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

擁擠嘈雜的人流越彙集越多,閔紅玉原本穿着高跟鞋,被推了好幾個趔趄,又被人踩了一腳,頓時就跌倒在地上,後頭的人只顧着朝前涌去,眼看着就要踐踏過來,幸好有人及時攙了她一把,將她從地上拉起來,又伸出胳膊將後頭好幾個人攔開,饒是如此,閔紅玉的旗袍下襬上,也被踩了好幾個腳印。

“作死咧!”閔紅玉一邊喃喃地罵,一邊拍着旗袍上的灰。擡起頭來正待要道謝,誰知擡臉一看,拉起自己的人正是潘健遲,不由得一怔,說:“你怎麼沒走?”

碼頭上兵荒馬亂的,衆人皆在奔忙中,連點着的煤油路燈也顯得暗淡無光,無精打采地照着這些熙攘的人羣,潘健遲臉上的神情她看不清楚,過了片刻,方纔聽見他反問:“你呢?你怎麼不走?”

閔紅玉並不作答,轉身就朝外走,潘健遲跟着她一路走出來,如潮水般的人流都是往碼頭去的,只有他們逆行而出。不斷有人撞到他們身上,也不斷有人被踩掉了鞋,或者失了箱籠。遠遠傳來小孩子的哭聲,也不止一個孩子在哭,所有人張皇奔忙着,彷彿末世。天空不遠處光柱掃過,是架在城頭的探照燈。而火炮的聲音一陣緊似一陣,中間還夾着密集的槍聲,像是三十晚上家家戶戶放的鞭炮,密密匝匝地響一陣,歇一陣,又響一陣。更遠處的天際隱隱透着紅光,像是哪裡失了火,潘健遲卻知道,那不是失火,而是炮陣開火時的光亮,看樣子李重年是下定決心,不惜投入全部火力,也要拿下符遠城。

閔紅玉不緊不慢地朝外走,看着蟻羣似的人,密密的爬滿整個碼頭,中間啼兒喚女的、披頭散髮的、妻離子散的,種種不一,像是外國電影裡頭,海底成團成團的魚羣,茫茫然向前衝着。而只有他們逆流而行,朝着所有人相反的方向去。因爲不斷有人撞到他們身上來,所以潘健遲拿手臂伸着,替她擋着。閔紅玉見他這種情形之下,還可以維持一種紳士的做派,倒也難得。兩個人奮力朝外擠,只是人流洶涌,他們又是逆向而行,兩個人跌跌撞撞了好久好久,才徹底地從人堆裡擠出來。外頭的人稀少了些,清冷冷的光,照着他們往外走。潘健遲原以爲是月色,擡頭看了看,才知道原來無星無月,這光隱隱綽綽的,從碼頭那邊照過來,原來仍舊是路燈的光,只是隔得遠,更疏薄了些。而閔紅玉本來穿着一雙高跟鞋,篤篤的聲音倒似一面小鼓,敲破這夜色的岑靜。

司機本來就在汽車外邊等,看到他們折返來,立刻十分機智地打開車門。閔紅玉見潘健遲跟着上車來,便問道:“大難臨頭,不各自逃命去,你跟着我做什麼?”

潘健遲卻說道:“當時你救我出來,我知道你是說動了姚四小姐。姚雨屏替你弄到的空白通行證,你纔可以將我從牢房裡弄出來。”

閔紅玉笑了笑,汽車裡頭本來十分黑暗,但是她的眼睛卻亮閃閃的,像是盈盈的水映着月色:“我早就說過,這倒也不用謝我,是你自己的本事,迷得那姚家四小姐暈頭轉向,所以我求到她名下,她才肯去她父親的書房裡,偷偷蓋了這麼一張通行證出來。人家爲着你,幹冒着性命之險的事,也真是癡心一片。不過你倒真是個狠心薄命的,把人家小姑娘騙成這樣,也不給個交代。”

潘健遲並不理睬她的說辭,只說道:“天下該有的交代也太多了,哪裡能夠都一一交代。”

閔紅玉指了指車窗外川流不息朝碼頭倉皇而去的人羣,說道:“你看這些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禍來時,螻蟻尚且貪生,你爲什麼就偏不走呢?”

“這世上有些人本應該就好好活下去,比如秦桑。”提到秦桑的時候,他語音稍稍一滯,旋即如常,“而有些人,註定是要死在地獄裡,比如你我。”

閔紅玉卻啐了一口,說道:“誰要死?你要死我可不陪着!”

潘健遲卻笑了笑,說道:“我知道你馬上就要去西北,我跟你一起去。”

閔紅玉終於有幾分驚詫之色了,他的臉隱在黑暗裡看不清楚,她藉着車窗裡漏進來的煤油路燈昏黃的光線,打量了他一眼,說道:“本來我費盡心機弄了兩張船票,是想着你和她一起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遠走高飛。沒想到你偏偏要留下來,還要跟我去西北,你要去西北做什麼?”

潘健遲說道:“易連怡逼着公子爺去西北,就是想要借刀殺人。他用秦桑要挾公子爺,公子爺沒有法子。現在秦桑走了,公子爺也可以脫身了。”

閔紅玉笑道:“一口一個公子爺,難爲你給他當了這幾個月副官,還真是有情有義。”她幽幽嘆了口氣,說道,“你們公子爺運氣不好,一進西北就被二公子的人發現了,現在他被二公子扣在鎮寒關裡呢。”

潘健遲道:“什麼運氣不好,難道不是你通風報信,告訴易連慎他的行蹤?所以易連慎早派人盯上了,到現在你也不用貓哭耗子假慈悲。你雖然放過了秦桑,那也是因爲從她身上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東西,這樣東西一旦到手,你是絕不會放過易連愷的。”

閔紅玉笑道:“我倒真好奇你是什麼人來了。起初吧,我只覺得你跟你們少奶奶有舊情,現在吧,我倒覺得你知道的太多了。你明白嗎?活在這世上,若是知道都越多,就越容易命短。”

潘健遲笑了笑,說:“你以爲你拿到的那樣東西是真的?”

閔紅玉霍然擡起頭來看着他。

“秦桑雖然不知道那樣東西是做什麼用的,但是易連愷那種情形下交給她的東西,她不會不貼身收着。”潘健遲聲音雖輕微,但是字字句句十分清楚,“你以爲是那把銀勺子?虧你費盡心機趁她洗澡的時候用調包計換出來,我告訴你,不是!”

閔紅玉並不答話,但是車窗裡映進來的昏淡黃線,照着她耳墜上的流蘇微微晃動,顯然心思紊亂,半信半疑。

“慕容宸派了獨子過江來,慕容灃跟易連愷見面,談了些什麼,說實話,秦桑都並不知道。因爲當時樓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可是我卻是知道的。”

閔紅玉沉默半晌,方纔說道:“我憑什麼相信你的話?”

潘健遲笑了笑:“你愛信不信,如果你不信我,你就功虧一簣。”他稍停了停,又說道,“其實我也挺好奇,你到底是什麼人。是幫易連慎呢?還是幫易連愷?若說是幫易連慎,沒道理,若說是幫易連愷,更沒道理,這時候偏要巴巴兒跑到西北去。”

閔紅玉突然輕輕一笑,說道:“我誰也不幫,我就是想置易連愷於死地而已。你們公子爺這麼有趣的一個人,我可不樂意沒親眼看到他死,要是他死的時候我不在跟前,豈不少了許多趣味?所以我一定要去西北,看着他死才甘心。”

潘健遲點了點頭:“那我正好跟你一起,這一路上千難萬險,說不定還能幫到你。”

閔紅玉輕蔑地一笑,說道:“你能幫到我什麼?”

潘健遲淡淡地說:“兵荒馬亂的,再怎麼樣我都是個男人。這一路上拋頭露面的情形很多,你身邊有個男人陪着,會方便很多。再說我槍法不錯,知道的事情又多,你怎麼就覺得我幫不上你呢?”

閔紅玉沉吟片刻,似乎在考慮他說的話,過了好久,纔將司機叫上車來,說道:“老楊,開車吧。”

這輛汽車並沒有開回城中宅子裡去,而是徑直開往西邊城牆前,這時候夜已經深了,炮火卻漸漸稀疏下去,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包容着一切。這裡因爲圍城的緣故,所以城樓前也屯了重兵,雖然李重年的軍隊並沒有從這個方向進攻。但重重哨卡一層一層檢查通行證,最後又狐疑地盤問他們半晌,幸得他們兩個都是機智過人,對答如流,這才揮手放行。

出城不遠就是紫明山,在黑茫茫的夜色中,山路蜿蜒起伏。天上無星無月,越發顯得這夜色深沉。因爲怕引人注目,所以他們關閉了汽車的車燈,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這樣行進更爲艱難。

紫明山上雖然修建有幾幢別墅,但都是夏天避暑的時候纔有人居住。山間萬籟俱寂,只聽汽車輪胎輾過碎石子的路邊,發出沙沙的輕響。閔紅玉一直閉目養神,走到山路上之後,卻從手袋裡掏出一支西洋小手槍,交給潘健遲,說道:“我知道你槍法很好,這個交給你,或許比我自己拿着有用。”

潘健遲淡淡地笑了一聲,接過手槍,卻問:“你不怕我一槍打死你?”

閔紅玉拿手絹掩口打了個呵欠,說道:“你一肚子定國安邦的大計,都還沒來得及施展,怎麼會一槍打死我?我一個弱女子,你把我打死了有什麼好處?”

潘健遲掂量了掂量那支手槍,握在手中,再不做聲。

天快亮的時候汽車停了下來,閔紅玉似乎睡着了,但是車一停她就睜開了眼睛,對潘健遲說道:“下車吧。”兩個人下了汽車,司機又打開車後的蓋子,拎出兩隻藤條箱來。閔紅玉對司機道:“老楊,你把汽車開回大路上,開着這車,願意上哪裡去就上哪裡去。這兩年你也跟着我辦了不少事,現在城裡亂了,你也別回城裡去了,這車就當給你的安家費。”

那老楊也不多問,點了點頭就上車走了,潘健遲一直看着汽車轉過彎道,消失在山路盡頭,才問道:“他要是帶着人折回來,你打算怎麼辦?”

閔紅玉嫣然一笑,說道:“符遠城中此時水深火熱,他帶着人折回來幹什麼?抓你?還是抓我?”

潘健遲未置可否,閔紅玉指了指那兩隻藤條箱,說:“勞駕,幫我拿着行李。”

兩隻藤條箱入手甚沉,潘健遲拎着箱子跟着她往山上走。汽車走了大半夜,他們已經離符遠城不知道有多遠了。遠看只是連綿不斷黑影幢幢的山,夜色還未褪去最後一抹深藍。遠處的天空像是淡墨山水的畫,溼氣氤氳。路邊的草上全是白色的霜露,似乎剛剛下過一場雨,而頭頂樹上有不知名的鳥兒叫了一聲,拍着翅膀飛進了密林深處。

潘健遲也不問,只跟着閔紅玉往前走,她穿着高跟鞋,走在石子路上竟然如履平地。兩個人沿着曲折山路一直向前,沒一會兒閔紅玉突然叫:“快看!”

潘健遲嚇了一跳,下意識就去摸槍,閔紅玉卻奔到山崖邊,爬上一塊巨大的山石,遠遠就伸開雙手:“太陽出來了,真美!”

太陽彷彿就在一瞬間突然從山谷裡跳出來,雖然是早春時候,春寒料峭,晨風更是凜冽,但朝陽噴薄而出,山上的樹、路邊的草,都鍍上了淡淡的金色陽光。閔紅玉站在晨曦裡,就像是一棵小樹,她的頭髮毛茸茸的,彷彿也結着一層金色的霜華,可是草葉上的霜都漸漸地淡了,變成了凝白的露珠。閔紅玉在陽光裡站了一會兒,忽然回過頭來對他說:“這樣的好日頭,總得要活下去,才能看見,對不對?”

潘健遲知道她只不過是自言自語,所以倒也不必回答她什麼。果然閔紅玉只是略站了一站,便繼續往山上走。潘健遲跟在她後頭,看她細高的鞋跟踩在碎石上,終於忍不住問:“你要不要換雙鞋再走?”

閔紅玉“噗”地一笑,問:“你怎麼知道我還帶了別的鞋?”

潘健遲說道:“像你這樣的女人,怎麼會不帶雙鞋子就出門。”

閔紅玉回頭瞧了他一眼,說道:“像我這樣的女人……你這口氣,認識我不過幾天,倒和我十分熟識似的。”她不再多說,偏又嫣然一笑,對他說,“把箱子拿過來。”

箱子裡頭果然有一雙平底鞋,閔紅玉換上了,又把高跟鞋裝在箱子裡。潘健遲忍不住語帶譏諷:“我以爲你帶了兩箱金條,誰知你帶了兩箱衣物。”

閔紅玉笑道:“人靠衣裝,佛靠金裝。我這樣的女人,能不多帶幾身衣服出門嗎?而且西北這時候還冷着呢,我當然要帶上大衣靴子什麼的。”

潘健遲道:“西北此去千里之遙,難道你就打算這樣一步步走着去?”

