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所修的突然出列,讓很多人意外,更令不少人神色發緊,心頭不安。
每當朝局有大事,往往先開始,衝鋒陷陣都是言官,現在都察院的監察御史接連出現,很多人預感到不好。
楊所修的話直接衝着首輔黃立極,相當的不客氣。
黃立極臉角枯瘦,面無表情的看了眼楊所修,淡淡道:“本官說的還不夠清楚嗎?”
楊所修嗤笑一聲,道:“那敢問元輔,爲何遼東大勝,魏太監會是首功?內監已經干預邊國大事了?是想做奸賊王振嗎?若是魏太監再有功績,九千九百歲之上,該如何封賞?”
黃立極看着楊所修,瞥了眼站在他不遠處的詹事李國普,漠然道:“朝廷據實敘功,若是你有所不瞭解,可以詢問兵部。魏太監不曾離宮,陛下也未有御駕親征,何來王振一說?魏太監若是有其他功績,如何封賞,自有廷議定奪,你何須操心?危言聳聽,非議內臣,有失本分。”
程上節彷彿沒有聽到他們的對話,還是看着天啓,沉聲道:“陛下,祖宗社稷再上,億萬黎民在下,奸佞不除,國無寧日,請陛下降雷霆之怒,乾綱獨斷,斬奸除邪,還我大明一個朗朗乾坤!”
程上節咄咄相逼,一直追着天啓不放。
朝堂裡的大人們沒有插話,他們都察覺到了,今天的事情很不尋常,不是他們預想的那樣。
朝堂上,很久沒有人這樣逼迫皇帝了,而且還是衝着如日中天的魏忠賢去的!
一些人彷彿陡然察覺到,目光若有若無的看向李國普等人。
按理說,這些人是沒有資格上朝的,但今天卻來了!
爲什麼?
他們想不通,更不敢多嘴。
程上節擡着手,目光直視天啓,一副天啓不回答就決不罷休之勢。
朝堂確實不同以前,今天,太安靜了。
周正站在角落裡,看着朝堂上這一幕幕,心裡有無數念頭在翻轉,按耐着,靜等着。
天啓端坐在龍椅上,看不清表情,也不開口。
黃立極臉上看不出什麼異樣,看了眼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魏忠賢,再次開口道:“來人,將程上節,楊所修趕出去!”
他話音一落,頓時有八個錦衣衛衝進來,直奔楊所修,程上節。
程上節面有怒容,向着天啓沉聲大喝道:“陛下,劉克明的前車之鑑,不能不防啊!”
劉克明是唐朝敬宗年間的一個太監,惑亂後宮,更是毒死唐敬宗,妄圖自立爲帝。
這句話,誅心!
跪着的魏忠賢假裝的顫抖頓時沒了,轉頭看向程上節,目光冰冷。
楊所修眼見錦衣衛衝來,一臉冷笑的道:“自古以來,奸邪都沒有好下場!縱然今日我們生死,魏忠賢,閹黨,你們依舊逃脫不了,你們註定會死無葬身之地,遺臭千年!”
錦衣校尉衝進來,直接架住兩人,就要往外拖。
“慢着!”
這個時候,突然間前面有人喝了一句。
衆人擡頭看去,居然是新任的都察院左都御史,曹思誠!
曹思誠喝止了錦衣校尉拖人的舉動,看向黃立極,道:“元輔,趕我都察院的人,總得有個理由吧?”
曹思誠站出來,矛頭指向黃立極,滿殿的人都有些愣神,轉不過彎來。
程上節,楊所修是都察院的人不假,但這兩人明擺着是衝魏忠賢去的,曹思誠是魏忠賢提拔上來的,他這麼做是幹什麼?
大殿之上的人的目光,在曹思誠,黃立極身上轉着,繼而看向還跪在那的魏忠賢,一會兒又移到了天啓身上。
他們百思不解,腦子裡好像打結了,完全不明白到底怎麼回事!
周正眨了眨眼,一樣的疑惑。
曹思誠齒白脣厚,給人一種溫厚長者的感覺,他站了出來,擋住了程上節,楊所修,看着身前不遠的黃立極。
兩人之間,隱約在對峙。
黃立極一樣沒想到,這個一直如棉花一樣的曹思誠會在這個時候站出來,他眉頭不自覺的皺了下,繼而道:“曹大人,你是要壞朝堂的綱紀嗎?”
曹思誠一笑,人畜無害,道:“元輔誤會了,下官只是覺得,這樣趕他二人出去,難免不服,並且容易引起清議,有些話,還是說明白的好。”
‘有些話’,是哪些話?是程上節的那三不知嗎?
這曹思誠是要反出閹黨,與魏忠賢翻臉,決裂嗎?
朝堂上靜的可怕,一些人甚至渾身顫抖,滿臉恐懼。
胡清鄭站在周正身前,悄悄的擦了擦冷汗,口乾舌燥,大氣不敢喘。
周正神色如常,心裡暗道這潭渾水,是越來越渾了。
曹思誠是閹黨,魏忠賢提拔到都察院左都御史位置上的,這個時候跳出來反駁黃立極,簡直就是要將魏忠賢要置於死地!
