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深不知處。
深山之外,炎炎六月。深山之中,卻是一派靜謐世界,清涼天地。
蘭室外,兩道白衣身影端立於長廊上。風過,白衫輕動,而人紋絲不動。
藍曦臣和藍忘機,正在端立。
倒立。
二人皆是一語不發,似乎已進入冥想之境。流泉淙淙,鳴鳥撲翅,是此間唯一聲音,反倒襯得四下更爲寂靜。
半晌,藍忘機忽然道:“兄長。”
藍曦臣從冥想中悠悠脫離,目不斜視,道:“何事?”
沉默片刻,藍忘機道:“你摘過蓮蓬嗎。”
藍曦臣側首,道:“……沒有。”
姑蘇藍氏的子弟若想吃蓮蓬,自然不用自己去摘。
藍忘機頷首,道:“兄長,你知道嗎。”
藍曦臣:“什麼?”
藍忘機:“帶莖的蓮蓬比不帶莖的好吃。”
藍曦臣道:“哦?這倒是沒聽過。怎麼,爲何忽然說到這個?”
藍忘機道:“無事。時辰到,換手。”
兩人將倒立支撐的那隻手從右手換到了左手,動作整齊劃一,無聲無息,安定至極。
藍曦臣還待再問,定睛一看,卻是笑了:“忘機,你有客人。”
木廊的邊緣上,一隻白絨絨的兔子慢慢爬過來,蹭到藍忘機倒立的左手邊,抽動着粉色鼻子。
藍曦臣道:“怎麼找到這裡來了?”
藍忘機對它道:“回去。”
那隻白兔卻不聽,咬住藍忘機抹額的一端尾,用力扯,似乎想就這麼叼着把藍忘機拖走。
藍曦臣悠悠地道:“它想你陪着吧。”
拖不動的兔子氣急敗壞地繞着兩人蹦了一圈,藍曦臣看得有趣,道:“這是愛鬧的那一隻嗎?”
藍忘機道:“太鬧了。”
藍曦臣道:“鬧也無妨,畢竟可愛。我記得有兩隻。兩隻不是經常在一起嗎,爲何只來了一隻?另一隻是不是喜靜不願出來?”
藍忘機道:“會來的。”
果不其然,沒過一會兒,木廊的邊緣上,又扒上了一隻雪白的小腦袋。另一隻白兔也跟過來,尋找它的同伴了。
兩團雪球相互追逐了一會兒,最終選了個地方,就是藍忘機左手旁,安心擠在了一處。
一對白兔黏着彼此挨挨擦擦,即便是倒過來看,畫面也煞是可愛。藍曦臣道:“叫什麼名字?”
藍忘機搖了搖頭,不知是說沒有名字,還是不提。
藍曦臣卻道:“我上次聽到你叫它們了。”
“……”
藍曦臣由衷地道:“是很好的名字。”
藍忘機換了一隻手。藍曦臣道:“時辰未到。”
藍忘機默默又把手換了回來。
一炷香後,時辰到,倒立結束,兩人回到雅室靜坐。
一名家僕送上祛暑的冰鎮瓜果。西瓜去了皮,果肉切成整齊的一片片,擺在玉盤裡,紅紅的,透透的,煞是好看。兄弟二人跪坐在席子上,低聲說了幾句話,交流完昨日聽學的心得,便開始食用。
藍曦臣取了一枚瓜片,卻見藍忘機盯着玉盤,意味不明,本能地停下動作。
果然,藍忘機開口了。他道:“兄長。”
藍曦臣道:“何事?”
藍忘機道:“你吃過西瓜皮嗎。”
“……”藍曦臣道:“西瓜皮可以吃嗎?”