閔紅玉道:“走着去太慢啦,只怕咱們還沒有走到,易連愷就已經被易連慎殺掉了。咱們到山谷裡找戶人家,換了衣服,再翻過這座山頭,就是平江縣城。那裡有火車去濟安,到了濟安再換車去鎮寒關,就方便了。”

潘健遲問:“易連愷真的在鎮寒關?”

閔紅玉抿嘴一笑,說道:“我說了你也不信,何必再問?”

山路曲折,看上去極近,其實走起來甚遠。他們兩個人雖然年輕,但是都不是走慣山路的人,山谷裡的幾戶人家,看上去不過咫尺之遙,但走起來才知道羊腸小路彎彎曲曲,繞來繞去,可望不可即。一直到下午時分,山谷裡的人家屋頂上都冒出淡藍色的煙霧,閔紅玉才氣喘吁吁地說:“歇一歇吧,看樣子天黑前能下到山谷裡就不錯了。”

他們坐在一塊大石上歇腳,閔紅玉這時候才覺得腹飢如火,可是箱子裡卻沒有預備乾糧。她心頭懊惱,卻無可奈何。潘健遲見她繃着臉,似乎十分生氣的樣子,便問:“餓了吧?”

“你怎麼知道?”

潘健遲淡淡地說:“因爲我也餓了。”

閔紅玉終於繃不住,“噗”一聲笑出聲來,說道:“這可沒招了,我只記得帶衣服,忘了帶乾糧。”

潘健遲見她笑靨如花,心想她怎麼如此愛笑,這種境況下竟然還笑得出來。他站起來四下張望了一番,說道:“現在這時候,連野果都沒得吃,咱們再餓也得忍住,快點下山走到那村子裡去才行。這種時節,狼啊豹子什麼的餓了一冬,這時節都出來找吃的,咱們別餓着肚子,倒填了它們的肚子。”

閔紅玉聽他這麼一說,立時跳起來,一言不發就朝山下走。潘健遲跟在她後頭,他們從山上下來的時候就拐進了小路,這條小路乃是山民砍柴的小徑,寬不過盈尺,說是路,也不過是在山石嶙峋間整出略爲平坦些的地方,讓行人勉強能夠下腳。羊腸小道從山頂迤邐而下,兩旁的荊棘雖然被砍過,但是仍舊不時地掛住人的頭髮、衣襟,一邊走,一邊還要摘刺,一個不留神,就會掛破了衣裳。這樣緊趕慢趕又走了差不多三個鐘頭,眼見着天漸漸黑下來,突然聽到一陣犬吠。閔紅玉本來天不怕地不怕的,聽到這樣一陣狂吠,卻忍不住“哎呀”了一聲,掉頭就跑到潘健遲身後。

潘健遲的腳步卻絲毫沒有遲緩,轉過幾株皁角樹,只見一角穀場已經出現在面前,穀場後頭就是山石壘的院牆,正是山裡常見的農家。剝落了黑漆的木門扣着,一隻大黃狗正在門縫裡衝着他們倆狂叫,奈何門環上斜扣着一截細棍,雖然鎖不了人,狗卻在門裡頭出不來,只能隔門狂叫。這個村子在山坳裡,稀稀落落住着七八戶人家。大黃狗這麼一叫,村裡其他的狗都叫起來,此起彼伏吵鬧不休。潘健遲怕動靜太大,這樣的村子,進來了外人自然是很稀罕的,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候,不能不事事小心。

他隨手揀了塊尖石拿在手裡,用食指扣住了輕輕一彈,正好從門縫裡彈進去,雖然大黃狗正自亂蹦亂跳,但他這一彈準頭極佳,石子正正撞在那大黃狗的鼻尖上,只聽那狗嗚咽一聲,軟倒着竟然伏在了地上。村裡其他的狗似乎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吠聲漸漸地低了下去。

閔紅玉見他露了這一手,不由得十分詫異:“原先只知道你槍法不錯,沒想到你竟然還會打狗??”

潘健遲微微一笑,說道:“我早就說過,這一路上,你肯定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閔紅玉聽出他話中微帶譏諷之意,卻也並不反駁,只是微微一笑。他們進村後不久,就遇上了趕着牛回來的老叟。山間民風淳樸,他們說是走山道迷了方向,錯過了打尖的集鎮,閔紅玉便掏了兩塊錢銀元出來,說是要買飯吃。那老叟連連擺手,最後見他們十分堅持,便收下了一塊銀元。將他們引回自家屋子裡,叫自家堂客燒水做飯,又忙着從後山竹園裡逮出一隻蘆花雞,竟然是招待貴客的樣子。

潘健遲從來沒到過這樣的地方,但是安之若素。山裡人家比平原的農戶更加殷實,因爲山裡來的人少,雖然近年來動亂頻起,卻也甚少有軍隊會闖到山裡來。而且收稅賦的官員,也懶得到這荒山野嶺裡來催逼,所以山裡人家只要燒荒懇出幾畝薄田,倒也不愁吃喝。這戶人家只有老夫妻兩個在家裡,說是大兒子去山下打犁頭了,馬上就要把田犁出來。山裡寒氣重,這時節屋子裡還燒着火塘,老叟一邊催促老太婆做飯,一邊招呼他們在火塘邊坐,說:“在家千般好,出門一時難。走道就是這樣,錯了宿頭,只好投奔人家。我們這山裡難得來一個外人,來了就是客。你們別嫌嗆人就是了,山裡都是燒火塘,沒辦法啊。”

潘健遲聽他的談吐,倒不似鄉間無知的老農,於是慢慢地詢問。原來這老叟還是遜清年間的一個秀才,姓陳,原本在山下住,家中因爲一場官司落魄,把山下十幾畝水田都賣了,本想尋館餬口,偏偏運氣不好,幾個學生教來教去並無一個成材,鄉下本就不重讀書,有的學生退了學,有的學生生了病,終究逼不得已關了學堂,搬到山裡來,燒荒開墾。後來戰亂漸起,山裡倒有幾分世外桃源的意思,一住也這麼多年了。

“先是鬧義和拳,然後鬧長毛,後來說長毛子在符遠上了岸,拿大炮轟城……總督大人嚇得沒有法子,換了衣服逃出城……別說總督大人了,誰不怕長毛子啊……我還親眼見過長毛子,說是修鐵路,那個洋人的管事,藍眼睛黃頭髮,頭髮和稻草一樣,黃得那個金燦燦的!後頭還跟個洋兵,那個洋兵竟然是綠眼睛的,駭人哦……最後到底是鬧革命黨,皇上不當皇上了……”陳老叟拿火鉗架着火塘裡的木柴,又問他們,“現在外頭又鬧什麼?”

潘健遲笑了笑,說:“還不是打來打去,這個想當官,那個想發財。”

陳老叟點了點頭,說:“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子,要是都不想當官,都不想發財,也就太平嘍!”潘健遲倒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山間,跟這樣一位老農說這些話。真的是,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那老叟從火塘的炭灰裡扒出幾塊烘好的地瓜給他們吃,說:“先墊墊飢,山裡沒點心,這是自己家裡在山上種的粗玩意兒,倒是蠻甜的。”說完就起身去竈間幫老婆子殺雞。潘健遲受過新式的教育,凡事講究女士優先,便先讓給閔紅玉,只想這樣看上去黑乎乎髒兮兮的東西,她大約碰都不願意碰呢。誰知閔紅玉道了聲謝就接過去了,三下五除二就剝掉皮,吃得津津有味。一邊吃一邊告訴他說:“山裡的地瓜是最好吃的,尤其好吃的是這種火塘裡烘出來的,我小時候就愛在炭灰堆裡埋地瓜,可惜每次總吃不上。”

潘健遲問:“你小時候?”

閔紅玉瞥了他一眼,說道:“怎麼?不許我有小時候啊?誰不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出身?你以爲我生下來就是唱戲的嗎?”

潘健遲受了她這樣一番搶白,便不再說話。看她拿着塊地瓜,臉被火塘裡的熱氣烘得紅彤彤的,她一貫脂粉濃豔,但走了整天的山道,脂褪粉洇,雙頰被火一烘,倒有點像臉頰上新添兩團胭脂紅暈,只是這紅暈比胭脂要自然許多,真顯得有幾分稚氣,彷彿換了個人似的。他說道:“那倒不是的。”

“我小時候也在山裡住。”閔紅玉說,“家道還算過得去,窮,也有幾畝薄田。我爹孃喜歡我兩個弟弟,我心裡也沒怨記,誰叫他們是男孩子呢?後來到了荒年,山裡大旱,泉眼都枯了,連人都沒水吃,牲口、田裡更顧不上了。委實收不到幾顆糧,我爹就叫我舅舅帶我出來,折了身價銀子,拜了師傅學戲。科班規矩大啊,師傅就是再生父母,打死不論,親生父母都再不相干的。打小都說我記性好,早年間村子裡頭鬧竈火,我學什麼像什麼,十里八鄉的人都說我能有出息。進了班子,師傅教戲文,我一遍就能記住。嗓子也不錯,說是祖師爺賞飯吃,要唱,真能唱紅了……我還記得第一回登臺,師傅說,這一出要是唱好了,你下半輩子也不愁了。”說到這裡,她突然淘氣地一笑,“你猜猜我第一齣戲,唱的是什麼?”

潘健遲搖了搖頭:“我可猜不到。”

“你這個人沒趣透頂,怪不得女人都不喜歡你。”閔紅玉白了他一眼,“只有秦桑那種傻女人,才把你當寶。”

潘健遲被她刺了這麼一句,也只淡淡一笑,並不辯駁。閔紅玉卻自顧自說下去:“可是我這輩子都記得呢,第一齣戲唱的是《寄扇》,上臺之前我的心啊,都跳得快要從嗓眼兒裡蹦出來了。從後臺偷偷那麼一看,底下黑壓壓全是人啊!坐的滿滿當當的,我看了都直髮暈,耳朵裡聽着那點子,嘁兒鏘嘁兒鏘嘁兒鏘……”她稍稍頓了頓,竟然輕聲唱起來,“寒風料峭透冰綃,香爐懶去燒。血痕一縷在眉梢,胭脂紅讓嬌。孤影怯,弱魂飄,春絲命一條。滿樓霜月夜迢迢,天明恨不消……”

這時候天色早已經暗下來,堂屋裡頭本來就黑,只有火塘裡的火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細聲曼吟地唱着,彷彿仍舊處在那座燈火通明的戲臺上,唱着她生平第一齣戲。那些觀衆端坐在那裡,聽着她唱唸做打,年輕嬌俏的少女,做出種種悲歡離合之態,那是她人生最輝煌的瞬間吧?當山呼雷動的喝彩聲響起來,她如癡如醉的模樣,就像是微矄,就像是被這火烤紅了臉頰,她的眼睛熠熠發着光,像是黑夜裡貓兒的眼睛,又黑又亮,倒映着火塘裡的簇簇火苗,像是她的眼睛裡也燃着一把火,點亮着。

唱完這幾句戲文她就沉默了,將手上冷了的地瓜放進炭火堆裡重新烤,潘健遲卻忍不住問:“你唱戲唱得好好的,後來怎麼又攪進這樣的渾水裡來?”

閔紅玉“哈”地笑了一聲,她笑的聲音非常尖,一點也不像她唱戲的聲音那樣圓滑柔美,她說:“渾水?天下還有人可以不蹚渾水嗎?我一介女流,又是個最下九流的戲子,任憑誰都可以來欺負,別說權貴軍閥,就算是普通人家,誰見了下九流的女戲子不啐一口唾沫?你以爲我願意蹚渾水嗎?我是不得不蹚……我要是不願意,可連活路都沒有了。”

潘健遲聽她這樣說,倒是十分之意外,因爲畢竟兩個人還算是素昧平生,不妨她倒說出這樣的話來,而且這樣的話,一聽便知道是實話。他雖然因爲國仇家恨,漂泊多年,在日本留學的時候,更是爭着一口氣,硬是以軍校第一的成績畢業。胸中大有抱負,只是未曾施展。而且對閔紅玉這樣的人,一直以來,不免懷了幾分輕慢之心。覺得她就是所謂的“交際花”,爲人再是輕薄不過,貪圖名利富貴,不惜在易氏兄弟間周旋,今天聽她一番話,倒是十分出於意表,倒像真是肺腑之言似的。

停了一會兒,他才說道:“其實只是單純地唱戲,也不是養不活自己……”

“是啊。”閔紅玉淡淡地道,“誰叫我心比天高,命卻下賤。我不甘心只唱戲,不甘心只做下九流的戲子,哪怕紅了,哪怕唱得好,哪怕有人捧,哪怕每個月包銀再多,又有什麼用?清白人家不會娶我,權貴之家更是視我作玩物。所以我不甘心,我偏不信這個邪,我闖到這名利場裡來,就沒打算活着回去。但是哪怕有一線機會我也要試一試,誰說女人就幹不了大事?誰說這天下爭來爭去,就只是男人們的分內。花木蘭還能代父從軍呢,梁紅玉還能擊鼓抗金呢,我就不信,我成不了大事。”

潘健遲不防她倒有這樣的志氣,不由得道:“帝王將相,寧有種乎?”

