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言沒有回答,宮雲袖知道他不會再回答。一陣死一般的沉默後,宮雲袖擡起右手,五指間浮現一把陰影構成的利刃,指向秦言心口。
“很痛苦,是不是?更加痛苦的是在死亡前等待的過程,那種無奈、絕望……”宮雲袖的語氣前所未有地溫柔,“我送你一程,讓你少受點苦。”她手中利刃向秦言胸口探去。
秦言沉默地感受着胸前越來越近的涼意。
一陣微風拂過,幾片焚燒後的灰燼黑屑盤旋飛舞,飄落在秦言身上,周圍頹垣斷壁的班駁影子在火光中搖曳——越是瀕臨死亡,秦言的感觸就愈發清晰。他靜靜看着被火焰焚燒的長街遠處,等待着最後的解脫的來臨。
冰冷的利刃沒有刺進他的身體,他也懷疑即使刺進來所能引起的疼痛能否比得上已經有的痛感。宮雲袖垂下手,陰影之刃扔到一旁。她臉上緊繃的肌肉逐扭曲成另一種悲傷的形狀,握着劍柄的手上的青筋慢慢在消失,原先堅決的眼神裡的殺氣如陽光下冰原的雪悄悄地在融化。她呆呆地看着秦言,忽然扭到一邊,捂住臉啜泣道:“對不起,我做不到。”
然而最後的時刻已悄悄臨近。秦言的五感卻愈發清醒,所有細小瑣屑的聲音都能聽見,所有大大小小的觸覺痛覺都能感覺的到,如千瓣花一樣般層層疊疊又層次分明。
秦言強忍着不發出聲音,身體的哆嗦卻控制不住。玉寒煙流着淚呆呆看着他,依舊緊緊地摟住他,即使面對這樣醜陋的面容,她目光裡仍滿是癡戀。在生命中的最後這麼一段時間裡,她的陪伴是秦言唯一的安慰。秦言回望着她,不覺間淚眼朦朧。
對不起,師姐,我先走了……
而後,所有的感官終於淡去,一片黑暗襲來,秦言的意識被捲入黑暗中,慢慢消散。
宮雲袖抹了抹淚水,控制着嗓音不顫抖得太厲害:“他的元神也散了?”
玉寒煙如一尊木偶,不動也不答。
秦言的元神,碎成了一片一片,離落在身體中,亦將隨之很快腐朽。宮雲袖自己能探知到這一點,她惱恨的是玉寒煙的平靜。‘她還在裝模作樣!’
宮雲袖相信玉寒煙此時的心緒絕對更勝過自己,但她看不到玉寒煙臉上任何表情,除了淚水之外,玉寒煙平靜得令人恐懼。
宮雲袖恨不得一劍殺了她。但那又有什麼用呢?她所籌劃的一切,就是爲了看到玉寒煙的後悔、絕望、痛不欲生。但現在,當她真正能看到的時候,卻覺得這世上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宮雲袖甚至不敢多接觸玉寒煙的目光。她踉踉蹌蹌地轉身,狼狽地像一隻喪家之犬,步履不穩地往火海深處奔去。
她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應該去哪,只覺得一定要做點什麼,才能彌補心臟裡那一片痛苦抽搐的空白,才能讓自己繼續活下去。
永遠流淚懺悔,在無盡的懲罰中飽受煎熬,對無法償還的罪過心生怯懦,一次次從噩夢中驚醒……難道這就是她剩下來的生命的全部?
若真如此,不如隨他下地獄吧,無論怎樣也逃過這空洞的苛責。
火海之中,單薄的人影煙熏火燎,無限狼狽。宮雲袖像遊魂一樣逡巡了很久很久,終於被一陣哭聲驚醒。
‘有人還活着!’她此刻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像被人牽動般縱身飛了過去。
聲音的源頭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被坍倒下來的石柱壓住了腿,眼看火焰漸漸漫上來,只能無助地哭泣。
“咔噠!”房樑斷裂,染着火焰的漆黑木頭呼嘯着砸下來。小女孩閉上眼睛驚恐地尖叫。
一個人影疾衝而至,一掌揮退木頭,掀開石柱,俯身將小女孩抱起。
“得救了。”宮雲袖含着眼淚說道。
小女孩茫然覺得,這位漂亮的大姐姐好像比死裡逃生的自己還更加欣喜若狂。
宮雲袖抱着小女孩走出火海,隨意挑了個方向,往東行去。
途經百木林,蒙面女淫賊從樹梢上現身:“姐姐這是要去哪?”
宮雲袖搖頭:“不知道。”
“不知道?咦,你怎麼哭了?”蒙面女子望着遠處的火光,問道,“是有親人被火燒死了嗎?”
“嗯。”
“不知道哪個鳥賊放這麼大一把火,姑娘我以後上哪挑妃子去!姐姐知道是誰幹的嗎?”
“一個和尚。”
“和尚怎麼也做起殺人放火的勾當來了?”
“不知道。”
“那,姐姐你打算去哪?”
“不知道。”問題又回到原點,回答亦沒改變。
蒙面女子托腮沉思半晌,見宮雲袖抱着女孩走遠,忙踩着樹枝追上去,喊道:“姐姐既然發善心救了這個小妹妹,不如玩點更大的,收養天下被遺棄的女娃,建立一個女子門派,怎麼樣?也叫那些男人看看我們女子的威風!”
“沒興趣。”
蒙面女子三步並作兩步趕到宮雲袖面前,道:“姐姐既然有菩薩心腸,爲什麼不爲天下受苦受難的姐妹蓋一間容身之所呢?”
宮雲袖嘆了口氣:“我救不了那麼多人。”
“但你可以一個個救!”
“你……”宮雲袖瞧着這女子眼神,發現她異乎尋常地執着,話到嘴邊,又轉了語氣,“我不想跟與男人爲敵。”
“不是要跟男人爲敵,只叫他們別小覷了我們女人而已!以姐姐的武功,一定做得到的。”
“我……好吧!”
蒙面女子歡欣雀躍:“太好了,我們尋一處山嶺,馬上開宗立派!姐姐等等我,我去把洞裡的那些男人殺掉,馬上就回來。”
宮雲袖點點頭:“快去快回。”
蒙面女子的身影消失在叢林深處,宮雲袖站在原地發了一會兒呆,忽然提聲叫起來:“既然來了,何必躲躲藏藏?”
嘩嘩的枝葉響動後,一隻遍體漆黑的烏鴉鑽出來,繞着她飛舞幾圈,道:“他死了?”
“你自己不會去看嗎?”宮雲袖冷冷地道。
“我老人家要是敢去,還用得着問你?”
宮雲袖盯着它,良久,緩緩說道:“他死了。”
“嘎嘎,太好了,人世間又少了個大禍害呀!”烏鴉跳到小女孩肩上,極爲愜意地伸展脖子,踢着細爪。卻沒注意到,這時候宮雲袖的眼神已如隆冬般酷冷。
殺氣在胸中醞釀,聚了又散。宮雲袖默默比較着自己與烏鴉的實力,最後還是放棄了偷襲的打算。
她看着烏鴉道:“從此世上再無人能約束你,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天高海闊,逍遙自在……”
“沒錯沒錯,我老人家呀,從此逍遙自在嘍!”
“那不知你老人家打算去哪兒逍遙?”
烏鴉嘎嘎笑起來:“剛纔你跟那小女娃的談話,我都聽到了。開宗立派這種好事,怎麼能少了我老人家呢?我知道有一處妙地,靈氣充沛,遍地仙草,正適合用來做開派之根據!”
“什麼地方?”
“雁,羅,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