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料,薛平預想中的一切都沒有發生。大王賜了宴,閒問了一些家常,甚至還提到了薛老將軍的病,薛平都一一作答。他心中其實很焦慮,因爲一來一回,再加上賜宴拖得久,距離薛平在軍中安排的動手時間已經越來越近。
他生怕趕不及,但是大王不離席,他身爲臣子又斷然不可先行。整場宴席吃下來,薛平真是神情不定、坐立不寧。
南越大王終於倦了,薛平以爲可以脫身了,誰想東宮的薄妃娘娘卻前來賜酒。早就聽聞這位薄妃大名,此刻親見薛平雖然意外且震驚,但不可否認她這南越第一美人的稱號,確實名不虛傳。
“薛將軍,這杯酒是代替太子敬你的,緣由爲何將軍心中也是有數。”薄妃倒是乾脆,先乾爲敬,“將軍想必此刻心中也是好奇,爲何父王今日會將將軍從軍前召回,只賜了這麼一場宴席。”
這的確是薛平心中所慮,但話不可這麼說,“大王有命,即使千里,末將也勢必趕回,這是爲臣者的分內之責,娘娘這麼說,折煞末將了。”
“將軍擔心軍務,其實這宴也沒有吃好。”
薛平暗想這薄妃倒是察言觀色好眼力,只是莫非她早就到了?
“只是猜測而已,因爲和將軍說話,明顯覺得將軍心中有事。”薄妃讓宮女將酒杯遞給薛平,“飲下這杯,就不耽誤將軍了。”
其實席間薛平一直不曾飲酒,總怕喝酒誤事,但東宮有賜不敢辭,只得接過一飲而盡。
“其實很多話,大王也不好對將軍直言,只好借我之口對將軍坦言。”薄姬看了看宮女取回的空酒杯,“與北昭聯姻之事,希望將軍不要多想。”
“臣不敢。”
“最後這話,我僅替太子,多謝薛將軍。”
薄妃沒說謝什麼,薛平大致上也明白。站在薄妃的立場考慮,她或許是最不希望北昭公主嫁到東宮的人。薛平沒有多想,寒暄後,起身退下。
回程之路,薛平可謂是快馬加鞭,但等他趕回軍中時,他白日裡安排的那隊人馬已經先行。軍令如山,他又遲遲未歸,將士們依令行事,本也沒有錯。薛平只得上馬去追。
這夜沾着薛平的焦躁,帶起了一絲詭譎。回程的路上便已起了風,而此刻愈演愈烈,已是風嘯月隱,看不見平日裡舉頭就能望見的繁星。遠離了高城,回望燭火遙遙映過來,綽如鬼影。
風中飄來一股血腥味,隨着薛平的馬蹄聲聲越來越濃烈。他心中覺察不好,但不知是風大還是怎的,腦中的反應總是慢了半拍,待他勒住馬繮繩時,已經轉過了背山的坡道。
坡道前滿是屍體,橫七豎八現於眼前。這裡顯然剛經歷一場廝殺,灰塵中還有淡淡的、未曾退去的血汗廝殺的味道。那些人薛平都熟悉,他腦中嗡了一聲,幾乎從馬身上栽下來。
他們中了埋伏!薛平領兵多年,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他腦中分外明晰,但動作卻難以控制的遲緩。其實一路馳馬歸來時,他就覺得身體不適,似乎……酒氣上涌,腦海深處隱隱發疼。但是酒喝得並不多。薛平歸咎於酒後疾行之故,而且今夜風確實很大,吹得人臉上發木。
等到了此刻他身體都有些緩緩僵硬,他才覺察出不妥,但爲時已晚。身後馬蹄疾踏之聲迫近,同時殺到的還有一股勁風。薛平不用回頭,都能知道身後馬上這人用的兵器分量十足。
他心中懊惱已極,極力控制着身體,險險躲開了這一擊,但沒想這本就是虛招。來人與他錯馬之際,順着他的躲閃之勢,回首又是一下,這一下帶着志在必得,力道速度都無可比擬,薛平只覺得胸口一痛,隨後人就被大力從馬上挑翻在地。
疼痛伴着胸口的傷肆意蔓延,薛平伸手捂胸,去看對面馬上這人。一身綃紅甲,在晦暗月下透出冷輝,絕豔的火紅披風被烈風揚起,再配上手中那杆槍,整個人都透出一股子威風凜凜和昂揚之氣。
式九微!
這還是薛平第一次這麼近看着她,他看着她翻身下馬,一步步走近,帶着那副令他看不清的神情,低頭打量他。
他知道自己會死,他手心下的胸口豁然開了一個洞。掌心按壓下血流如注,隨着那些熱血一同逝去的還有他的溫度,他的活力,他在這個世上最後一眼所能看清的一切。
這或許就是冤孽吧。他曾對薛簡說過,他喜歡上式九微是冤孽,此時此刻便是一語成讖。他忽然有些難過,不是因爲自己要死了,而是替他的弟弟難過。他的弟弟薛簡看起來凡事漫不經心,但一旦認真了,就不會輕易更改。
他死了,眼前的式九微和他的弟弟薛簡,以後又該如何?
