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我去找任墨予時,他正在帳內看地形圖,眉頭緊緊鎖起,若有所思。

我想起他走那日決絕的背影,悶頭不知道如何跟他說話,後來,我聽見自己哈哈一笑,很欠抽道:“駙馬爺,好久不見。”

於是任墨予終於擡起頭,只是眉頭鎖的更緊,他的嘴角不易察覺得抖了抖,陰沉着臉:“恰恰相反,我倒是覺得我們近期見面過於頻繁了。”

我知他是嫌惡了我,便也厚着麪皮湊上前,期期艾艾道:“我有幾個兄弟困在寨中,不若我們做個交易如何?”我扯着他的衣襟,儘量使自己笑得很有誠意,三年前他便喜歡我說好話討他歡喜,我想現今大概也會如此。

“奧?怎麼講?”他望着我,挑了挑眉毛,好似很感興趣。

我又湊近些許,指着桌上的行軍圖道:“這落雲山我閉着眼睛都知道地形,咱倆合作,你抓了小皇帝造反,我救出兄弟們逃之夭夭,雙贏……雙贏!如何?”

他瞅着我,由脣角到眉毛,再到眼睛,半晌,他忽而瀲灩一笑,爽快道:“不好!”

“……”

“我若是幫你救寨子裡的兄弟,你打算怎麼報答我?”他似笑非笑,擡手勾起我鬢角的一縷散發,一圈一圈纏繞着,頗是悠哉。

“……”我盯着他,有些抖。

於是他說:“雲夕,我們要個孩子吧。”

我渾身抖了抖,扭頭就走,末了送他一句話:“任墨予,你耍流氓!”

我徑直走向帳外,忽然想起了上官翎,便復又轉頭問他:“你把長公主怎麼樣了?”

“送回皇宮了。”他淡淡應着,繼而望向我的眼神亮了一下:“怎麼,你吃醋?”

我知他是顧念往昔之情不願將她牽扯在內,即便以長公主作爲要挾,怕寨子裡六親不認的小皇帝眉頭都不皺一分,反倒讓他堂堂昭文侯府落了個以婦孺要挾的惡名。

一念及此,我遂斂了面容,笑着說:“如今江山動盪,羣雄四起,世道亂得很,她一個弱女子實在不宜久居落雲山,她既傾慕與我,我自當掛念她,與你是沒有多大幹系的。”語畢施施然而去,留任墨予一人在帳中咬牙。

實話說,若我跟楊離的功夫還在,雙劍合璧殺進去救幾個人出來實非難事,可奈何這散功的毒藥委實生猛,我已是一點內力都提不起。

待出了任墨予的帥帳,我遠遠望見師弟正一個人坐在不遠的碣石上,墨青的衣襟隨風飄散,他手裡握着壎,一聲一聲吹得悠揚,如白雲輕飄而過,帶着說不盡的延綿意味。

我忽然憶起小的時候跟他在山中的光景,每每總是我闖禍,他來擔,有一次我私放了三叔抓回寨中的一名女子,倒不是我多懂得憐香惜玉,主要是那名女子哭得太肝腸寸斷,饒是我隔了好幾個院落都能夜夜被她嚎醒,我思忖着擁有這樣好嗓子的嬸嬸我是決計不敢要的,萬一她就此從了三叔,三叔又是個花花浪子型的山賊,改明兒新人勝舊人了,這位嬸嬸定能將山寨的每一個人都活活嚎死。

我本着安全的原則將那女子放了,那女子對我三跪九叩,感激涕零。

遠遠瞧見那女子下了山,我心中的一塊大石頭方纔落了地,一轉身看到楊離跟在我身後,他扶着一棵墨色古鬆,手裡握着柄短劍,眉梢眼角染了柔和,他說:“師姐,你的心腸真好。”

我覺得這個評價挺中肯,便也很是自豪得點頭受了。

後來有天夜裡我起夜路過練功房,見楊離正大頭朝下練倒立,一連幾宿夜夜如此,我有感於師弟的練功勤奮,竟能達到茶飯不思,夜不能寐的境界。

之後的一天,三叔很惱怒的跟爹爹抱怨道:“楊離這孩子骨頭真硬,無論怎麼懲罰愣是不肯說出那名女子的下落。”

爹爹望着我嘆了口氣,輕揉眉心:“罷了罷了,這事兒就此擱下吧。”

那會兒我隱約覺得,楊離彷彿替我擔了挺大一個責任,之後爹爹雲遊列國而去,楊離替我擔的責任便更大了,每每山寨中聚會,兄弟們敬酒時一口一個楊大哥,其實楊離的年紀尚輕,並不比他們大。

……

我恍惚愣神,楊離已經一曲終了,他望着延綿的遠山輕聲說道:“師姐,其實我真捨不得落雲山。”

我說:“我也是。”

