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凡坐在浴桶內,雙臂架在邊緣,眯着眼,享受着這一刻。
習慣泡澡的人,一段時間不泡,就會覺得生活缺失了一些東西。
只不過,行程在外,想找到這種條件和機會也確實比較難。
四娘走了進來,幫鄭凡擦着背。
“主上最近的狀態,似乎有些不一樣了呢。”
“嗯。”
鄭凡點點頭,他沒去具體說感覺自己距離進階更近了,因爲依舊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外加這次進京身邊的魔王帶了不少,沒必要讓他們現在就緊張和發動起來。
等自己真正進階了再告訴他們也不遲。
“主上接下來是休息麼?”
鄭凡搖搖頭,道;“出去轉轉吧,今日宿在這裡,宣旨和接駕太監在白天都已經到了,明日應該就要進京了。”
現在宿的,是京城外的東山大營。
只能說王爺畢竟是王爺,排面確實比他一個侯爺要大,鄭侯爺也就帶了一衆飛魚服親衛外加一支八百騎的護衛隊伍。
而靖南王,則是提領了一萬靖南軍鐵騎。
但,事實上,明明是他平西侯爺更膽小更怕死也更容易死;
這裡頭,到底有沒有一些其他的什麼道道,鄭凡還不清楚。
自古以來,藩王入京,除非是要來造反的,否則都是要多低調就有多低調,恨不得把腦殼埋自己褲襠裡的那種;
但大燕的這種帝王和兩位藩王的情況卻沒有先例。
身爲王爺,他們似乎對這種犯君上忌諱的事,沒什麼敏感;
而身爲皇帝,對兩位藩王,更是優容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當年乾國的刺面相公,是被韓相公以莫須有的罪名下獄羈押致死的,之所以用莫須有,也是因爲刺面相公本身就沒有可實際抓住的罪名;
朝廷讓他進京,他就進了,一主一僕;
至於家眷,早早地就留在上京。
而燕國這裡是反着的,
南北二王ꓹ 真要治罪,那就真不是莫須有了ꓹ 事實上,是罪名和證據真的太多太多,可偏偏實打實的證據在前ꓹ 上頭偏偏沒人敢在上頭做文章。
他趙九郎,也不敢學乾國韓相公舊事。
畢竟刺面相公誰都知道他公忠體國ꓹ 不可能造反;
但這兩位王爺,是有能力反也可能會反的ꓹ 誰敢招惹?
在四孃的伺候下ꓹ 鄭凡被擦乾了身子,換了一身新整的衣服,走出了軍帳。
隔壁軍帳裡,
阿銘正在和孫瑛下象棋。
孫瑛和阿銘玩得很來,因爲孫瑛有一個愛好,那就是酒。
身爲孫太傅的長子,雖然孫太傅自愧於以前忙於政務ꓹ 沒能對這個長子好好管教,但自打孫瑛記事以來ꓹ 其實真沒過過什麼苦日子。
司徒雷對孫有道ꓹ 可謂“兄弟”ꓹ 孫家嫡子ꓹ 進大成國的皇宮酒窖那真是跟進自家酒窖一樣。
外加有時候做臣子的,得表現出一些弱點和貪婪ꓹ 讓上位者有機會滿足一下你的需求ꓹ 別總是那般虛懷若谷。
所以ꓹ 這份艱難的任務,在很長一段時間裡ꓹ 其實就是落在孫瑛頭上的。
阿銘以前很孤單的地方就在於,他的一些興趣愛好,難免有些曲高和寡。
主上不喝酒的,其他魔王也不喝酒,樑程沒事兒時能陪着他一起幹一杯血。
現在,他和孫瑛在一起,將自己私藏帶着的酒與其分享,一起品評,他不會捨不得,酒,給會品的人,纔是其真正價值所在。
見鄭凡走了出來,
孫瑛推着輪椅先出了帳篷,阿銘則打了個呵欠。
一個是剛進門的小弟,一個是創業期就在的老油條,殷勤度自然就不一樣。
“侯爺有什麼吩咐?”孫瑛問道。
“沒事兒,就是走走。”鄭凡說道。
隨即,
鄭凡看了看孫瑛,道:“一起走走吧。”
“好的,侯爺。”
孫瑛開始自己用手推輪子,阿銘則站起身,推着輪椅上前。
“這怎麼使得,這怎麼使得。”
孫瑛有些受寵若驚,他是清楚這幾個被冠以“先生”稱呼的人在侯府裡的地位的。
阿銘則無所謂地笑了笑,
“沒這麼客氣。”
那一日,孫瑛陪着主上講話,講話時,喝的是涼茶;
講話後,主上讓四娘添熱水;
表露出的意思就是,這個孫瑛,有點本事,能用。
夜幕下,
鄭凡走在前面,阿銘推着孫瑛的輪椅跟在後頭。
“燕京城,你以前來過麼?”鄭凡問道。
“回侯爺的話,未曾。不過瑛記得,當年成國先皇還在時,在和家父下棋時說過,他說,西邊的大燕國,在不久後,估摸着也會變成如今三晉之地的模樣。”
“什麼時候說的?”