閔紅玉忽然嫣然一笑,嫵媚頓生:“可不是,誰說這天下只有權貴們的份兒,比如潘副官你,哪點比易家那幾個公子哥兒差了?易連愷不過生得一個好爹,就算是易繼培,當初可也是一兵一卒打出來的天下,當年誰能想到他能有裂土封疆的今日。潘先生,要不是你有意中人,我倒是很願意跟你合作,趁着這天下大亂,好好蹚一蹚這渾水呢。”

潘健遲道:“這與我有意中人有什麼關係?”

閔紅玉悠悠嘆了口氣,說道:“你有意中人,難免就有所羈絆。行事的時候未免縛手縛腳,顧忌良多。做大事的人,焉能有兒女私情,婆婆媽媽柔情蜜意,遲早會壞事。所以我不能與你共事,你這種人,也成不了大事。”

潘健遲微微一笑,說道:“我定然是成不了大事,也無心成所謂大事。對得起民族國家,也就對得起自己了。倒是閔小姐你,真是胸懷大志。那麼我就祝你,心想事成吧。”

閔紅玉“噗”地一笑,倒像他講了個笑話似的,她見他似乎頗不以爲然的樣子,便笑吟吟說了句壅南家鄉話:“謝謝儂。”

他們說話之間,那陳老叟已經殺完雞進來了,先舀水洗了手,又坐下來陪他們說話。潘健遲便向他打聽下山的道路。原來他們從山間一路行來,果然走得偏了,這村子離平江縣城還有八十多裡地。

“便是騎馬趕大車,也得走上一天呢!”陳老叟笑着說,“像你們這樣沒走慣路的人,只怕走上兩三天工夫,也不出奇。”

閔紅玉聽說走錯了道,不由有幾分愁容。那陳老叟又說:“沒事,明天叫我兒子陳大趕車送你們,從我們村子裡出去,雖然是山路,但一路都能走大車,到了向晚的工夫,就能到縣城裡。”一時之間又說了幾句閒話,飯熟菜熱,陳老叟又取出一葫蘆包穀酒,與潘健遲對飲。因爲潘健遲假稱自己姓李,陳老叟斟酒的時候就問:“李家少奶奶要不要也嘗一嘗?我們這酒是自己的酒麴釀的,倒是不刮喉嚨呢。”

閔紅玉聽他誤會了,也只笑着說:“我不會喝酒,陳老爹請自便吧。”

一時之間就着熱菜下酒,邊吃邊聊,酒酣耳熱的時候陳老叟的兒子可巧回來了,卸下犁頭就進來,一看到有客人,尤其還有女客,沒說話臉就先紅了。陳老叟招呼兒子到火塘邊坐,拿了碗筷給他添飯,閔紅玉就問:“陳大哥也喝蠱酒吧。”越發說得那陳大手足無措。陳老叟原本就有幾分醉意,說:“這就是我那大兒子,李家少奶奶喚他一聲陳大就行,沒得折了他的福!窮人家的孩子沒見過世面,也不會說話。他弟弟在鎮上跟人家學手藝,倒比他還強些呢。”

一時酒足飯飽,陳老叟的老婆子便收拾了吃飯的傢什,打掃火塘邊的地,抱了稻草來墊上,又拿了鋪蓋出來,說:“屋裡頭是土炕,冷得很。這火塘邊暖和,你們別嫌棄。”

潘健遲素來是能吃苦的,知道山裡人的禮數,讓客人睡在火塘邊是貴客的待法,連聲地道謝。他原本還有點擔心閔紅玉,看她施施然和衣睡下,毫無芥蒂的樣子,他想起她說她原是山裡人家的孩子,想來也能習慣,於是也和衣睡下了。

火塘裡埋着炭灰,所以倒真不冷。他一路辛苦,更兼重傷初愈,一下子就睡得沉了。一覺直睡到紅日高升,山裡本來天亮得就晚,潘健遲醒來第一個念頭就是:可遲了。

果然撥開衣袖看手錶,已經是上午十點鐘光景了,正自懊惱間,忽然門扇“吱呀”一響,正是閔紅玉,她卻也不進來,探進半個身子說道:“快起來洗把臉,就該趕路了。”

院子裡的瓦缸接的是雨水,上頭浮着一隻葫蘆瓢,他就用那瓢舀水洗過臉。缸水極冷,沁骨似的寒氣直透到皮肉裡,水面映着一角屋檐,被他這一攪,倒似浮着冷冷的碎冰。他匆匆洗了一把臉,回頭看院子裡那陳大早已經拾掇好了大車,牽了騾子來退進車轅裡頭,方纔撣了撣綁腿上的灰。

潘健遲這才留意閔紅玉也換了一身衣服,青藍竹布的夾袍,外頭還罩了件蘋果綠的兔毛短大衣,本來電燙的捲髮,也梳成了兩條辮子,辮梢規規矩矩繫着一對玻璃絲蝴蝶結。這一身打扮,不僅那種風塵之氣盡斂,倒還多了幾分書卷氣,就像是鄉間殷實人家進城讀書的大小姐,雖然不時髦,可是也不覺得觸眼了。

看陳大套好了車,閔紅玉便叫潘健遲把那兩隻箱子拎到了車上,又招呼他:“走吧。”

潘健遲好多年不曾坐過這樣的大車了,更兼一路皆是碎石子路,顛得人七葷八素,他的傷口還沒有長好,這麼一顛便隱隱作痛,可是他性情堅韌,一聲不吭,更不抱怨什麼。難得閔紅玉興致不錯,還指着山間的風景問東問西,說是風景,也不過是順着山澗蜿蜒而下的一道溪水,時隱時現,偶爾間從山石間轉折而下,便是一道小小的瀑布,嘩嘩地映着日頭,飛金濺玉。那陳大是個老實人,哪經得她這樣問來問去,起先還吭哧吭哧地答兩句,後來就變成閔紅玉一個人自言自語了。

一直到中午時分,歇下來打尖。陳大拿了兩個煮芋頭,一邊啃,一邊就卸了車,把車轅架在路邊一塊大石上頭,然後牽了騾子去吃草。而閔紅玉坐在車轅上,撕着芋頭皮,一邊吃一邊就問潘健遲:“你傷口怎麼樣?”

潘健遲不料她能看出來,只說:“死不了。”

他們在這裡歇腳,前後一個人家也看不到。只看到一條碎白的石子路,從山上一直延伸下來,又蜿蜒地爬上另一個山坡去,一折一折,像是人家練書法寫的“之”字。只是這書法是小孩子初學,沒多少章法似的,只看到一疊一疊的折彎,無窮無盡,曝在這早春的太陽底下。畢竟符州時氣暖和,路邊的野草雖然經了一冬,也沒有枯敗的樣子。還有幾點零零星星的嫩黃,是早開的蒲公英,像是剛孵出來的雛雞鵝黃的嘴,嬌嫩都簡直不忍心看,一點半點綴着山石縫裡,被午間的風一吹,竟然有點春天的薄醺之意了。

太陽確實好,天是通徹的藍,像是洋行裡賣的外國羽紗,隱隱透出一種類似玻璃的光澤,上頭浮着的雲,就是這羽紗上繡的花,又絨又蓬又鬆又細,絲絲縷縷,連花樣都是外國樣子,輕而薄,薄而透。不像中國的繡花,總是一團團一蔓蔓,沒個分明處。

他仰着頭看天,也不過一會兒工夫,或許只有幾秒鐘,也或許有三十秒,倒聽見閔紅玉“哧”地一笑,回頭一看她果然笑吟吟看着他,說道:“別擔心了,這會兒她只怕都已經過了金州,快到長陂了。”

潘健遲淡淡地說:“我倒沒有想她。”

閔紅玉“嗯”了一聲,說道:“我也知道你並沒有想她,不過你不想她的時候呢,我非要提醒你一下,叫你想一想她。”

潘健遲並不搭腔,閔紅玉自顧自地說道:“我這個人生來就是個壞人,看到別人高興呢,我就難過。看到別人難過呢,我就高興。所以你不想的時候,我偏要提起來,叫你難過一下子,這樣子我就高興了。”

潘健遲雖然與她相處並不久,但也知道她確實有幾分古怪脾氣,所以聽她這樣說,也並不說什麼,只不過淡淡一笑。閔紅玉卻似乎有點不高興起來似的,說道:“其實我也不是沒人可想啊,這樣的天氣,真叫我想起一個人來呢。”

潘健遲撕開手中拿的芋頭的皮

,淡淡地說道:“你能想起的人,想必是個好人。”

閔紅玉卻很高興他終於搭腔似的,笑吟吟地道:“錯啦,我認識的人,全是壞蛋呢,就沒一個好人。”她稍停了停,又嘆了口氣,“就連潘先生你,也不能算作是一個好人呢。”

潘健遲笑了笑,閔紅玉說:“不過在我認識的壞人裡頭,你也算頂不壞的一個了。爲人處事,也還是挺爽快的。咱們這一去,不知道有多少艱險,我也沒打算落個好下場。不過我最怕的,倒不是死,而是怕生不如死。就怕到了那境況裡,還要麻煩潘先生幫我一個忙。”

她本來是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口氣,潘健遲卻擡頭看了她一眼,說道:“連我這條命都是你救的,你若是有什麼吩咐,我自當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閔紅玉嘆了口氣:“赴湯蹈火倒是不必啦,況且你這命也不是我救的。要不是姚四小姐喜歡你,我便再有能耐,也沒辦法搞到那張通行證。如果沒有那張通行證,說不定我自己也陷在符遠城裡出不來。所以你倒不用承我的情,我也不用你承情。就是到了真的躲不過那一劫,死我是不怕的,就怕死不了。那時候如果你能幫上我,給我個痛快也就是了。”

“你是怕救不出來易連愷?”

“呸!”閔紅玉忍不住輕啐一口,“那種沒良心的輕薄浪蕩子,誰要去救他了?我要去鎮寒關做一票天下第一等的大買賣,至於易連愷,說實話,他是死是活,關我屁事。”

潘健遲慢條斯理地剝去最後一塊芋頭皮,問道:“你說的天下第一等大買賣,難道是那把銀勺子?”

閔紅玉笑吟吟地說:“你一口咬定那勺子不是信物,但我覺得它就是,不管怎麼樣,我要去試一試,至於你,既然甘願陪我跑腿,我自然也沒啥不樂意。”

潘健遲笑了笑,說道:“我說的話你既然不信,那麼我就祝你心想事成,旗開得勝。”

閔紅玉“哼”了一聲,再不理睬他。

下半晌趕路的時候,閔紅玉卻像是真正生了他的氣,再不同他說話,也不同陳大說話。三個人悶頭趕路。只聽那車軲轆上釘的膠皮,碾在石子路上,噼裡啪啦地作響。陳大仍舊坐在車轅上駕騾子,他是個老實人,也覺得像是有哪裡不對頭。所以趕一會兒車,便要擡頭望望太陽。路是越走越平坦了,也是越走越寬了,下午的時候他們就經過兩個鎮子,說是鎮子,也就是一條街,山上的農戶販了茶葉之類的東西下山來賣,但是這樣的早春時候,鎮子裡也沒有市集,只看到有賣豆腐的鋪坊,無精打采懸着一個布幌子,而門口架着油鍋,剛剛炸完油豆腐,還有一股甜膩的香氣。

閔紅玉生了半晌的悶氣,經過鎮上青石板鋪的大路的時候,突然就跳下車去,倒把趕車的陳大嚇了一跳。連聲“籲”着,一邊拉緊了繮繩,想把騾子拉住,騾子到底是往前衝了好幾步,才把車停下來。潘健遲迴頭看,原來閔紅玉去買了一包油豆腐,回身又跳上車來,打開那蒲包,笑吟吟地問:“你們吃不吃油豆腐?”