默然須臾,藍忘機道:“聽說可以炒。”
藍曦臣:“也許可以。”
藍忘機:“聽說味道甚佳。”
“我沒試過。”
“我也沒有。”
“唔……”藍曦臣道,“你要讓人試着炒炒看嗎。”
想了想,藍忘機神色肅然地搖了搖頭。
藍曦臣鬆了口氣。
不知爲何,他覺得並不需要問“你是聽誰說的”這個問題……
第二日,藍忘機獨自一人下山了。
他不是不常下山,而是不常獨自一人到熙熙攘攘的集市上來。
人來人往,人往人來。無論仙門世家,抑或山野獵地,都沒有這麼多人。就算是人多的清談盛會,人也是井然有序的多,而不是這般摩肩接踵的多,好像走路時誰踩着了誰的腳、誰碰着了誰的車,都一點不稀奇。藍忘機素來不喜與人肢體接觸,見此情形,頓了一頓,但並未就此卻步,而是打算就地尋人問路。誰知,卻是半晌也沒找到一個可問之人。
藍忘機這才發現,不光他不想靠近旁人,旁人也不想靠近他。
實在是他整個人都與這喧囂市集格格不入,一塵不染,還背了一把劍,那些小販、農夫、閒人少見這等世家公子,無不忙不迭閃避。要麼怕這是位不好惹的紈絝,誰也不想不小心得罪了他;要麼怕他神情嚴冷,畢竟連藍曦臣都開過玩笑,說藍忘機方圓六尺之內皆天寒地凍,寸草不生。唯有趕集的女子們,在藍忘機走過來時,想看又不敢多看,裝作手裡有事忙,低眉又擡眼。等他走過去了,就在他背後聚成一團嘻嘻哈哈。
藍忘機走了半天,才見到一名在一家大門前掃陽塵的老婦,道:“請問,距此處最近的蓮塘往哪裡走。”
那老婦眼神不大好使,灰又蒙了眼,氣喘吁吁,看不清他,道:“這邊走上八|九里,有一戶人家種了幾十畝蓮蓬。”
藍忘機頜首道:“多謝。”
老婦人道:“這位小公子,那蓮塘到晚間就不讓人進去了,你要是想去玩,可得趁白天,快些去啊。”
藍忘機又道了一聲:“多謝。”
他正待走開,見那老婦杵着細長的竹竿,半天也撥不下來一支卡在屋檐下的枯枝,出指一點,劍氣隔空將那枯枝擊落下來,轉身走了。
八|九里對他的腳程而言並不算遠,藍忘機順着那婦人所指方向,一路前進。
走過一里,離了集市;走過二里,人煙漸漸稀少;走到四里,兩側所見已盡是青山綠田,阡陌縱橫。偶爾,纔有一座歪歪扭扭的小屋,升起歪歪扭扭的炊煙,田埂上有幾個扎沖天辮的泥娃娃在蹲着埋頭玩爛泥,笑呵呵,你糊我、我糊你。這景象頗有野趣,藍忘機駐足觀看,看了沒一會兒便被發現了,泥娃娃都小,怕生,一溜煙跑不見了,他這才邁開步子,繼續走。走到五里時,藍忘機面上一涼,竟是從微風中吹來了細細雨絲。
他望望天,果然,灰滾滾的雲像是要壓過來了,當即步下加快,而雨來得更快。
這時,忽見前方田埂邊站了五六個人。
雨絲已化爲雨滴,而這幾人既不打傘,也不遮擋,似圍着什麼,全無心思理會其他。藍忘機走近前去,只見一農人躺在地上,正唉唉痛叫。
靜聽兩句,藍忘機便知曉了事情經過。原來,這農人在農作時,被另一名農人家養的牛頂了,現下不知是傷了腰還是斷了腿,爬不起來了。那牛做了錯事,被攆得遠遠站在田地盡頭,埋頭甩尾不敢靠近。牛的主人奔去請大夫,剩下這羣農人不敢隨意搬弄傷者,怕搬壞了他的筋骨,只敢這般照看着他。可天不作美,竟下起雨來。一開始還是淅淅瀝瀝的,能忍忍,誰知不一會兒,便朝着劈頭蓋臉去了。
眼看這雨越下越大,一名農人奔回家去取傘,但家住得遠,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餘下人都乾着急,搭着手,能給那受傷農人擋多少是多少。可這樣下去,怎麼也不是辦法。哪怕拿到了傘,那也沒有幾把,總不能給一兩人遮着,其餘人都淋着吧?