他背後的目的令人深思,不敢想!
天啓端坐,自從他坐下就沒怎麼動過。
其他人都屏住呼吸,盯着黃立極,想看他的反應。
黃立極枯瘦的臉上依舊看不出什麼表情,雙眼幽深,好一陣子,他淡淡道:“本官作爲首輔,當然有資格管理朝廷綱紀。這件事到此爲止,下面,我們討論遼東等事宜。”
曹思誠一笑,道:“大人說的是。”
說完,他彷彿什麼也沒做,神色平淡的又退回去。
曹思誠退回去,那些錦衣校尉迅速退出了金鑾殿,程上節,楊所修也退回到原來的位置。
周正看着身邊的程上節,神情有些僵硬,這就結束了?
程上節面無表情,微閉着眼,在假寐,彷彿剛纔什麼也沒坐。
不遠處的楊所修則面露思索,目光一直看着依舊還跪在在丹陛之上的魏忠賢。
周正心裡微動,忽然看向一直沒有說話的李國普等人。
‘他們今天來是爲了什麼?’
“嗯。”忽然間,天啓說了這麼一句。
周正擡頭看向天啓,今天的天啓,似乎也有些不尋常。
又看了眼一直跪着的魏忠賢,天啓沒有讓他起來的意思,好似忘記了他還在跪着。
天啓一聲‘嗯’落下,殿裡安靜如常,始終沒有其他聲音。
今天的事情,太奇怪了,有人跳出來彈劾魏忠賢,還這麼平平安安的過去了。朝堂上太多的閹黨,此刻他們心神慌亂,難以想清楚,哪敢開口。
那些不是閹黨的人就更不敢,今天的廷議太弔詭了!
天啓等了一會兒,見沒人說話,擡頭目光在大殿裡搜尋一陣,忽然道:“周卿,你對遼東之事有何看法?”
周正看到了天啓的目光,哪裡想到天啓會直接點他的名,遲疑片刻出列,擡手向天啓,朗聲道:“臣監察御史周徵雲,有本奏。”
朝廷的大人們都知道周正這個麻煩人物,見天啓點他的名,眉頭都是一皺,齊齊的轉頭看向周正。
天啓語氣毫無波瀾,道:“說。”
周正道:“臣聽聞朝廷有意裁撤除山海衛外的其他八鎮,臣不敢苟同。九邊重鎮對我大明至關重要,乃是武備所在,若是裁撤八鎮,我大明的武備不是廢弛,而是徹底自廢,此乃昏聵無能之舉,請陛下明鑑。”
天啓等了一會兒,道:“衆愛卿可有不同看法?”
站在工部尚書位置上的周應秋神色淡漠,眼神厭躁,還是不得不站出來,道:“陛下,臣反對周御史之言。”
周應秋不想站出來,哪怕周正公然反對他。今天的朝堂太詭異了,讓他心慌意亂,本能的想要躲避。
但他不得不站出來,天啓點了周正的名,他要是不應戰,後面將更難預料。
天啓看着周應秋,沒有說話,彷彿在等周應秋啓奏。
周應秋沉默片刻,按耐心裡的驚慌,道:“陛下,九邊重鎮,包括軍戶在內,人口近百萬,近二十年已無外夷寇關,每年靡費在九關上的錢糧何止百萬,若是裁撤多餘的八鎮,每年省下的錢糧,能做太多事情,還請陛下聖裁。”
周正立即擡手,道:“陛下,若說軍餉是靡費,那天下間還有什麼事情不是靡費?軍隊是我大明的基石,若是裁撤軍隊,那是動搖江山社稷,萬萬不能之舉,請陛下下旨駁斥,杜絕此類荒唐之言!”
周應秋深吸一口氣,道:“陛下,周御史年輕氣盛,少履政事,其言難免偏頗,臣建議,由兵部詳議,而後廷議而決。”
這也是現在朝廷處理事情的常規步驟,先有六部等決定方案,而後在廷議上做最終決定。
若是真由兵部詳議,那就多半能如周應秋所願了。
周正深吸一口氣,再次沉聲道:“陛下,若是是裁撤八鎮,等於自棄長城,這是不祥之兆!”
‘不祥之兆’是一個委婉的詞,換而言之,就是亡國之兆。
周正話音一落,不知道迎來多少道嚴厲的目光。
周應秋眼神裡閃過一絲冷笑,舉着板笏向天啓,道:“陛下,於此爭論毫無益處,臣請聖裁。”
周正神情暗凜,依照天啓的脾性,這件事多半還是要交給兵部詳議。
周正剛要說話,前面忽然又有一個人站出來,沉聲道:“陛下,臣反對裁撤長城八鎮。”
周正本孤立無援,聽到這個聲音有些意外,擡頭看去,居然是都察院右都御史,曹於汴。
這個人應該也是閹黨。
可是,閹黨爲什麼站出來支持周正,即便周正是他的下屬!
今天的事情,越發莫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