潘健遲沒有搭腔,陳大卻趕緊搖了搖頭,繼續駕着騾子前行。閔紅玉一邊拆着蒲包,一邊吃着油豆腐。剛咬了幾口就沒了興致,嘆了口氣,把餘下的油豆腐都包起來,隨手撂在了車板上。潘健遲見她一副鬱郁的樣子,於是問:“怎麼又不吃了?”

閔紅玉忽而笑了一笑,說道:“小時候跟着我爹下山去趕集,其實平日爹都是帶弟弟去,那天因爲要背穀米下山賣,所以帶了我。因爲我能背三十斤的筐,弟弟還小,背不動筐。等到了集上,把穀子賣了,經過豆腐攤子前頭,人家圍在那裡買油豆腐,我從來沒見過炸油豆腐,只覺得有趣,看見了不肯走。我爹就買了一塊油炸豆腐給我吃,抹上了辣椒醬,我咬了一口,把舌頭燙了,又辣,卻不捨得吐,只覺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真香啊……香得我連舌頭都覺得酥了。一塊油豆腐我吃了整整半天,隔上好一陣工夫,才咬一小口,總捨不得吃完。一直到最後爹把要買的東西全買齊了,我牽着他的衣角往回走,走到看見自己家的屋檐了,才把最後一角油豆腐吞到肚子裡去。”

潘健遲聽她這樣說,便隨口道:“其實你爹也挺疼你的。”

閔紅玉望着遠方,並沒有搭腔,過了好一陣子,才說道:“那時候我就想快點長大,長大後去學做豆腐,然後擺上油鍋賣炸油豆腐,這樣我要吃多少油豆腐,就能吃多少油豆腐。”

潘健遲看她一臉認真的樣子,想必童年時的艱辛,令她吃了不少苦頭,所以這麼多年來念念不忘,本來不過是個粗糙的吃食,在鎮上見着油豆腐了,還專門下車去買一包。他倒不忍心再多說什麼,閔紅玉卻衝着他嫣然一笑,說道:“挺傻氣吧?”

潘健遲搖搖頭,說道:“也不是什麼傻氣,人在小時候,都會有種種夢想。”

“我小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擺個賣油豆腐的攤子,然後嫁個好男人,安安逸逸地過日子,替他生兩三個孩子,一邊帶着最小的孩子,一邊收着賣油豆腐的角子。每天晚上打了烊,就數一數今天掙了幾塊錢?有多少豆子要買,有多少欠賬要收,西鄰家做壽宴要幾十塊豆腐,是筆大生意了,東鄰家囑咐要給他留兩碗不點漿的豆腐汁……”她一邊說,眼中露出一種悵然之色,說道:“誰知到了如今,就連這個夢想,都沒辦法實現……”

潘健遲聽她這樣絮絮叨叨地說着,只是沉默不言,過了好一會兒,閔紅玉問:“你呢?你小時候有什麼夢想?”

潘健遲有點茫然地笑了笑,說:“小時候……小時候不懂事,也沒有什麼夢想。”

閔紅玉說道:“你跟她到底是怎麼認識的,肯定是她嫁過來之前的事情了,對不對?”

潘健遲笑了笑,並不接口。閔紅玉說道:“我知道你不會說,我不問就是了。”於是打開蒲包,又取了一塊油豆腐出來吃。她吃得津津有味起來,撕一塊,吃一塊,潘健遲聞着那油豆腐自有的一種淡淡的油香和豆香,兀自出了神,也不知過了多久,說道:“其實也沒什麼不能說的。”

閔紅玉塞了幾塊油豆腐給車前頭的陳大吃,又拿了一塊讓給潘健遲,潘健遲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愛吃這些零食。”

閔紅玉就說:“那你講嘛,反正咱們這次也沒多少機會活命,你要是不說,再沒人知道了。”

潘健遲笑了笑,說道:“其實有些事,經歷過就好,有沒有人會知道,又有什麼相干。”

閔紅玉拿蒲包上的葉子擦了擦手指上的油跡,她本來盤着雙膝靠着車欄杆坐,此時笑吟吟地傾過身子,亦嬌亦嗔地說道:“要說便說,這樣吞吞吐吐像什麼男子漢?”

潘健遲笑道:“你也不用激將我,我既然說了要說,也不會有什麼吞吞吐吐。其實我和她,是同學。”

閔紅玉拍手道:“這個我喜歡,男同學女同學,青梅竹馬,真像鴛鴦蝴蝶派的小說。”

潘健遲倒有點意外似的:“你還看小說?”

閔紅玉哼了一聲,說道:“你也忒瞧不起人了,難道我們這些人,就不許認得字不成?若是認不得字,那又該怎麼樣背戲文?別說看小說,我還看過《紅樓夢》呢。因爲《紅樓夢》裡也有紅玉,原先在寶玉屋裡,後來給了王熙鳳的那個丫鬟,改名叫作小紅的。雖然只是個丫鬟,可她說的那句話真好:‘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

潘健遲聽了這話,越發詫異了,說道:“你果然是讀過《紅樓夢》的。連這句話都知道,這是全書的文眼之處,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唉,其實煌煌數十萬字,講的就是白茫茫一片真乾淨……”

閔紅玉道:“我何止知道這句話,我還知道探春的那句話:‘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真是這樣的道理,你看易家,開牙建府,封疆大吏,連大總統都不能不給易家幾分面子,在這江南行省裡頭,誰敢輕易去撼動。可是易家幾位少爺兄弟鬩牆,自己鬧家務,鬧到不可開交,纔會像今天這樣,連符遠城都保不住了。十萬子弟兵,到頭來,都是自己人打自己人。”

潘健遲聽在耳裡,越發覺得驚疑不定,只管看着她。心想她有這般見識,怪不得不肯安於富貴,反倒要去亂軍中搏命。可是她既然有這般見識,怎麼又會行事輕狂,周旋在易家兄弟之間?他這樣思忖着,閔紅玉笑着搖了搖頭,說道:“我又講得岔了,你只管說你的吧。”

潘鍵遲想起自己與秦桑初識的時候,便覺得心口一陣溫暖。舉頭看時,只見大道茫茫,一路平沙,只是向前延伸開去。而早春的太陽,這時候已經西斜了。遠處依依霧靄,卻是平林裡掩着兩三戶人家,被這樣薄薄的陽光一照,樹林是淡淡的灰色,就像是西洋畫裡的鉛筆素描,而那些白色的牆,灰黛色的瓦,卻是西洋畫裡不會有的風景。耳邊聽得車聲轆轆,在這樣的下午,倒像是有一種格外的安靜與妥貼似的。

“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倒是在學校的大會上。我比她還要高一個年級,所以那天是新生歡迎會,選舉了我當代表,去歡迎新生,作一個演講。”

閔紅玉忍不住問道:“你當初在學校裡,十分出風頭吧?”

潘健遲點了點頭,說道:“倒也不是出風頭,不過跟同學老師都相處得來,所以老師挺器重似的,逢有演講這樣的事情,都叫我去。”

閔紅玉笑道:“我倒想起我們一起學戲的一位師兄,也是十分聰明,在一堆師兄弟裡頭最出色不過,所以師傅私心裡十分愛他。想必你的老師也是這樣愛你,做老師的人,都會有一個這樣的得意弟子。”

潘健遲淡淡地一笑,說道:“還有什麼得意可談呢,到如今,是兩手空空,一事無成,報國無門。”

閔紅玉不禁地嘆了口氣:“看吧,這就是你們男人的想法,動不動就想着什麼報國。要我說呢,這國何嘗需要你去報,這麼大的國家,那些政客、軍閥都不急,你在急什麼?”

潘健遲淡淡地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縱然我沒什麼本事,成不了什麼大事,但是總是要爲國家,儘自己的一份力的。”

他這句話雖然說的聲音並不甚大,也並沒有加重語氣,只是這樣平淡道出,可是情真意切,彷彿理所當然一般。閔紅玉一時爲他的氣勢所奪,半晌竟然沒有搭腔。只聽大車的膠皮輪子碾過路上的碎石,嘩嘩的響聲,而這樣顛簸的車上,他不過粗衣科頭,斜坐在陋車之上,可是那種鎮定從容的樣子,仍彷彿穿着筆挺的軍裝,面對千軍萬馬一般。

閔紅玉沒再說話,隔了一會兒,潘健遲說道:“其實她那時候年紀小,而且出身富貴,並不知道這世間艱險。認識我之後,我們兩個雖然很談得來,卻也只是將對方視作知己,並無任何越軌之處。所謂的私定終身,也只是她心裡明白,我心裡知道而已。唸書的那幾年,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幾年,後來……家裡遭了鉅變……”

閔紅玉忍不住插嘴問:“是什麼樣的鉅變?你能夠上洋學堂,家裡想必也有一定的財力吧。”

潘健遲點點頭,說:“只是一打起仗來,房子燒了,家裡的人也都死了……所謂家,早就沒了。”

他這幾句話說得極平淡,閔紅玉聽在耳中,卻有點不忍卒聞似的,於是笑了笑,問:“你和她既然這麼好,怎麼後來就分開了呢?”

潘健遲道:“人各有志。”

閔紅玉輕輕嘆了口氣:“人各有志——這倒是真的。”

潘健遲道:“你只說了小時候的事,卻並沒有講過長大後的事情。用你的話說,此去凶多吉少,不如也講一講你的事,不然將來可也沒人知道了。”

閔紅玉卻輕輕地啐了一口,說道:“什麼凶多吉少,你剛剛纔說我旗開得勝,這會子怎麼又青口白牙地來咒我?將來我的事,還長遠着呢。我要嫁個好男人,生兩三個孩子……”

潘健遲問道:“然後架起油鍋,天天賣炸油豆腐?”

一句話未了,他和閔紅玉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們倆的笑聲引得牽馬的陳大都忍不住回頭看,看他們在笑什麼。潘健遲自從回國之後,卻從來沒有這樣放肆地大笑過,而閔紅玉也笑得連眼淚都掉出來了,抽了手巾出來擦了擦眼角,說道:“你這個人,真是會逗人腸子。”

潘健遲笑道:“你若是真的旗開得勝,大事得成,那這輩子可都不會賣油豆腐了。”

閔紅玉說道:“誰說的。也許我只是想跟易連慎做個買賣,把那樣東西交給他,然後賺得金條十萬,存在外國銀行裡頭,我揣着存單,回到鄉下去,嫁個老實人,然後開個豆腐坊,每天賣油豆腐爲生。”

潘健遲終於忍不住一笑:“說來說去,原來還是油豆腐!”

閔紅玉也是黠然一笑,從蒲包裡頭拈了塊油豆腐出來吃了,含糊不清地念道:“萬般皆下品,唯有油豆腐!”

他們本來頗有芥蒂,現在這番交談,倒似盡釋前嫌。如此這般說說笑笑,到了向晚時分,果然到了縣城。平江雖然只是一座縣城,可是位於永江之畔,幾百年前便是所謂的水陸要衝,現在又有鐵路經過,十分繁華熱鬧。這時候天色已晚,那陳大急着回家,閔紅玉便給了他十元鈔票,讓他在客棧裡歇一晚再走。陳大萬般的不肯,最後到底還是收了錢,卻收拾車子,即刻起身趕回去。潘健遲原本說:“這一出城就天黑了。”無奈陳大執意要走,吭哧了半天,說路上有大車店,潘健遲迴想路上,果然曾經見過有幾間荒村野店。料想那陳大住慣了大車店,也不肯在客棧裡住下的,所以也不強留,只替他買了些包子做乾糧,放在他車上了。

客棧裡原可以代買火車票的,他和閔紅玉在客棧裡開了兩間上房,歇了一晚上,到得第二天一早,茶房就送了兩張二等車廂的車票來。他們兩個便直接到了火車站,等候上車。

雖然符遠城裡戰火紛起,但是這條鐵路上的火車卻還沒有停,二等車廂旅客更見稀少。潘健遲花錢買了份報紙,報紙上說符遠已經炮火封城,內外隔絕,只有外國軍艦能夠載着僑民離開。城中的情形,報紙也並不清楚,只說雙方交戰甚是激烈,各有死傷云云。

他帶着這份報紙上火車,和閔紅玉一起找到位置坐下,一直到火車開動,車廂裡也沒有多少人。掌車提着大茶壺去頭等車廂裡送開水,他便喚住那掌車的替自己也倒一杯茶。車上買茶是要單獨出錢的,所以掌車的很樂意做成一筆買賣,一邊沖茶一邊說道:“這兵荒馬亂的,連坐車的人都沒有了。”

潘健遲便藉機問:“仗打得怎麼樣了?”