“快十年了。”
“哦。”
那時,燕皇已經繼位了。
彼時,大燕門閥林立,西邊,以鎮北侯府爲主,其他地方,各家門閥近乎壟斷了除天成郡之外其他郡國的一半人口和土地。
田家,因田無鏡掌握靖南軍,在門閥之中已然有執牛耳的趨勢。
經歷過皇權衰弱三家分晉的司徒雷,自然會這般認爲燕國也會步一樣的後塵。
“但家父卻不以爲然。”
“哦,老太傅怎麼說?”
“家父說,大燕先皇在位時,固然崇尚玄門,求丹問藥,修後園,耽於享樂;
但有一點,尤其是引人注意。
大燕先皇膝下子嗣衆多,但親王只有一個,後,這位親王入東宮,位置也是穩得不行;
自古以來,
天家父子,尤其是皇帝和東宮之間,必然少不得爭鋒相對,可唯獨在燕國,絲毫沒有這種跡象。
一個皇帝,
再昏聵,再無能,再沉迷享受,
能將繼任者安排得如此果決果斷且堅定不移,這就已然很不俗了。
古往今來,多少盛明的皇帝到晚年時,也安排不好繼承人的事宜,最終鬧出了亂子。”
“呵呵。”
鄭凡笑了笑。
這些事,他是知道的,小六子也曾和他講過。
燕國先皇當年奪位時,一度被趕出燕京,遭遇了追殺,宮中太爺誓死護送,身受重傷之餘,也落下了殘疾。
後來,
先皇靠着鎮北侯府的幫助,得以重回燕京,拿下皇位,自此之後,就一直求仙問藥,大肆收納方外之人,修建廟宇道觀。
但燕皇的位置,卻一直很穩。
一邊,和李樑亭近乎一起長大,一邊,娶了田家女還不夠,還在自己是親王時,迎娶了閔家女爲側妃。
後來,更被冊封爲太子。
這是什麼東宮配置陣容?
說句不好聽的,要是讓現在的太子,也就是二皇子有這個陣容的話,恐怕他做夢都會笑醒。
一國太子,本就佔着儲君名分,國本在手;
西邊,和鎮北侯府交好,又和門閥大族田家是姻親,又和閔家這種財閥巨無霸也是姻親;
另外,燕國太子向來就有提領禁軍的傳統,之前二皇子也提領過禁軍。
所以,
那時的燕皇,京內有禁軍,外有鎮北侯府做強援,且和門閥世家的關係極好,東宮屬官如趙九郎等人,也早早地在朝中擔任要職,太子黨遍佈朝野。
毫不誇張地說,
當時還是太子的燕皇,只需要輕輕勾動手指,就能來一場毫無風險的“玄武門”;
先皇就只能當太上皇,去頤養天年。
孫瑛繼續道:“當時,父親還說了,君王求仙問道,其實並非真的一心向道,求道,求的,還是長生。
長生,不是爲了繼續問道,孜孜不倦,朝聞道夕死可矣;
而是因爲這龍椅,這位置,太過迷人,想要長長久久地一直坐下去。
所以
史書記載裡,但凡追求長生的帝王,都極爲自私,更看重權力和地位。
可偏偏,
那位燕國皇帝卻不然,大肆放權於東宮不說,自己更是毫無打壓的打算,也沒去提拔哪個其他皇子以作制衡。
這裡,
有不對的地方。”
孫瑛說到這裡,停下了,自己感慨道:“瑛一直很敬佩家父的目光。”
事實,正如孫有道當初所說的那樣,確實是有問題的,而燕皇繼位後,先花了十餘年的時間,鞏固和發展自己的勢力,再暗中做準備;
實則,這個時間要更長,因爲這個準備,在他還是親王,還是太子時,就已經在做了。
接下來,
就是馬踏門閥,對外擴張;
就算大燕真的國運崩斷,最極端的二世而亡,姬潤豪,也註定會被史書冠以雄才大略的尊稱。
而孫有道,確實擔得起國士無雙四個字。
只可惜,
大成國歸附燕國時,燕皇下數道旨意希望其入燕京任職,但孫有道都已身體年邁爲理由拒絕了。
“可是,陛下現在,老了。”鄭凡開口道。
孫瑛,已經不奇怪了;
一路隨隊到了這裡,
這些日子,
讓孫瑛感觸最深的,是侯府內的那種……怎麼說呢,極爲自由的政治氛圍。
一開始,孫瑛還以爲是下面人,比如那些先生們的自我發揮,想要影響侯爺;
結果,孫瑛慢慢發現,這位侯爺,纔是這種“自由”的真正發散點。
孫瑛甚至一度感到困惑,
困惑自己當年爲了復國,爲了造反,
在那裡鼓搗來鼓搗去,差點把孫家都給鼓搗沒了,
這是圖啥?