疼痛模糊了他的意識、他的眼簾、他此生所能擁有的一切。他費力擡起手,卻頹然落下去,似有似無的聲音在口中溢出,“你就是式九微……”
這不是問句。他知道她是誰。
她卻誤會了,答道:“正是。你是薛將軍?”
薛平想對她說,他不是薛將軍。他是薛簡的哥哥。
但這話最終沒辦法再說出口。他無聲無息躺在那些曾和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死屍之中,閉上了眼睛,永遠的。
*****
南越太子明淵收到薛平將軍之死的消息時,人還在歸途當中。這個消息仿似一道晴天霹靂將他瞬間打懵了。
謀士們亂作一團,可是他們關心的卻是薛將軍如今死了,和北昭公主的聯姻大事,該如何處理?他們沮喪,他們懊惱,他們甚至還在埋怨薛將軍爲何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死了,簡直死得太不是時候了。
真是一羣稱職的謀士,冷酷的心腸和勢力的思維,讓明淵聽得一陣噁心。
他心中悲痛,卻和那些謀士們所思所想無關。國之棟樑,一夕隕落,於南越而言,是何種慘痛的損失?
而這些人蠅營狗苟算計得卻是如何在用薛將軍之死,好好回覆北昭那邊的公主。
明淵想,這或許是天意吧。天意讓薛將軍死,天意讓南越放棄議和。他帶着這樣沉重的心情趕回了南越,卻得到了始料未及的結果。
薄姬被父王關進了関決宮。那是宮中幽閉妃嬪的刑宮。
明淵跪到南越王寢殿門前,他的父王卻不肯見他。父王給他的口諭是,由他親手處死薄姬。他痛苦萬分,不知道薄姬到底做錯了什麼。
他離開南越的這段時日,似乎發生了太多的事情。薛平戰死,薄姬被關,但他從來沒將兩件事聯繫到一起想過,直到他絞盡腦汁收買了看管関決宮的宮人,見到了薄姬。
“殿下,薄姬是冤枉的。”薄姬的臉哭得梨花帶雨,攪得他心中難受。
“你別慌,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何事?”
薄姬將那日南越王來東宮的事情對明淵說了,“殿下,你說我能如何?我知道父王不喜歡我,我以爲那日父王是來東宮挑我不是的,所以父王有問有憂,我如何能不答不解?可是事情最後演變成這種結果,真的不是我能左右的啊。薛將軍會死,真的與我無關。殿下,這明顯是一個局,是父王爲了除去我精心設計的,只是父王好狠心,連薛將軍都犧牲了,怎不令人寒心……”
是啊,怎不令人寒心?明淵木木聽完,只覺得這幾個字始終徘徊在腦中,揮之不去。
他幾乎是衝進了父王的寢宮,一衆侍衛攔他不住,皆都慌了手腳。太子明淵,勤勉正氣、待人合厚,從不曾像今日這般令人爲難。
南越大王揮手示意衆人退下,眉目冰冷望着太子,“見過了你那美人,便是這番形容,直接闖你父王的寢宮嗎?”
明淵垂着頭,似乎無話可說。他就這麼站了好半晌,才撩衣襟跪倒,“請父王將兒臣廢黜,貶爲庶人,逐出南越王宮。”
南越大王千想萬算,卻怎麼也料不到太子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一時間只氣得渾身發抖。他用手點指太子,聲音慄抖,“你就爲了一個女人,如此頂撞你的父王嗎?”
“薛將軍之死,兒臣難辭其咎。”明淵聲音苦澀,“似兒臣這般不顧大局、肆意妄爲之人,原本就不該坐在南越太子之位上。”
“你這是在威脅本王嗎?”南越王氣得拿起桌案上的書簡用力砸向他,“你以爲沒有你,南越江山就後繼無人了嗎?”
“兒臣不敢。”
“好個不敢!”南越王望着明淵冷冷道:“你的眼中只有你的美人,哪裡還有你的父王,哪裡還有這南越江山?”
“兒臣不敢。”
南越王怒拍御案,“你還有什麼不敢?”
明淵徐徐叩頭,“兒臣對不起薛將軍,更無顏面對薛家。兒臣不坐這個位置,雖不能減輕心中之愧,但至少會比將來坐在父王如今的位置上,依舊用着薛家人來得坦然。”
“說到底,還不是爲了你那薄姬求情!”南越王冷笑一聲,“我真是一時糊塗,纔會聽了那個女人的擺佈!兩國聯姻之事眼看即成,卻在此刻功虧一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