那掌車地說道:“那可不曉得,咱們這條鐵路,原是從西邊繞下來的,不經過符遠城,不然這車也走不了。就是如此,也大大地受了影響,符遠城外頭這幾個縣,都沒有多少人上車呢。”

掌車的倒完茶,接了兩角錢就走了。潘健遲兀自沉吟,閔紅玉已經將他手裡的報紙抽過去,只看了看,就撂下了,說:“這報紙上也沒寫什麼,難爲你還拿着帶上車來。”

潘健遲道:“這一路去鎮寒關,得一天連上半夜,路上可有的無聊的時候。帶着報紙,也可以看看。”

果然的,火車一早離開平江,一路疾行,雖然停了幾個小站,可是停停走走,兩邊的風景亦沒有什麼看頭。閔紅玉萬般無聊,只好拿起那報紙,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車廂裡頭的人漸漸多起來,亦不便說話。到了清定的時候,車窗外頭盡是叫賣聲,有賣烤白薯的,有賣煮雞子的,更有賣瓜子花生香酥蠶豆的。閔紅玉買了一包瓜子來吃,纔算打發時光。

到鎮寒關的時候正是半夜時分,火車一路向西北而行,江南那一點微薄的春意,早就無影無蹤。入夜之後氣溫更低,車廂裡也冷起來,旅人紛紛加衣。閔紅玉也披上了大衣,等過了侯家店的時候,車窗外的風景就已經是一片肅殺之色。平疇千里,皆是茫茫的黃土,風吹得沙塵飛揚,而這個季節半點綠意也無。等入了夜,潘健遲倒疑心火車外頭下起雪來,幸好並沒有。列車緩緩駛進鎮寒關的時候,只看到站臺上崗哨肅立,蒼白的蒸汽挾裹着北風吹過來,崗哨的大衣下襬皆被風吹得搖擺不定。潘健遲倒沒想到站臺上會是這樣的陣仗,不由回頭看了看閔紅玉。閔紅玉卻十分鎮定,慢條斯理地戴上齊肘的手套,又戴上帽子。雖然在旅途中,可是她這麼一打扮,倒又像是回到了符遠城裡,重新變回那個脂粉香穠的美嬌娃,被錦繡簇擁着,是錦上的那朵牡丹花。

潘健遲到了這種時候,倒也坦然了。所以陪着她徑直下車去,果然站臺上是有人接的,爲首的那人潘健遲也認識,正是易連慎的副官。那副官先道了聲:“閔小姐路上辛苦了。”便示意身後的人上前來接他們的行李。

閔紅玉倒輕輕搖了搖頭,說道:“就讓他拎着吧,這是我的僕人。”

那副官這纔打量了潘健遲一眼,明顯是認識他,所以微露詫異之色,但也沒有多問什麼,只閃開身子,作了一個“請”的手勢。

汽車就停在站臺外頭,他們徑直上了車,潘健遲一路留意,雖然是半夜時分,但城中燈光晦暗,要緊路口皆由軍隊把守,看來是實施宵禁。他想易連慎遠走西北,雖然帶的殘部不多,也有好幾千人。這裡乃是軍事重鎮,他如果依附姜雙喜,倒還是頗有實力。只是姜雙喜性情多疑,竟然肯將鎮寒關交給易連慎駐紮,也算是一樁蹊蹺事。

汽車沒走多大一會兒就駛進一所大院子,仍舊是那副官替他們打開車門,引他們走到一間屋子裡,說道:“兩位路上辛苦,夜深早些休息,明天一早,二公子再會見兩位。”說完就轉身退了出去,還替他們帶上了門。

潘健遲略作打量,這裡是西北常見的房子,一明兩暗,因爲生了有火炕,倒不覺得冷。兩間房間一東一西,都收拾得挺乾淨。他微一躊躇,閔紅玉已經說道:“火車上沒睡,也夠乏的了,我可要先睡了,有事明天再說。”說着向他擺一擺手,就進了東邊的屋子裡。潘健遲於是就進了西邊屋子。這裡的屋子雖然並不華麗,可是都裝了有外國樣式的浴室,所以他洗了個澡,很快就睡着了。

他雖然睡着了,可是人卻很警醒,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覺得有人躡手躡腳地進房裡來,於是眯着眼睛裝睡,手悄悄地探到枕下,握住那把手槍,等那人慢慢地走到牀前,他手一伸便扭住了那人的胳膊,旋即將槍頂在了那人太陽穴上。那人雖十分吃痛,卻並沒有叫喚出聲,他也發現被自己扭住的人原來是閔紅玉,於是收起槍,低聲問:“你來做什麼?”

閔紅玉豎起一根手指在脣邊,示意他噤聲。雖然已經是清晨五六點鐘光景,但是西北夜長,外頭仍舊是黑漆漆的夜色,離天亮總還有好幾個鐘頭。潘健遲屏住呼吸,聽到院子裡有輕輕的腳步聲,或許是崗哨在走動,也或許是監視他們的人。

閔紅玉拉過被子,徑直躺到了牀上。潘健遲全身不由一僵,忍不住在她耳邊問:“你到底要幹什麼?”

閔紅玉湊在他耳邊說:“易連慎肯定想我爲什麼要帶你來,所以咱們得讓他相信,我爲什麼要帶你來。”她聲音既低且柔,呼吸噴在他耳廓上,微微帶點癢意。他雖然防着她玩花樣,可是抱着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的道理,再不多說什麼,只是側過身去平靜而睡。這一覺竟然就睡着了,或許是他傷勢未愈,連日又是舟車勞頓,在火車上更沒有辦法好好休息。現在到了這裡,雖然是龍潭虎穴,可是因爲有張柔軟舒適的牀,所以竟然沉沉睡去。

等醒的時候,正有人在外頭敲門。潘健遲睜開眼睛,忽然見自己與閔紅玉並頭睡在枕上,不由得一驚,但是馬上想起來,所以又漸漸地鎮定下來。閔紅玉也已經醒了,懶洋洋地伸了伸胳膊。她身上不知是什麼香氣,幽幽地直往潘健遲鼻端襲來,潘健遲不由得往後讓了一讓。閔紅玉卻狡黠地一笑,湊得更近了幾分,問:“我又不會咬你,你怕什麼?”

潘健遲此時已經有幾分知道她的性子,知道自己如果越是靦腆,她反而越是會起勁,所以也就淡淡地道:“沒什麼,只不過不慣跟人同睡罷了。”

這句話一說,閔紅玉忍不住放聲大笑,她的聲音本就清脆,笑起來便如同銀鈴一般,這時候外頭的人又在敲門了,試探似的問道:“閔小姐?”

閔紅玉這才提聲問:“誰呀?”

“二公子遣我來,看兩位起來了沒有。二公子備下了酒宴,要替閔小姐接風呢。”

閔紅玉便答:“知道了。”

她似乎心情甚好,唱着小曲起牀,趿着繡花拖鞋,就往自己房中去了。於是潘健遲也趁機起牀盥洗,他收拾停當了,又在居中的屋子裡坐了一會兒,纔看見門簾一掀,閔紅玉走了出來。

閔紅玉打扮得花枝招展,穿了一件狐肷大衣,領子乃是寸許長的鋒毛,隱約露出底下的織錦旗袍,頭髮更是梳得一絲不亂,綰了一個低低的如意髻。雖然沒有戴任何珠寶,可是鬢旁簪了一朵玫瑰花,甜香馥郁。也不知這樣的冰天雪地裡,她是上哪裡找來這鮮花。她見潘健遲舉目看她,便得意地一笑,按了按髮鬢,又按了按領口上扣的那枚閃亮亮的鑽石別針,才說道:“走吧。”

外頭有易連慎派來的副官,見他們開門出來,便作了一個引路的樣子,於是他們兩人就跟着那副官走。這座宅院頗有些年代了,屋宇精緻,四處都有磚雕鏤花。只是天寒地凍,放眼看去,遠處的關樓,近處的土山,都是灰濛濛的。他們穿庭過徑,一直往後走。潘健遲一路上留意,心想這大約是遜清哪個富商的宅院,不然也不能有這樣的氣派。

副官引他們到了一個花廳裡,門簾一掀起來,便是一股暖洋洋的氣流往人臉上拂來。花廳裡設了一座酒席,紫檀八仙桌,上頭鋪着錦繡桌圍,擺了數個碟子,並一壺酒。那副官報告了一聲:“閔小姐到了。”就聽到靴聲橐橐,緊接着眼前一亮,正是易連慎走進來。

易連慎看到他們兩個,倒也並沒有什麼詫異之色,只是點了點頭,說道:“坐吧。”

閔紅玉不客氣地坐下來,易連慎笑了笑,坐在主人位上,親自執了酒壺在手裡,又向潘健遲道:“潘副官也坐嘛!古代有趙匡胤千里送京娘,現如今有你潘副官千里送佳人,也真正是難得的義氣。”

潘健遲並不做聲,只是坐下來。易連慎說:“看到兩位不遠千里而來,實在令我覺得十分高興。”他一邊說就一邊擡起頭,叫了一聲,“來呀!”

那副官便上前一步,“啪”行了個軍禮,問:“二公子有何吩咐?”

“閔小姐遠道而來,是位難得的稀客,你快去將我那三弟請來,替我來作個陪客。”

那副官應聲而去,易連慎親自替閔、潘二人斟上了酒,又替自己斟了一杯,說道:“這鎮寒關僻處西北,實在比不得物華天寶的符遠,沒什麼好吃好喝的,所以我也就只命人略備了些酒菜,還望兩位不要嫌棄。”

潘健遲只不說話,只見易連慎端起杯子來,說道:“我先乾爲敬!”一仰頭便將酒喝掉了。說話的工夫間,已經聽見腳步聲,正是那副官引了易連愷進來。

潘健遲自從上次遇刺事件之後,再也沒見過易連愷,一見了他,忍不住十分意外。只見易連愷雖然穿着一件軍裝大衣,可是露出的手腕、脖子之上,盡皆是累累的傷痕,連同額頭之上,更有一道深深的血痕,不知道是用什麼刑具創傷,長不過寸許,卻極深極闊,翻起兩邊赤紅的皮肉,雖然已經結了痂不再流血,但是那傷口簡直叫人不忍心看。他自從傷後本來就瘦,現在更是瘦得形銷骨立,更兼身上臉上全都是傷,所以看上去簡直形如鬼魅一般。站在那裡搖搖欲墜,遠遠身上就透出一股血腥氣和令人作嘔的腐氣——必是身上有哪處傷口已經感染化膿,他走一步身形便是一頓,原來在腳上還箍着腳銬,中間垂着又粗又重的鐵鏈,沉甸甸絆在雙足之間。這是重囚方纔帶的腳銬,因爲鐵鏈實在太重,磨得他腳踝之上鮮血淋漓,每走一步趔趄似的往前一拖,哪復有當初半分翩翩濁世佳公子的模樣。

潘健遲可忍不住了,站起來就叫了聲:“公子爺!”

易連慎卻輕輕擱下象牙筷子,說道:“潘副官,難得你對你家公子爺,倒真是有情有義。”

潘健遲一時僵立無語,倒是閔紅玉幽幽嘆了口氣,說道:“二公子,他到底是你同胞手足,你把他折磨成這個樣子,又是何必。”

易連慎一笑,拿起那錫壺來又替自己斟了一杯酒,說道:“大家打開天窗說亮話,老大是傻子,被矇在鼓裡,打量我也是傻子不成。我知道那樣東西被他藏起來了,他不交出來,我只好叫人去勸說他。他既然不肯說,那些去勸他的人,自然也忍不住想着法子讓他說。只是難得我這三弟是個硬骨頭,脾氣也不好,我派去的人勸來勸去,無論如何他就是不肯說。所以才鬧成今天這個樣子。其實自家兄弟,他如果不爲難我,我爲什麼要爲難他呢?”

閔紅玉似乎絲毫不爲所動,神色自若地拈了一筷子木耳吃了,說道:“你要的東西其實並不在他身上。”

“我知道。”易連慎說,“我的人一逮着他,就把他裡裡外外搜了個遍,還真沒有。”

“他是被大爺逐出符遠的。”閔紅玉淡淡地道,“東西自然是在大爺手裡,你還指望他能帶出來,再便宜了你?”

易連慎撫掌笑道:“紅玉,你果然是個妙人。不枉我那三弟疼你。你雖然沒跟他對過口供,也沒機會跟他通過訊息,可是你說的跟他一模一樣,就是一口咬定,那東西是在我那大哥手裡頭。”

閔紅玉笑了笑,說道:“你不信就罷了,你當大爺是真傻子嗎?他一個病人,忍辱負重這麼多年,卻把你們倆都趕出符遠城,逼到這邊陲之地來,你說這東西不是他拿了,還能是誰拿了?”