早知道早早地就來投靠這位侯爺,本質上不也是一樣的麼?
“孫瑛。”
“屬下在。”
“我覺得,你是個有才能的人。”
“多謝侯爺誇讚,瑛……”
“但……”
孫瑛馬上停止自謙,乖乖聽話。
“但,有些事兒,會和你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大燕如今的朝堂,如今的軍政大局,並非史書上曾見過的任何一種情況。”
“瑛明白了,瑛明日會好好看,認真看。”
“很好。”
鄭凡點點頭,
隨即,
看向幫着推輪椅的阿銘,
問道;
“三兒呢,今天好像沒看見他。”
“阿力好像吃壞了肚子。”
“躥了?”
“不,是便秘了。”
“嗯?”
阿銘解釋道:“阿力身體的抗藥性比較高,普通的瀉藥沒什麼效果,三兒正在給他單獨配強效的。”
“可別把身子試虧了。”
以前,薛三給自己試過一次藥浴,那藥性,將自己剎那間給折磨得痛不欲生。
“主上放心,三兒心裡有數的。”
阿銘沒告訴主上,三兒準備拿貔貅做實驗,然後再給阿力吃。
“你的那位呢?”鄭凡又問道。
“在籠子裡關着呢。”阿銘回答道。
那個叫卡希爾的老吸血鬼;
這事兒,不用鄭凡吩咐,阿銘可是將自己這個“血袋”視若珍寶,這陣子也是各種好吃好喝地供着,甚至不惜調動了鄭凡的親衛以及靖南軍的一路兵馬去跑老遠絞殺晉地的反賊。
可憐那幾個只是佔個山頭,搖了幾下旗,還打算和縣官討價還價招安的反賊,聚義堂還沒建好,交椅還沒來得及排下去,就看見大燕最精銳的鐵騎向他們衝來了。
臨死前,他們自己都覺得,這樣是不是太過分了?
“侯爺是在擔心入京後的事?”
孫瑛問道。
鄭凡點點頭。
“二王齊聚,哪裡來得事?”
“所以啊,孫瑛。”
“屬下在。”
“得多看,認真看。”
“屬下知錯了,屬下……明白了。”
“回了,回了,睡一覺,明兒進京。”
鄭侯爺擺擺手不,轉身直接回自己的軍帳。
在那裡,
四娘已經鋪好了牀鋪,且自己也已經躺進了裡頭,手裡拿着針線,正在織衣服。
是孩子穿的衣裳,給天天織的。
鄭侯爺褪去鞋子和衣裳,
躺進了被子裡。
面朝上,
睜着眼。
四娘放下針線活,側過身,伸手,在鄭凡胸膛上輕輕地拍着:
“侯爺,心緒還是不安?”
鄭凡點點頭,嘆了口氣。
“該來的,終究會來的。”
“我知,我知。”鄭凡伸手,摟住四孃的腰,“等到了明天,事到臨頭,反而能心安了。”
……
翌日上午,
幾撥宣旨太監,禮部兵部的人來回奔走,爲恭迎靖南王和平西侯入京做準備。
距離靖南王上次入京,已經有四年多了。
當靖南王的王旗,再次出現在京畿之地時,很多人腦海中,下意識地回想起京郊的那個血淋淋的夜晚。
好在,
忙裡忙外,緊張得不行的,是京城裡的人,進京隊伍這邊,倒是井然有序。
靖南王騎着貔貅在前,
鄭凡騎着自己的貔貅落後半個身位,
兩側以及前後,都是鄭凡的飛魚服親衛。
再外圍,纔是黑甲的護衛騎兵。
“王爺,這衣服不錯吧?”鄭凡向老田炫耀自己親衛的着裝。
胯下的貔貅打了個響鼻,
翻了個白眼,
還說我,
自己不也是在炫耀新皮膚?