一人喃喃罵了句:“見了鬼一樣,這麼大的雨,說來就來。”
這時,一名農人道:“把那棚子扶起來吧,能頂一會兒是一會。”
不遠處有一座廢棄的老棚子,用四根木頭撐起。一根歪了,一根常年風吹日曬,腐朽了。
一人猶豫道:“不是不能動他嗎?”
“幾……幾步路應該沒事。”
衆人七手八腳小心翼翼把那受傷農人擡過去,便有兩人去扶那破棚子。誰知,兩名農人,卻還扶不起一個破棚頂。旁人催促,他們鉚起了勁兒,臉漲得通紅,卻是紋絲不動。再來兩人,還是不動!
這木棚棚頂以木作框,覆着瓦片、茅草、層層灰土,分量絕對不輕。但也不至於四個常年耕作的農人也擡不動。
沒靠近,藍忘機便知道怎麼回事了。他走到木棚之前,俯下身,托起木棚頂的一角,單手將它擡了起來。
幾名農人驚呆了。
四個農人都擡不起來的棚頂,這少年竟是用單手就把它擡了起來!
呆了一會兒,一名農人便低聲對其他人說着什麼,未猶豫片刻,他們便七手八腳將那農人擡了過來。進木棚時,都瞅藍忘機,藍忘機目不斜視。
放下人後,便有兩人過來道:“這位……公子,你放下,我們來吧。”
藍忘機搖了搖頭。那兩名農人堅持道:“你年紀太小,頂不住的。”
說着,把手舉了起來,要幫他頂這雨棚。藍忘機看他們一眼,也不多言,只略略收了幾分力,那兩名農人登時臉色一變。
藍忘機收回目光,放回原先的力道,兩名農人訕訕蹲了回去。
這木棚竟是比他們想象的還要重,這少年一撤手,根本撐不起來。
一人打了個寒噤,道:“奇怪,怎麼進來了反倒更冷了。”
他們卻都看不到,此時此刻,木棚的中央,正吊着一個枯髮長舌、衣衫襤褸的身影。
棚外雨打風吹,這身影便在木棚下搖搖晃晃,帶起一陣陰風。
就是這隻邪祟,使得這片棚頂異常沉重,無論如何也沒法被普通人擡起來。
藍忘機出門沒帶度化之器。既然這邪祟並無害人之念,自然不能不分青紅皁白將它打得魂飛魄散,看樣子也暫時無法說服它把自己吊着的屍體放下來,便只能先撐起這屋頂了。回頭上報,再派人來處理。
那邪祟在藍忘機身後晃來晃去吊了一陣,被風吹得東倒西歪,抱怨道:“好冷哦……”
“……”
它左看右看,找了個農人靠上去,似乎想暖一暖。那農人忽的一陣哆嗦。藍忘機微微側首,給了它一個十分冷厲的眼角餘光。
那邪祟也打了個哆嗦,委委屈屈地回去了。可還是伸長了舌頭抱怨道:“這麼大,這麼大雨,這麼敞着……真的好冷哦……”
“……”
直到大夫來,衆農人竟是都沒敢跟藍忘機搭話。待到雨停,他們把傷者挪出木棚,藍忘機放下屋頂,一句話也沒說便走了。
待他趕到蓮塘時,業已日落。他正要下湖,對面撐出來一隻小船,船上一名中年女子道:“哎哎哎!你是做什麼的?”
藍忘機道:“摘蓮蓬。”
那女子道:“日落了,我們天黑以後不放人進去的,今天不行了,改天吧!”