易連慎淡淡地道:“你這話哄別人倒罷了,咱們是一張牀上睡過的人,你什麼時候要翻身,什麼時候要嘆氣我都知道,這點雕蟲小技,少到我門前來班門弄斧。”

閔紅玉聽了這話,忍不住啐了他一口,說道:“好沒正經!當着這些人的面,說這樣的輕薄話。”

易連慎卻哈哈一笑,說道:“你倒是個正經人,不過這裡除了我之外,這兩個男人你也睡過了,你做得輕薄事,我卻說不得輕薄話嗎?”

閔紅玉神情微微一變,只聽“哐啷”一聲,卻是易連愷將腳下的鐵鏈一甩,徑直在椅中坐下,拿起酒壺來,就替自己斟上了一杯酒。他手腕有傷,拿起酒壺就不停地抖着,那酒就從壺嘴裡直灑出來,一杯倒有半杯灑了出來,潘健遲連忙接過壺去,替他滿滿倒上了一杯酒。易連愷面無表情,端起酒杯,卻忽然朝潘健遲頭上砸去。

潘健遲不閃不避,可是易連愷傷後無力,那酒杯也只是磕在潘健遲頭上,濺了他一臉的酒汁而已。易連愷這一下子卻是用盡了全力,踉蹌着就伏在桌子上大咳起來,咳不過三五聲,便嘔出血來,顯然內臟受了傷。潘健遲也不去管自己臉上的那些酒,見桌上放着手巾,就拿起來替易連愷去擦,易連愷推開他的手,罵道:“姓潘的,不用你這樣假惺惺,你背信棄義,不得好死。”

潘健遲並沒有答話,易連慎卻笑道:“你少在這裡掙命了,傷得這樣重,再這麼折騰,不得好死的就是你了。”

易連愷只是連聲咳嗽,說不出話來。閔紅玉望着地上易連愷方纔吐出的那攤紫血,卻笑了笑,說道:“二公子又何必如此,傳出去也不好聽。”

易連慎瞥了她一眼,問:“怎麼,你心疼他?”

閔紅玉道:“是啊,我就是心疼他,你信嗎?”

易連慎放聲大笑,說道:“我自然是信的。”稍頓了一頓,又道,“你要是真的心疼他,不如把那樣東西交出來。我就讓你帶他走,從此後你們倆雙宿雙飛,過逍遙快活的日子。”

閔紅玉冷笑道:“二公子糊塗了吧,我要是真有那樣東西,自然過江去見慕容督軍了,何必跑到這鎮寒關來吃西北風?”

易連慎道:“你如果真沒有那樣東西,特特地跑到這鎮寒關來幹什麼?難道是來替易連愷送終的嗎?”

閔紅玉嫣然一笑,說道:“沒錯,我就是來替他送終的。這個人跟我之間的事,你知道一半兒,還有你不知道的一半兒。你不知道我恨他恨得牙癢癢吧?我要是不親眼看着他死,我這輩子也白活了。”

易連慎忍不住嘖嘖讚歎,轉過臉去對易連愷道:“三弟,你看你惹下來的這些風流賬,到底怎麼樣才能完劫?”

易連愷卻是緊緊皺着眉頭,一副痛苦極了的模樣,並不多言語,兩隻眼睛盯着閔紅玉,目光中滿是深切的恨意,似乎就想用這目光,在她身上剜出兩個透明窟窿似的。易連慎慢條斯理地喝了半盅酒,又挾了些菜來吃,說道:“東西在誰身上我不知道,可是呢,你們得把東西交出來。老三身上沒東西,我知道。至於你們兩個,我剛纔命人去把你們倆的行李搜了搜,也沒找見。雖然東西現在還沒露面,可是你們這三個人都在這裡,我也不急。老三,你不會那樣糊塗,把東西交給三弟妹了吧?”

易連愷直到此時方纔一笑,他這一笑牽動傷處,旋即蹙眉。可是花廳裡懸着玻璃大吊燈,照見分明,他這一笑,依稀還有昔日走馬章臺貴公子的氣度與俊朗。他說道:“老二,你覺得我會把東西交給秦桑?”

“我也覺得你不會。”易連慎十分淡定地說,“你明知道那是個禍根,你要是把東西給她了,就會替她招來殺身之禍,所以你不會把東西給她。”

易連愷點點頭,說道:“知我者莫如二哥。”

易連慎展顏一笑,說:“自家兄弟,何必這樣誇我。”

他們這樣說着話,彷彿還是在符遠城中,督軍府裡,親密無間同胞手足。閔紅玉看着易連愷拿着筷子的手在發抖,不禁注目他手腕上的割傷,雖然用繃帶纏了起來,可是顯然血水浸透多日,那繃帶早已經成了黑色。易連慎看她注意易連愷的手傷,便笑着說:“我這位三弟深藏不露,其實槍法是非常好的,不僅可以左右開弓,而且他左手開槍甚至比右手還準,雙槍連擊可以百步穿楊,你知道嗎?”

閔紅玉不動聲色,道:“公子爺槍法確實不錯。”

“可惜他從此後開不了槍啦!”易連慎拿着筷子,遙遙點了點,“他的左手手筋,右手手

筋,都被割斷了,雖然我叫了大夫重新替他縫好,可是他如今連酒杯都端不穩,更別說以後拿槍了。”

他在談笑之間說出這番話來,饒是潘健遲性情剛毅,也忍不住神色微變,終於忍不住,站起來大聲道:“易連慎,你怎麼忒得歹毒?”

“歹毒?”易連慎眼皮微微下垂,嘴角似含着一縷笑意,“你見過玩蛇的人嗎?他們要麼比蛇還要毒,要麼就被蛇毒死。要說到歹毒,我這親弟弟倒也不比我差呢……你們知道我那大哥是怎麼從馬背上摔下來的?府里人都說是我害了我大哥,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連父親大人,我的親爹,都疑惑是不是我不顧兄弟之情,竟然做出那樣滅絕人倫的事情。所以老頭子一直迴護着他,把他擱在昌鄴,總提防着我一把,甚至還打算解掉我的兵權,讓他回來帶兵。其實這樣天大的冤枉,我能向誰說去?那年我這三弟才十一歲,一個十一歲的孩子,做出謀害長兄這樣的事情來,誰也不會信吧?”

易連愷此時方纔冷冷看了易連慎一眼,說道:“你知道我在馬鐙上做了手腳,卻也沒告訴老大,你還不是巴不得他死。”

易連慎搖頭嘆氣:“三弟,光一個鐙子,頂多讓老大摔個趔趄,哪能就讓他癱在牀上十幾年不能動彈。”

易連愷淡淡地道:“所以多謝二哥當年暗中助我一臂之力。”

易連慎又嘆了一聲,說:“我知道你心裡不以爲然,以爲我和他是一母同胞,我何必要做這樣的事情。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老大自幼聰明好學,老頭子常常說他是‘吾家白額駒’,而三弟你,雖然從小就悶不做聲,可是老頭子真心疼你,處處替你打算周致,瞞得了別人,瞞得了我嗎?我比老大遲生了兩年,爹不疼,娘不愛,自己要是再不找點出路,這家裡可沒我容身之地了。你還記不記得,一直住在咱們府東花園邊小跨院裡的六叔,他可也是老頭子的親弟弟。想不起來了吧,只怕我不提,你早忘了這六叔長什麼樣了,那六叔的日子過的,比咱們家管家下人還不如。你以爲他不如老頭子嗎,要說雄韜偉略,他也一肚子文章;要說文武雙全,他也騎得馬打得槍。可就是因爲他又有才,又會打仗,老頭子愣是將他從前線誆回來,跟軟禁似的糊弄了他這麼多年。你以爲老頭子傻呢,他把六叔圈起來,明明是在替老大留後路。所以我知道老大一旦坐上老頭子那位置,沒準兒頭一個就對付我。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哈哈,防自己兄弟,比防賊還厲害呢。”

易連愷淡淡地道:“你也不用多說,我要是得勢,也是第一個就殺你,所以你現在這般折辱我,也是應該。只不過兄弟一場,你不肯給我個痛快,實在是太婆婆媽媽。”

易連慎冷笑道:“這你就得怪老頭子,誰讓他將東西交給了你?你要不肯把東西交出來,我只好想方設法撬開你的嘴。”

易連愷忽然轉過臉來,對着閔紅玉一笑,說道:“我知道現在東西在你手裡,你給老二就是了,省得他零零碎碎給我罪受。”

閔紅玉嫣然一笑,說道:“別說東西不在我這裡,就算東西在我這裡,我也不能拿出來換你這條命啊!”

易連愷再不理會。反倒是易連慎十分可樂似的,笑着說:“如果不拿來換他的命,你想要換什麼?”

閔紅玉嘆了口氣:“說了不在我這裡,你便是用一座金山來換,我也拿不出來啊!”

易連慎道:“你想要金山還不容易,只要你肯把東西交出來,你要金條也好,要銀元也好,隨便你開價。”

閔紅玉輕輕一笑,又拈了些菜吃了,說:“雖然東西不在我這裡,可是關於它的下落,我也略知一二。只是這可不是什麼尋常東西,而是易家老爺子留的一條後路。可以借雄師十萬,可以號令江左,可以讓慕容督軍都甘爲驅使,你說這樣東西,是值十萬白銀,還是十萬黃金?”

易連慎嗤笑一聲,說:“在你手裡就不值半個角子。”

閔紅玉說道:“既然不值半個角子,那你又何必這樣咄咄逼人,非得把這東西搜出來?”

易連慎冷笑一聲,說:“敬酒不吃吃罰酒,你自己自投羅網,可別怪我不客氣。”

閔紅玉道:“二公子,您別嚇唬我呀,我這個人膽子小,經不得嚇唬。我一個弱女子,您要是把對付三公子的那些酷刑用一半在我身上,我估計就熬不住了。所以來之前我就打定了個主意,只要您一動手,我就吃顆小糖丸。那丸子是俄國人弄出來的,據說入口氣絕。我這樣死了也罷了,您要想找那樣東西的下落,可就比登天還難了。”

易連慎早就猜到閔紅玉既然敢來,必是將東西藏在了別處,所以他冷然半晌,哈哈一笑:“你年紀輕輕,如花似玉,死了多可惜。”

閔紅玉幽幽地說道:“我也不想死啊,可是二公子您如果真的要施以刑求,我自認是熬不住刑的,還不如立時死了痛快。”

易連慎淡淡地道:“那麼你到底要什麼,才肯把東西交出來?”

閔紅玉說道:“二公子說話爽快,我也就不繞圈子了,我就要他。”說着伸手一指,指的正是易連愷。

易連慎哈哈大笑,對易連愷道:“三弟啊三弟,我真是服了你,你落到今天這步田地,竟然還有女人捨命來救你。你到底是太招人待見呢,還是太不招人待見?”

易連愷冷笑一聲:“你以爲東西真的在她那裡?你以爲她真的想帶我走?”

易連慎含笑道:“你別這樣說啊,爲什麼你就不相信她呢?”

易連愷道:“她倘若真心喜歡過我一天,我都會相信她,可惜她從來不曾喜歡過我。”

易連慎問:“那她喜歡的是誰?”

易連愷冷笑一聲:“你們兩個唱戲也唱夠了,哪怕今天拜堂成親呢,我也道一聲恭喜。東西在哪裡我是肯定不會說的,要殺要剮由你們就是了。”說完他站起來,道,“我回牢房裡去了,幾位慢用!”

他一站起來,腳上的鐵鏈就“咣啷”一響,易連慎沉着臉並不說話,潘健遲卻道:“二公子,我也去牢裡服侍公子爺,麻煩你行個方便。”

易連慎冷哼一聲,說道:“你還真是忠心耿耿,你愛去就去,不過我可告訴你,那是死牢,進去了別想活着出來。”

潘健遲站起來,撣了撣衣服下襬上適才被潑的酒水,淡淡地道:“潘某既然來了,就沒想過要活着出去。”說完走到易連愷身邊,攙扶着他向外走去。

說是死牢,其實也沒想像中的可怖,不過是一座小院子,看守嚴密,窗上裝了鐵柵,連門都是特製的,四角包着鐵皮,他們一走進去,門就“咣噹”一聲被關上了。潘健遲環顧四周,只見屋子裡倒也整潔,火炕佔去了半邊屋子,炕上放着被褥之物,雖不華麗,但也乾淨。他扶着易連愷在炕上坐下,易連愷卻擡手就給了他一巴掌,他雖然手上無力,但潘健遲不閃不避,所以“啪”一聲,終是打了清脆的一記耳光。

易連愷似乎壓抑着什麼怒氣,說道:“誰叫你來的?你爲什麼不去昌鄴?”

潘健遲頓了一頓,才說:“上不了船。”

“上不了船你爲什麼不想辦法?難道讓她一個人孤身上船?上不了船你就到這裡來送死?”

