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入宮的老者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三朝元老楊士奇。
此時自己看着長大,年紀不過四十多的皇上和垂垂老矣的自已一樣滿頭白髮,心頭五味雜陳。
他朝皇上簡單行禮,皇上還沒等他身體彎下便喊住他,讓他免禮,上座。
楊士奇朝皇上點點頭,緊接着又朝站在皇上身側的一位面容蒼老的白衣老太監點點頭。白衣老太監回以點頭致意。
這位老太監和之前保和殿上被殺的陳太監有幾分相像,但臉上皺紋更多,看起來似乎和自己年紀相仿。
但楊士奇是知道的,這位老太監也叫陳太監,或者說他纔是真正的陳太監。他年齡只比皇上大十歲多,自己仍是可以當他爹的年紀。
他便是坊間皆傳說守護中樞的鎮國四武之一,天厝。
天厝也保衛大內皇宮有經歷兩朝之久了,楊士奇是極少數知道他身份的人物之一。甚至前幾年皇上讓天厝退隱頤養天年做的以假換真之計,也是他協助無名偷偷培養假陳太監。
故而在保和殿上,即使賊人查得天厝就是陳太監總管,使毒偷襲把陳太監殺害,楊士奇也並無半點驚慌。因爲他知道真正的天厝早就退隱,隱居在皇宮某處,他們這些絕世高手對外界的感受相當敏感,只要等到他發現不妥,自會前來破解皇宮之危。
結果保和殿那晚不知情的羣臣事後都讚歎他臨危不亂,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恩,他的淡定只是因爲知道一些內幕罷了,不然罵得比他們還兇。明知道熬到天厝趕到就能解圍,在那亂嚷嚷萬一惹怒對方被捅幾刀,多不划算?
只是沒想到不過幾年未見,天厝忽然老了這麼多。他聽皇上說過,天厝練的武功透支身體,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這才命他退隱修養。此番見來,確實如此。
儘管如此,但只要天厝站在這裡,楊士奇就有種難以言喻的安心感。
楊士奇來到廳中桌旁挨着皇上坐下。皇上回頭揮了揮手,示意天厝也坐下。
天厝看了看楊士奇兩眼,楊士奇目光寡淡,但微微點了點頭。於是天厝嘆了口氣不多繁禮,坐在皇上另一旁。最近皇上身心疲憊,多順其意纔對。
“這幾天辛苦丞相主持大局了。”
“分內事情,何足掛齒。”楊士奇謙和道。
皇上看着自己的左右手,兩不禁唏噓:“國難當前,沒想到還是得靠兩位應當頤養天年享清福的愛卿力挽狂瀾,是朕的江山氣數已到極盡了嗎……多年培養和依仗的朝廷重臣,說叛就叛,朕還能信誰?”
“皇上,這次叛亂只是幾個跳樑小醜不知死活,只怪老臣反應太慢,否則應當早早解開皇城之危。那日朝中絕大多數大臣不願臣服賊人陰威,他們也都是國之棟樑,足以證明皇上的江山依然穩固!”天厝連忙道。
本來內務宦官不能議政,但天厝還有一層鎮國四武的將軍之位,那又不一般了。以前一直以來,皇上就沒少和他討教天下武士水平、江湖如何打理等的政事。
“三司公門的統領和副統領帶領大量高手武士叛亂,能是跳樑小醜?”皇上搖頭,心知這是天厝安慰他的話,但也太過了。
這可是他們朝廷的核心力量啊。
大家都覺得他們戰勝了亂黨,但他們勝了嗎?經此一役,三司公門元氣大傷,特別是影都府,安插培養在朝廷中多年的暗衛全數被殲滅。獨明掌管的機密甚多,其他被安排在外的暗衛也有身份暴露的危險,只要對方有心,隨時可將影都府在外的暗衛盡數解決,讓影都府只剩虛名。
再說,太子身死……是勝利嗎?被亂黨親自殺害,這太子分明是被有心人所利用,他死了也算戰勝了亂黨嗎?