藍忘機道:“我不多做停留,一刻便走。”
女子道:“不行就是不行,這是規矩,規矩不是我定的,你問主人去。”
藍忘機道:“蓮塘主人在何方。”
採蓮女道:“早回去了,所以你問我也是白搭,我要是放你進去了,這湖的主人可沒好話對我說,你不要爲難我。”
聽到這裡,藍忘機也不勉強了,頜首道:“打擾了。”
雖然神色平靜,但就是能看出一種失望之意。
採蓮女又看他白衣如雪,但半邊被雨淋溼,白靴上也沾了泥跡,放軟了語氣,道:“你今天來晚了,明天早點來吧。你從哪裡來啊?剛纔好大的一場雨,你這小孩子,不是淋雨跑着來的吧?怎麼也不打個傘,你家離這裡多遠啊?”
藍忘機如實道:“三十四里。”
採蓮女一聽,噎了一下,道:“這麼遠!那你一定是花了很久纔到這裡來的吧。要是實在想吃蓮蓬的話,你去街上買嘛,多得很。”
藍忘機正要轉身,聞言止住,道:“街邊蓮蓬不帶莖。”
採蓮女奇道:“你難道就非要帶莖的?吃起來又沒什麼區別。”
藍忘機道:“有。”
“沒有的!”
藍忘機執拗道:“有。有人告訴我有。”
採蓮女撲哧一聲笑,道:“究竟是誰告訴你的?這麼犟的小公子,鬼迷了心竅了!”
藍忘機不說話,低頭準備轉身往回走。那人又喊道:“你家真的有那麼遠?”
藍忘機道:“嗯。”
採蓮女道:“你要不……今天不回去?在附近找個地方住着,明天來?”
藍忘機道:“家有宵禁。明日上學。”
採蓮女撓撓頭,很是爲難地想了一陣,最後道:“……好啦,放你進來吧,就一會兒,一小會兒。你要摘的話快點啊,萬一被人瞧見了,到主人那裡嚼我的舌根子,我這年紀可不想還挨人家的罵。”
空山新雨後,雲深不知處。
雨後玉蘭,分外清新嬌美。藍曦臣看得心生喜愛,在案上鋪了紙,臨窗作畫。
透過鏤花窗格,見一道白衣身影緩緩走近,藍曦臣也不擱筆,道:“忘機。”
藍忘機走過來,隔着窗道:“兄長。”
藍曦臣道:“昨天聽你說起蓮蓬,恰好今天叔父讓人買了蓮蓬上山,你要吃嗎?”
藍忘機在窗外道:“吃過了。”
藍曦臣有點奇怪:“吃過了?”
藍忘機:“嗯。”
兄弟二人又簡單說了幾句,藍忘機便回靜室去了。
畫畢,藍曦臣看了一陣,隨手收了,將之忘到腦後,取出裂冰,去往他日常練習清心音的去處。
龍膽小築前,叢叢淡紫,綴點點星露。藍曦臣順着小徑步入,擡起眼簾,微微一怔。
小築門前的木廊上放着一隻白玉瓶,瓶裡盛着幾枝高高低低的蓮蓬。
玉瓶修長,蓮莖亦修長,姿態甚美。
藍曦臣收起裂冰,在木廊上臨着這隻玉瓶坐下,側首看了一陣,心內掙扎。
最終,還是矜持地沒有動手偷偷剝一個來吃吃看,帶莖的蓮蓬到底味道有什麼不同。
既然忘機看上去那般高興,那大概是真的很好吃吧。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原本打算寫雲深不知處和蓮花塢的小朋友們的清涼一夏抓鬼小故事,但最終寫成了溫馨鄉村日常。
總之,雖然小時候的WiFi沒能成功把二哥哥拐回蓮花塢吃喝玩樂,但是忘羨兩位小朋友還是在對彼此有意無意的念念不忘中完成了一場神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