“嗯,是不錯。”
“您放心,等回頭,我給您親衛也送去一套。”
“好。”
鄭凡笑了笑,繼續跟着。
前頭傳來的訊息是,自己這邊,來得比鎮北王要早,但鎮北王估計也就後兩日就能到了。
所以,
今日的一切排場,都是爲迎接靖南王入城的。
這時,
前方出現了大帳,
天子鑾駕也出來了。
只是,
天子鑾駕上,並沒有天子。
鑾駕出迎,是禮數,代表着皇室和朝廷對靖南王的尊重。
而鑾駕前,
太子身着紅色鑲金蟒袍,策馬於前;
其後,
分別是六皇子姬成玦,四皇子姬成峰以及小七皇子。
老大,也還沒回來。
四皇子排在六皇子後頭,長幼違背,但沒人去置喙,連禮部的官吏也都當作沒看見;
論資排輩,在絕對的能力面前,一文不值。
鑾駕止下,
禁軍排列,
一道道的禮器金遮順勢下沿,
百官於後成排,井然有序。
靖南王回京,整個朝廷,不,確切地說,是整個燕京的文武勳貴,幾乎都被掏空了出來。
想當年,就是鎮北侯那次入京時,也沒這般大的排場。
許,
是因爲靖南王於民間的風評不好吧,越是不好,就越是必須要嚴肅認真禮數周到地對待,就越是不敢有絲毫地懈怠。
又或者是,
論這幾年的戰功,威名,功勳,大燕南王,早就蓋過了昔日的鎮北侯,毫無爭議的大燕第一軍神,國之柱石。
太子騎馬,緩步上前;
姬成玦、姬成峰和小七,全都下馬跟隨。
另一邊,
騎着貔貅的一王一侯也緩緩上前,貔貅的蹄子,踏在了莊嚴尊貴的黃布上。
但,
靖南王和平西侯,全都沒有從坐騎身上下來。
鄭侯爺已經進入了亦步亦趨的模式,懶得想其他,前頭的老田不下來,他也就不下來。
監國太子這邊和那邊,距離越來越近了。
總得有人先下馬,總得有人先問候;
按理說,
國本當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除了龍椅上的那位,他是當之無愧的第二尊貴。
可是……
可能太子心裡也曾幻想過;
至少,
姬成玦看着那邊依舊沒有絲毫下貔貅意思的南王和後頭的鄭凡,心裡這般想着。
若是此時,
靖南王主動先下來,不說行禮了,只是單純地問候一句,哪怕是以舅舅的身份,這對於太子而言,都是最大的利好和承認。
可惜嘍,可惜嘍,
靖南王,
到底是靖南王;
他田無鏡,畢竟是田無鏡。
太子下馬,
身後三位皇子都止步。
太子雙手疊於身前,向仍然坐在貔貅上的靖南王行禮:
“舅舅爲國征戰數載,開疆拓土,立下不世之功,外甥在此恭迎舅舅!”
姬成玦等皇子也都一齊行禮:
“見過舅舅,舅舅福康。”
田無鏡的阿姊,是皇后,是所有皇子的嫡母,他,也就是所有皇子的舅舅。
田無鏡的目光,
落向身後空蕩蕩的鑾駕,
問道;
“陛下呢?”
太子回答道:
“父皇在後園療養,我事先去請過父皇,父皇偶感風寒,暫不得出來迎舅舅,囑咐我提鑾駕而出,代爲迎接。
還請舅舅先行回京歇息,一切,已經安排妥帖。”
田無鏡伸手,
拍了拍胯下貔貅的腦袋,
貔貅張開嘴,
錕鋙飛出,落於掌心。
下一刻,
其身後所有靖南軍騎士全體抽刀,一股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太子微微張開了嘴,
就是後頭得姬老六,眼裡也露出了震驚之色;
後方的大臣和勳貴們更是一片譁然,
這,這,這就是要造反,也能這麼直接的麼!
田無鏡低下頭,
看着身前站着的太子,
緩緩道:
“這座龍椅,本王這輩子,就只認一個人配得去坐。”
說着,
威嚴的目光掃過太子身後的另外三位皇子,
沉聲道:
“陛下一日沒駕崩,你們這些兔崽子,就都沒資格用那‘如朕親臨’!
一個時辰,
本王就給你們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內,
本王見不到陛下龍顏,
就看作是爾等以下犯上,囚禁君上,圖謀不軌,
本王,
以及這次本王帶來的上萬鐵騎,
即刻殺入京城,
踏平妖氛,
一清君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