“我不是來送死的。”潘健遲道,“兩個人總比一個人有辦法,我要救你出去。”

“別做夢了!”

潘健遲環顧四周,從小窗裡便可看到院中警戒森嚴,實無辦法可想,況且這裡也不是說話的地方。他蹲下來看了看易連愷腳踝上的傷,想了想,突然解開棉衣釦子,撕破自己襯衣的衣襟,要將那腳銬纏起來,這樣一來,那鐵銬就不會再磨傷腳踝了,易連愷看他蹲在那裡,一點點小心地用布條纏着鐵銬,忍不住冷笑:“愚蠢!”

潘健遲直起身子來,說道:“我也不是來救你,我只是來還一個人情。我欠了秦桑,所以不能讓你死了。”

易連愷一腳就踹在他的心窩上,將潘健遲直踹得一個趔趄,易連愷咬牙切齒道:“我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當初沒一槍崩了你,讓你多活了這一年!你以爲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你以爲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

潘健遲卻輕鬆地笑了笑:“公子爺,少費些力氣吧,養好傷再說。”

雖然他對易連愷執禮甚恭,可是易連愷脾氣暴躁,更兼被關在此處,愈發戾氣十足。所以不是打就是罵,百般折辱,潘健遲卻似乎絲毫不介意。

這日獄卒送了飯菜來,易連愷又破口大罵,舉手就將整碗熱湯砸在潘健遲身上,幸好冬天穿衣甚厚,並沒有燙着,不過湯菜淋漓一身,也十分狼藉不堪。潘健遲只將菜葉撣了撣,渾若無事去替易連愷添飯,易連愷卻連碗都砸了,又將他臭罵了一頓。那獄卒忙收拾了碎碗,不一會兒重新送了飯菜來,這次卻是一套精緻的銀餐具,那獄卒道:“二公子說了,公子爺只管發脾氣,所以給您換了這銀的,一是砸不壞,二是萬一有歹人在飲食中下毒,您也瞧得出來。”

易連愷冷笑了一聲,那獄卒卻對潘健遲道:“潘副官,二公子說了,他這位三弟素來脾氣不好,苦了潘副官了,好在潘副官也知道三公子的脾氣,必不會見怪。還有,叫我帶潘副官去洗澡換件衣服,大冷天的別凍病了,又將病氣過給三公子就不好了。”

潘健遲被那獄卒帶出去,卻仍舊送到他剛來那晚住的屋子裡,只是不見了閔紅玉。他也並不多問,洗澡更衣,剛剛收拾清爽出來,只見外面坐着一個人,正是易連慎。

他見到易連慎,似乎沒有任何意外,淡淡地道了聲:“二公子。”

易連慎取出銀煙盒來,抽了一支香菸,在桌子上慢慢頓了頓,卻不急着點火,說道:“潘先生,我一直覺得你是個聰明人,所以我也一直沒鬧明白,你怎麼會來蹚這混水。”

潘健遲道:“二公子有話請直說,不用繞彎子。”

“好。”易連慎慢慢擡起頭來,盯着他的眼睛,“東西在哪裡?”

“我不知道。”潘健遲說,“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不知道。”

易連慎微微一笑:“潘先生,你我曾經達成過協議。我安排一場刺殺,你捨命去救易連愷,一旦事成,他定然能對你十分信任。當初你將這個計劃說得天花亂墜,現在你卻對我說,你不知道?”

“傷後我沒能再見過易連愷,而且他對我也不是完全的信任。他知道我和秦桑有舊情,他以爲我會去昌鄴,我現在突然來了這裡,所以他生了疑心。”

“其實我也有疑心。”易連慎微微向前傾身,“你是他的副官,你跟我三弟妹有舊緣,按理說你應該幫着他,爲什麼你卻要和我合作呢?”

“奪妻之恨。”

易連慎忽地一笑:“你拿這種話誆誆別人倒也罷了,誆我,就免了吧。說吧,你到底是哪一派的人。李重年?姜雙喜?還是慕容宸?”

潘健遲坦然道:“那我也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哪一派的人都不是,我們希望,重新立憲,選舉合法政府,取締現在的軍政主義。”

易連慎恍然大悟:“原來你是革命黨。”

“所以,二公子,我願意與你合作。李重年勢大,他硬攻下符遠,便可通電獨立,割據一方。但如果二公子您拿到那樣東西,自然就可以消除李重年,不過我希望,如果我幫您拿到您想要的東西,您要支持我們重新立憲。”

“沒有問題。”易連慎十分輕鬆地說,“我跟老頭子們不同,我個人是最贊成取締軍政,重新立憲,恢復內閣選舉。”

潘健遲點了點頭:“如此,我必全力以赴,襄助二公子。”

“可是他都不相信你,怎麼會對你說實話。”

潘健遲微微笑了笑,說道:“二公子放心,東西肯定不在他身上。他臨走之前,肯定把東西放在妥當的地方,所以他現在有恃無恐,任憑二公子動用酷刑,他也是不會說的。”

“那你有什麼辦法?”

“三公子平生所重,其實只有一個秦桑。如果我們可以挾制秦桑,不愁他不說。”

“可是現在秦桑只怕已經到了昌鄴,高佩德素來對老頭子忠心耿耿,未必會買我的賬,老實把人交出來。這個閔紅玉,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讓她把秦桑帶來,她竟然把秦桑送走,我要是不剝了她的皮,我也不姓易。”

潘健遲似乎稍稍意外,說道:“原來閔小姐也是二公子的人?”

易連慎“哼”了一聲,說道:“她算什麼我的人,我把她放到老三身邊,原來指望着她能成一步好棋,結果她反倒跟老三沆瀣一氣。盡做些吃裡爬外的事情,這賤人,我遲早一槍崩了她。你說,東西會不會在她那裡?”

潘健遲想了想,說道:“我知道她拿過秦桑一樣東西,但不知道那樣東西是不是。”

易連慎搖了搖頭,說道:“東西絕不會交給秦桑,老三的性子我知道,他越是待見秦桑,越不會把東西給她,怕給她招禍。我這個三弟,爲人精細聰明,就是有點太癡心。連老大都知道押住秦桑要挾他,所以他不會把東西給秦桑。”

“那就還有個法子,叫高佩德拿秦桑來換易連愷,高帥深受易帥之恩,必然肯答應交換。到時候只要秦桑在二公子手裡,若有所命,三公子不敢不從。”

“你不是與秦桑有舊?”易連慎笑了笑,“怎麼出這樣的主意,豈不是半分憐香惜玉之心都沒有?”

潘健遲道:“大丈夫行事,哪能講究兒女私情。爲了大局着想,只好犧牲她了。”

易連慎望着他半晌,見他神色坦然,才說道:“你們這些人,真是讓我鬧不懂。”他又搖搖頭,說,“你這主意無趣,易連愷如果真不想活了,誰也攔不住他,只怕還沒有換,他就已經死了。”

潘健遲微微一笑:“計若是用得巧,也不怕易連愷不中圈套。再說高帥所重,唯有易連愷,秦桑對其來說,實在是無足輕重。況且高帥乃是大帥多年的舊部,如果二公子以誠相待,說不定他反而會拋棄成見,助二公子一臂之力。”

“你有什麼法子讓高佩德肯幫着我?當初在符遠城中,老父病危,他都不肯幫我,要不是慕容宸號稱要過江南下,他說不定調兵就殺到符遠來了。”易連慎說道,“這個老頑固,也不知道老三許了他什麼好處,竟然讓他忠心耿耿。要說他是父帥的舊部,我和老三的事情,他應該不偏不倚纔對。”

潘健遲淡淡地道:“二公子,恕我說句不中聽的話,只怕大帥還有什麼手諭之類的東西曾經給過高帥,不然高帥也不至於這般厚此薄彼。二公子亦是大帥之子,又在軍中多年,易連愷黃口小兒,雖多得高帥照拂,但誰都曉得,易連愷不是領軍的將才。依照常理,二公子這般籠絡,他就算不偏幫二公子,也會做出一碗水端平的樣子。既然高帥執意與二公子爲難,那肯定是因爲大帥曾經有過吩咐,不教他與二公子交結往來。”

易連慎沉吟道:“這麼一說,倒還有幾分道理。要說老頭子偏心老三,那也不是一件兩件事情。不過事到如今,那樣東西不找出來,我心裡着實不踏實。”

潘健遲道:“易連愷如今是二公子的階下囚,我倒有個主意,就是不知道二公子願不願意聽一聽我的拙見。”

易連慎含笑道:“你但說便是。”

潘健遲說道:“既然東西不在易連愷身上,二公子不妨來個‘捉放曹’,唱上一出將計就計的好戲。”

易連慎眯起眼睛,慢慢地道:“你是說……”

“要不放了三公子,怎麼找得出那樣要緊的東西?”潘健遲說道,“易連愷性格孤僻,天性多疑,並無一個實質上的親信,不然也不會被大少爺輕而易舉就得了計去。依在下愚見,東西定不會交給閔紅玉。他這樣的孤家寡人,最最狡兔三窟,萬萬放心不下將東西交給旁人,以我之見,東西既不會在閔姑娘手中,更不會在秦桑那裡,二公子不妨將計就計,假意中計,讓易連愷逃了去。他一旦脫身,必然會想法子取走那件要緊東西,二公子再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人贓並獲,也非難事。再者,亦可以試一試閔紅玉,東西到底在不在她那裡,這般一試便知,亦算是一舉兩得。”

易連慎道:“你這主意不錯,不過到底怎麼樣才叫‘捉放曹’?”

潘健遲便三言並作兩語,將全盤計劃托出,告訴易連慎。易連慎聽後,只是沉吟不語,並不置可否。潘健遲見他如此,便問道:“二公子不相信我?”

“一個連自己所愛之人都可以出賣的人,我當然不相信。”易連慎淡淡地說,“姓潘的,你演戲演過了頭,回去牢裡好好待着吧。”

潘健遲再不多說,知道說也無用。轉身推開門,跟着衛兵仍舊回到牢裡,進門才發現,閔紅玉竟然也在屋子裡,只不過她遠遠站在炕前,眼睛紅紅的,倒似哭過一般。潘健遲雖然與她相交不久,卻知道她性情堅韌,是輕易不會哭泣的那種女子,不由微覺詫異。他看見易連愷和衣睡在炕上,雙目微閉,呼吸急促——因爲受了極重的內傷,所以他每次呼吸,都是這樣吃力,也不知道睡着了沒有。

於是潘健遲便向閔紅玉微微點一點頭,問:“閔小姐,你怎麼來啦?”

閔紅玉將足一頓,說道:“你願意死在這裡,就死在這裡吧。我拿那東西換十萬銀元,下半輩子哪怕揮金如土,也儘夠我過的了。”

易連愷似乎恍然未聞,潘健遲也不多說,閔紅玉咬一咬牙,向潘健遲道:“他是不想活了,你跟不跟我走?”

潘健遲只作不解:“走到哪裡去?”

“我原本是打算我們三個人全身而退,看來是不成啦。”閔紅玉鎮定了些,抽出手絹拭了拭眼角,說道,“他既然不想活了,你跟我遠走高飛吧。”

潘健遲說道:“這裡四面高牆,如何能遠走高飛?”

閔紅玉道:“我與易連慎談妥了,他放我們倆走,等我們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就將東西放在哪裡告訴他。”

“蠢物!”睡在那裡的易連愷終於開口,聲音低沉無力,卻十分清楚。閔紅玉笑了笑:“你以爲我做不到嗎?我到了外國使館,就拍電報給他,告訴他去哪裡取。”

潘健遲道:“易連慎不會信你。”

“可是他把我們關在這裡,也照樣拿不到東西。眼看李重年攻入符遠,他要再不行動,可就來不及了。”

易連愷閉着眼睛,似睡非睡,並不說話,似乎對他身邊二人之語絲毫不放在心上。閔紅玉看到他這般模樣,不由得心中惱怒,頓足道:“你便睡死在這裡好了!”轉身向窗外大聲道,“來人啊!”

只聽腳步聲響,不一會兒便出現一個獄卒,說是獄卒,自然仍舊是尋常衛兵打扮,站在那裡恭敬地問:“閔小姐有什麼吩咐?”閔紅玉說道:“我肚子餓了,開一桌上好的宴席來。”

那衛兵問:“是送到小姐房裡去嗎?”

