪次玉,人稱小魔女!
感動,乃至情感宣泄,不一定非得生離死別,或者救命之恩,往往只是生活中的一件小事,一個細節,一個剎那間的柔軟。鐵頭難得靜默,而追夢,突然覺得熱流上衝,淚水盈眶打轉,趕忙扭頭離座走出。這溫馨的一幕,在這不設防的一剎那,令人淪陷,也難以招架得住。
“喲!原來是追夢少爺。誰人膽敢惹您哭泣?”是前來打點桌椅膳食的“霓裳羽衣”。追夢急忙抹去眼淚,作揖道:“姐姐誤會了。是親人聚會,一時感動,沒有把控得住。見笑了。”
此時,郭丹山與堂弟柴蕪湖猶自在籬牆邊瀏覽,聽得是追夢與“霓裳羽衣”四女正在搭話,登時頗有大喜過望之歡喜。當即遠遠抱拳聲喏道:“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追夢還禮,詠唱道:“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是初唐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詩文裡的兩句話。二者信手拈來,甚是合拍,而情誼相連。雖說並無深交,且志向不同,然郭丹山能夠將私底裡足以構成抄家滅族的話語,對追夢和盤托出,不留餘地不設防,試問:斯人不是知己,還有甚麼能夠稱得上知己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