那日我跟楊離一起站在山腳望了整整一個晌午,看高聳的山頭,細數山中的每棵樹木,連帶悠悠而過的雲朵都似乎戀戀不捨。

我想,此生我都不會忘了那個晌午,還有我的師弟,那個在陽光下陪我看雲起雲落的男子。

之後的幾天,我的身子亦發虛弱,一天裡睡覺的時間居多,醒着的時刻倒是屈指可數,我以爲是那散功的毒藥使然,可每次看到楊離又覺得他的情形一日好過一日,心裡便暗暗明瞭。

有一次,任墨予抓了山腳村落裡的大夫爲我號脈,那老大夫從進門一直抖到提筆開藥方,我見他愁腸百結的模樣,遲遲不肯落筆。

我便勉強撐起身子探頭道:“二公子,你放了他吧,雲夕我命該絕於此,只盼你能顧念往昔情分,幫我救下寨中的兄弟,楊離會好好安置他們的。”

此言一出,楊離的眼圈先紅了,他別過臉,不想讓我看清楚表情。

任墨予倒是全無悽然之色,他惡狠狠得瞪着我,一副狠辣絕情的模樣:“雲夕,你少給我做這般柔弱的樣子出來,平常家的男兒怕都不及你的身子骨好,這會兒悽悽切切哀哀怨怨,我不吃這一套,你那幫兄弟愛死死愛活活,你若是死了,他們又與我何干!”

我被他氣得想從牀上蹦起來跟他過招。

任墨予大概覺得話說得還不夠絕,想一鼓作氣活活氣死我,他嘴角一扯,笑得慘無人道:“你的那些叔叔伯伯們可是我暗地裡一路護送去了漠北,是死是活你看着辦吧?!”

我捏起拳頭捶牀,一口氣接着一口氣喘,我說:“任墨予你卑鄙無恥下流,我若是死在你前頭我就跟你姓。”

大概是我吼得太用力,老大夫的身軀又抖了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顫巍巍道:“賢伉儷莫吵莫吵,尊夫人只不過是害了喜,動不得怒,生氣怕是對胎兒不好……”而後他便絮絮叨叨說起孕婦禁忌,從吃飯穿衣,說到運動作息……

楊離的反應頗快,他猛然扭頭去望那老大夫,張了張嘴卻沒問出什麼。

任墨予顯然慢了半拍,他整個人有些愣,目光少有的呆滯。

我埋頭仔細將大夫方纔的話咀嚼回味一番,又擰了自己的手臂一下,錐心的疼,確定不是在做夢。

之後老大夫是怎麼走的我全然不知,楊離後來也跟着大夫下山抓藥,臨走時他深深望了我一眼,而後纔將帳簾放下,留我跟任墨予雙雙大眼對小眼。

我看到任家二公子的面上漸漸有一種欣喜的神色在聚集,他的眉毛完全舒展開,眼睛亮的堪比天上的星星,一直抿得很緊的脣角上翹,再上翹,最終完全綻放開來,繼而一發不可收拾,他笑着說:“娘子啊,既然孩子都有了,爲夫只好替你去山上救人了。”

我因爲他一聲“娘子”抖了半天,終是憋不住擡頭問道:“二公子啊,這孩子到底是誰的呢?”

任墨予的面色霎時黑了半邊。

我內心不由一驚,訝然道:“不會是你的吧?”

於是任家二公子的整張臉都黑了。

我默默包了一包眼淚,扭頭鑽進被窩無語凝噎,可憐的孩子,難道你註定要叫“任我行”這麼難聽而欠抽的名字嗎……

諸不知,江湖上往往聽着越拉風的名字越受人欺負,孩子,你這輩子註定要人見人欺了。

我咬着脣角默默替孩子擔憂。

不知不覺任墨予上了牀,他側身斜倚在外側,伸手從背後輕輕攬住我的腰,五指在腹部緩緩摩挲,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屋子裡靜的呼吸可聞。

天色晚些時候,我撐不住要睡過去,只迷迷糊糊見聽任家二公子在我耳邊很輕很輕得吐着氣,他說:“我心愛的姑娘,你可願嫁我爲妻,我此生此世都會疼你寵你,不離不棄,相攜白頭。”

我的整個心忽然就像是被水浸泡一般,酸痠軟軟,我也輕聲說:“這位公子,你可知我的所思所想。”

“我知道,我知道。”他將整張面埋在我的肩窩,輕輕地輕輕地訴說着:“我的姑娘,她喜歡無憂無慮,自由自在。”他的氣息帶着一股溫熱噴灑在我的頸項,又好似流入我的心田。

那一夜,我在他的懷裡靜靜睡去。

夢裡,我跟一名男子在山谷幽靜處闢了一方院子,我挽着發做已婚婦人狀,院子裡咕咕而食的母雞正啄着小米,一側的黃瓜架子上也打了蕊兒,正慢慢抽出一條嫩綠的瓜擰。

一個扎着總角的女童蹦蹦跳跳竄進院子,她扯着我的裙角脆生生問道:“孃親孃親,爹爹什麼時候回家?”

我低頭望向她,眉眼溢滿柔和:“快了,太陽落山時爹爹便會回來。”一擡頭男子推門而入,咕咕而叫的母雞停了琢食,嫩黃的花蕊止在那一刻。

遠方雲霞燦紅,夕陽無限好。

夢裡我就想,只可惜這孩子叫“任我行”,不然……便是再完滿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