閔紅玉說道:“就送到這裡來。”

那衛兵答應了一聲自去了,過了半個鐘頭的樣子,果然又折返回來。這次來的時候後頭跟着兩個廚子模樣的人,手裡提着提盒之物,那衛兵便將中間的炕桌上鋪上桌布,兩個廚子打開提盒,將一樣樣的冷熱菜餚擺出來,除了四個涼碟,四樣乾果之外,還有好幾樣熱菜,並一大碗高麗蔘燉的雞湯。那衛兵道:“廚房說,還有魚翅因爲要紅燒的緣故,所以過一會兒才能送過來。請小姐先吃着。”

閔紅玉點一點頭,那廚子安下牙箸,輕巧地擱在一隻白瓷筷架上,這纔拿着空提盒退下去。

閔紅玉也不客氣,先拿碗盛了一碗湯,說道:“先吃,吃飽了咱們再從長計議。”

潘健遲見她這般做派,倒也不奇怪,雖然與她相識並不久,但知道她就是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只見她推了推易連愷,說道:“真這般做作不成?你要不好好吃飽飯,哪裡有力氣跟你那二哥鬥智鬥勇?”

易連愷並不理她,仍舊臉朝着內裡,似乎是睡着了。閔紅玉見他這樣子,便“哼”了一聲,拿起勺子來,自己嚐了一口那雞湯,說道:“這個真不錯。”又招呼潘健遲,“潘副官,聽說他中午把飯菜都砸了,害你也餓肚子,坐下來吃點東西墊墊飢。”

潘健遲猶未答話,閔紅玉已經落筷如風,將所有的菜餚都夾着嚐了一遍,說道:“好了,我都先吃了,哪怕有毒呢,也先毒死我。”

潘健遲見她這樣子,方纔慢慢說道:“二公子不會下毒的。”

閔紅玉拿筷子點住一盤餚肉,含笑道:“是啊,就算他要下毒,只怕也只想毒死我一個呢。”

她言笑晏晏,似乎不再生氣,一邊說話,一邊喝湯。又過了一會兒,廚房送了魚翅來,閔紅玉倒了一碟醋,又挾了魚翅浸了,讚道:“這裡的紅燒翅做得真真不錯,不過就是泡發的時間不夠,還有點欠火候。”

她一邊說一邊吃,可是易、潘二人都不答話。閔紅玉最後推開碗碟,說道:“我可吃飽了。”

潘健遲略略苦笑,而易連愷仍舊一動不動睡在那裡,似乎對身邊事渾然不覺。閔紅玉見他始終無動於衷,不由得氣惱,說道:“你這個人簡直太不識時務了,如今身陷囹圄,除了我之外,哪裡有人會來救你?”

易連愷此時方纔“哼”了一聲,連眼睛都懶得睜開,卻慢慢說道:“你哪裡是來救人,分明是來害人。”

閔紅玉見他肯搭腔,終於不再默不做聲,便已經十分欣喜,說道:“自然是來救你的,不信你問潘副官。”

易連愷說了這麼一句話,卻再也不搭理她。閔紅玉想盡千方百計,仍舊得不到他隻言片語,只得悻悻而去。

她離去之後,獄卒進來收拾桌子,潘健遲坐在炕上,見他們仍舊用食盒將傢什裝了出去,收拾整齊了,重新將門鎖上。聽到門上鎖的聲音,潘健遲一動未動,而易連愷亦睡在那裡,呼吸均勻,似乎是睡着了。

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潘健遲跳下炕去,往屋外張望,只見院中衛兵走動,巡邏的甚是森嚴,可是大約易連愷被關押了多日,抑或易連慎有過嚴令,所以亦沒有人往這屋內窗中多看一眼,只是認真巡防而已。

潘健遲輕輕咳嗽了一聲,易連愷眼珠微微一動,可是並沒有睜開眼睛。潘健遲又輕聲叫了聲“三公子”。易連愷仍舊不爲之所動,潘健遲心下甚急,將適才藏起的東西慢慢推到易連愷手邊,易連愷手指一顫,忽然就睜了雙眼。嘴脣似乎都未嘗翕動,聲音更是低不可聞:“哪裡來的?”

潘健遲只說:“剛纔。”

易連愷這才明白適才閔紅玉那場做派,原來是爲着要將此物趁人不備交給潘健遲。他看了眼那黑沉沉的槍膛,搖了搖頭,說道:“這女人。”

潘健遲不知他是何意,只裝作想要休息,也在炕邊躺下,正躺在易連愷對面,壓低了聲音道:“公子爺,咱們想法子闖出去吧。困在這裡是個死,闖出去說不定能有一分勝算。”

易連愷並不搭話,只將那支小小的駁殼槍往他手邊一推,潘健遲心中焦急,說道:“公子爺,事不宜遲。再不走易連慎不知道還有什麼酷刑,咱們走吧。”

易連愷仍舊不語,潘健遲低語:“公子爺旁的不想,只想一想少奶奶,她還在等着您。”

易連愷這纔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走不了。”

潘健遲低聲道:“不試怎麼知道?咱們將門騙開,就此闖出去,這院子裡的地勢我進來的時候留心察看過,雖然牆高,但是易連慎住的地方,離這裡隔了好幾層,等他們衝過來,咱們說不定到了後門。”

易連愷仍舊不語,潘健遲道:“公子爺素來果毅決斷,爲何如今猶豫不決?”

易連愷仍舊不語,潘健遲不由得急了:“公子爺,再不走可真的走不了了。”

易連愷哼了一聲,似乎傷口疼痛。潘健遲不由分說,大聲叫道:“快來人啊!公子爺暈過去了!”他連叫了兩聲,只見外面腳步聲匆忙,涌進來三個人,爲首的正是適才送飯來的獄卒,那人見易連愷睡在炕上一動不動,以爲他真的暈過去了,於是搶上來查看。

他剛剛走到炕邊,還沒俯下身去,只覺腰上一硬,錯愕間不由得一愣,就這麼電光火石的一剎那,易連愷已經一躍而起,舉起手中鐐銬,狠狠往他頭上砸去。那鐐銬全是鑄鐵所制,十分沉重,這下子頓時血流滿面,“咕咚”一聲就倒在了地上。而另兩名士兵還未及呼喊,潘健遲擡起手來,“砰砰”兩槍,一槍一個撂倒。易連愷抓起那兩人手中的兩杆長槍,潘健遲拿了獄卒的另一杆毛瑟槍,拉開虛掩的門,搶先闖了出去。

外面院中巡邏的衛兵聽到槍聲,早知道不妙,紛紛朝這邊奔過來。但潘健遲槍法精妙,一槍一個點射,衝在前面的數人倒斃,其餘的人頓時生了怯意,四散開來尋找掩體。

潘健遲知道易連愷雙腕皆傷,無法端槍瞄準,所以率先衝在前頭。兩個人隱身在廊柱之後,他手槍中的子彈已經用盡,便回手別在腰間,端起長槍拉好槍栓,向易連愷丟了個眼色。

易連愷雖然從來沒有與他配合過,但卻難得立時就明白他的意思。他雖然雙腕無力,開槍不準,可是端起槍來胡亂射擊,只驚得餘下的衛兵大氣也不敢出,只聽彈殼飛濺,“嘣嘣”亂響,不停地落在地上。

潘健遲在他開槍的時候,早就就地一個滾兒,翻到了走廊的另一邊,藉着柱子的掩護,一槍一個,又打死了好幾個人。他槍法精準,餘下還有兩個人噤若寒蟬,抱頭縮在窗後,卻是再也不敢冒險探身出來開槍。就這麼一會兒工夫,易連愷已經抓住機會衝過去。潘健遲一槍擊碎了院門上的鎖,和易連愷一起直闖了出去。

他們兩個剛剛出院門,只擔心遇上大隊的衛兵,結果方走了幾步路,忽然聽見西北角一片喧譁,有人大叫“彈藥庫失火啦”!只見檐頭濃煙滾滾,不停地有稀疏的槍聲響起,向西一望,一大片黑沉沉的屋宇都被煙霧籠罩起來。火勢看起來不小,他們這樣闖出來也沒遇見多少人,想必其他人都去彈藥庫救火了,而縱然有人聽到這邊槍響,也不及過來察看。

他們趁亂一直向後走,走廊裡偶爾遇見幾個衛兵,都被潘健遲一槍一個撂倒,反揀了不少槍支彈藥。這裡都是易連慎帶出來的親隨,裝配齊全,武器精良。潘健遲背了好幾條槍,更掛了幾條子彈袋,而易連愷只揀了兩條槍,十分沉着地跟在他身後。

潘健遲雖然不清楚院中地形,但知道這種宅院,往後去一定會有後門,所以與易連愷一起穿過重重院落。且戰且走。剛到後院附近,忽然聽到“砰”一聲巨響,震得地面似乎也震了幾震,那屋子外面裝的玻璃窗子“咣啷啷”亂響,而屋頂上的瓦掉下來好幾塊,“噼裡啪啦”砸在地上,甚是令人心驚。潘健遲知道必然是彈藥庫爆炸了,他不知道那彈藥庫存了有多少子彈火藥,想必這樣的爆炸還會有多次,所以更不遲疑,只是催促易連愷:“快走。”

易連愷看見西北面火光沖天,濃煙滾滾,似乎連房子都塌了好幾間,卻略一沉吟,問道:“是閔紅玉嗎?”

潘健遲搖了搖頭,說道:“不知道。”他們倆都只怕夜長夢多,所以徑直用槍轟開後院的鐵鎖,潘健遲匆匆向外一望,見巷中無人,便推門回身向易連愷招了招手。

時近黃昏,城中聽得槍聲爆炸聲,早就商鋪上板,行人斷絕。這裡本來就是軍事重鎮,更兼連年戰事,所以老百姓養就一種謹小慎微的習慣,一聽到槍聲就關門閉戶,鎖家不出。所以他們一直穿過巷子,只見街頭空蕩蕩的,並無一人一車。

潘健遲心中焦急,知道鎮寒關地方狹小,又處於兩山山隘之間,若是易連慎回過神來緊閉關門,他們困在城中,便是插翅難飛,所以眼下之計,唯有闖出關去。可是街頭並無一馬一車,怎麼樣闖關,可真是一籌莫展。正在尋思的時候,易連愷突然咳嗽一聲,身子微晃。他本來端着長槍,幸好長槍拄地,纔沒有跌倒。潘健遲連忙扶了他一把,只見易連愷一手捂着嘴,卻勉力搖了搖頭,似乎在示意自己沒事。潘健遲知道他身上有傷,料想他跟着自己這樣闖出來,已經精疲力盡。他心下焦急,想着要到何處去尋個車馬纔好,正這樣盤算着,忽然聽到汽車喇叭一響,看着一輛軍用的吉普車,飛一般地朝着他們衝過來。

潘健遲以爲是易連慎的下屬,所以一手攙着易連愷,另一隻手將槍一頓,“咔嚓”一聲子彈上膛,便要隔着擋風玻璃擊斃開車的人,將車奪過來。那車子直衝過來,速度似乎一點兒也沒減,彷彿想將他們撞死在當地。潘健遲單手端槍不穩,所以眼見着車子直衝過來亦不慌張,只待更近一點便開槍射擊。只見車子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近得幾乎連開車人的臉都快要看清楚了。那開車的人卻突然剎車,只聽輪胎“吱”地一響,已經硬生生將汽車停下來。那人探身出來,叫道:“快上來!”

竟然是閔紅玉。她穿了一身易連慎軍中的服裝,潘健遲幾乎沒能認出來。直到聽到她的聲音,才怔了一下。閔紅玉跳下車來,將他們扔在地上的一杆槍拾起來,潘健遲連忙扶了易連愷上車,閔紅玉隨手將那杆槍放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然後發動車子,將汽車掉轉了一個方向,直接向城門關開去。

潘健遲見她開車的動作十分流利,不由得道:“你竟然會開車?”想想這句話似乎十分不敬,便又添了一句,“你怎麼來啦?”

閔紅玉笑了一聲,說道:“只爲一點慈悲心,未見公子到來臨。”因爲這出京戲大紅大紫,這句唱詞更是家喻戶曉,雖然潘健遲不怎麼看戲,也知道這是《能仁寺》中的唱段,原是十三妹見安公子被誑去黑風崗,所以急急追上去,想要救他一命的唱詞。此時潘健遲聽她還有心思唱戲,料必她是胸有成竹,於是說道:“你今天大展手腳,倒真是做得十三妹。”

閔紅玉笑道:“得啦,出得城去纔算是事成了一半,還有一半,得咱們三人盡行走脫了,纔算是真成了呢。”

她駕駛着汽車直奔城關,遠遠看到關隘前置的鐵蒺藜,便略減了車速。將車窗上的玻璃搖下一半,伸出手來揮着一個綠色的派司,遠遠就衝着那哨卡的衛兵嚷:“快快開卡!城中混進來奸細放火,我奉司令之命令,出城去求助友軍!”

那關卡上的哨兵早就聽到彈藥庫爆炸之聲,更兼看到城防司令部的屋子冒出滾滾濃煙。所以再不疑心有他,立時就搬開了鐵蒺藜,放他們揚長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