並不是,他們李家無論結局如何,都是這場亂戰最大的失敗者。
“咳咳咳……”皇上忽然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不激烈,但聽起來有氣無力。
“皇上,自你見到李天翰的屍體後,已經一個多星期沒怎麼吃東西了,這樣下去身子撐不住的。”天厝嘆氣勸道,起身在一旁端來早早準備好的一碗山珍雜錦熱粥放在皇上面前,“稍微吃點吧。”
如今太子已是造反的罪人,必定要剝奪太子名號,天厝地位崇高,毫不猶豫直呼其名。
“朕不餓,沒有胃口。”皇上微微推開熱粥,食物的香氣甚至讓他想作嘔,怎可能吃得下去。
這些天全靠御醫開的滋補的湯藥偶爾灌點,皇上纔沒倒下去。
“皇上這是患了什麼病?”楊士奇皺着眉頭問。
他只聽皇上說自己身子不舒服不上朝,但沒想到已經一個多星期不怎麼吃喝了。
“沒有找到外疾……”天厝看着楊士奇答道。
楊士奇這種快成精的老傢伙頓時就明白意思了,是心病。
他可以理解。
皇上只有兩子,最先痛失李建弼已承受很大的打擊,後來把注意力全集中在李天翰的身上才緩了過來。但李天翰居然在大喜之日直接造反,後來還死於賊人手中,這一下等於給了皇上無法釋懷的致命一擊。
人生最大的悲哀少年喪父、中年喪妻、晚年喪子,皇上慘痛地經歷過後兩個。而且晚年喪子,最爲悲切……他還連續接踵經歷兩次喪子,這不是尋常人能承受的打擊。
“這一切都是臣的錯,臣罪該萬死!”楊士奇站起身,顫着老軀朝皇上跪拜,“若不是老臣建議皇上要抓緊時間讓太子開枝散葉,自薦爲太子說媒,就不會有這事!”
“這怎麼會是丞相的錯!咳咳……快請起!咳咳……”
皇上有心要扶起楊士奇,卻手腳發軟渾身無力。
天厝見狀連忙過來扶起兩人,腦門上被嚇出一頭冷汗,這兩人一老一病的,能不能別淨給他瞎折騰啊!
“咳咳咳……逆子走上邪途,怎會是丞相的錯?他既然鐵了心要造反,就算沒有丞相提親沒有這大婚,他也會另找機會。人禍,豈能怪天時!”皇上舊事重提淚眼婆娑,相當自責,“反倒犯錯的是朕這個父親,竟然教出這麼兩個逆子……咳咳……”
“一切也並非皇上的錯,分明是敵黨潛心劃謀,這才誘惑兩位皇子走上不歸路。”天厝深知皇上心病根源有自責這塊,急忙轉移話題道,“說來丞相大人晚上着急要見皇上,所爲何事?”
“最近,聽聞了太子造反被殺的事情後,六勤王都帶人來到了南京,說救駕來遲,但可亡羊補牢,要助皇上鎮住天下。”楊士奇今晚前來,主要就是報告這事。
他在朝中屬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地位崇高,百臣願服。但這六勤王遊離在朝廷編制之外,又屬先帝任命封地之師,各個地位獨領風騷,還真不會對他楊士奇唯命是從。
六勤王本就是爲了保衛皇都才封的地給的王號,皇城出了亂子他們理直氣壯而來,他也管不着。
但管不着,也必須管,因爲……
“這是……奔着朕後繼無人而來的,各打着自己的小算盤……欺朕後繼無人啊……”皇上苦笑一聲,打轉的淚水終於流了下來,神情更憔悴蒼白,嘴脣如白紙一色。
哎呀,怎麼轉移了話題還是跑到喪子這一茬啊!天厝實在頭疼,他一介武夫治不了心病啊!
見皇上明白這其中道道,楊士奇也不用多費口舌了,他丞相號令不了六勤王,只能皇上出馬。否則六勤王漸漸變本加厲,開始插手朝廷內政產生糾葛,以後再想趕他們回封地就難辦了。
皇上長嘆一聲,道理他懂,但是他現在這個樣子就算有那個心也沒那個力了……被六勤王見到他這個模樣,豈不更覺得江山飄絮,說不定會落到誰頭上,野心瘋長?
“要安內憂外患,唯有皇上。只能求皇上這幾日快快調理好身子,以絕佳氣貌震懾朝裡朝外,才能平亂。”
楊士奇話題深入淺出來到這讓皇上調理身子,讓天厝心底忍不住鼓掌稱讚。還是這些讀書人說話有技術,能發揮中華博大精深的文字文化!
皇上慘笑,如果可以,他又怎麼會故意沉淪……實在是心神缺失,最近誰他都不想見躲在寢宮。睡着總是夢迴二子年少時,醒着總是憶起二子慘死狀,每日每夜失魂落魄……怎咽得下東西,養得好身子?
“朕……真的累了……”
“啓稟皇上!!有一位老頭不知怎麼出現在外頭花園中,自稱‘天機老人’!”剛纔帶路的太監在門外大聲說着,有些着急。
最近纔剛出了亂子,忽然又被不知來歷的人混了進來,當然杯弓蛇影慌慌張張。
“天機老人?!”
皇上對這個名字起了今天最大的反應,雙手捏死了拳頭,摁在桌上不斷顫抖,控制不住情緒。臉上悲憤交加,說不出的複雜。
“皇……皇上,我去請他離開!”天厝深怕皇上如今的身體狀態撐不住這情緒強烈波動,連忙又起身。
“不,宣他進來!不,求他進來!!朕,還會不信他對朕的命格之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