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西月錦繡 263 菩提煅鏡心(4)
他肅然道:“你修道入了化境,自是好事,只是莫要渾說道語。如今這大塬朝千辛萬苦地傳到第二位天子,中土天災不斷,朝內反賊潛伏,海外強國寇視!試想若是於將軍回汝州種菊花了,大塬朝有誰能守衛邊疆,保住大塬天下?你既也算出來於大將軍乃是國之基石,後世滿門忠烈,如何還像少時一般,最愛拆人臺腳,棒打鴛鴦?我看你是不把大塬朝的國基弄散,便不甚樂意。”
真人放聲大笑,咧開了嘴,露出滿口白牙,無奈道:“我就說,你渾身污濁之氣,現下果聽不進良言了。君不聞,物壯則老的道理?”?”“
真人看了兩眼韓修竹,淡淡道:
昨憐蒼生苦,今嫌朱蟒長。
可曾望,衰草墳頭露,瘦骨枷鎖扛。
爲只爲他人作嫁衣裳。
“這又來編派老夫不是?所謂人各有志,不能強求。”韓修竹仰頭冷哼一聲,滿不在乎地淡淡一笑,“爲吾主,爲天下蒼生,爲這大塬朝,便是作了嫁衣裳,真有那抄家滅族、屍埋亂崗的一日,老夫也無怨無悔,你也莫要再廢話了。”
真人眨巴了幾下大眼珠子,似被無奈地噎在那裡幾秒鐘,最後遺憾地搖了搖頭,嘆了句:“太癡、太癡。”
還不及我們看清他的動作,他閃到了林畢延的身邊,也不說話,只是嘻嘻笑着。
林畢延揹着手,仰起大洋蔥腦袋細細地看了他一陣,慢慢地眯着眼點了點頭,“方纔聽師兄對在場諸位的一番勸言,便知師兄不但道法精進,參修佛理,好似還開了天眼,能知未來過去,果然這幾十年修煉,師兄沒有白費,願聞師兄教誨。”
那真人卻嘻嘻一笑,稽首道:“師弟一向看得比我還要通透,只情之一字,不堪回首,不想今日一見,師弟亦參透不少了,恭喜恭喜!”
林畢延也不多話,只是點了點頭,笑得雲淡風輕,指着蘭生道:“這苦命的小鬼,今日被師兄救了,想來又有一番造化了。”
韓修竹卻挑了挑眉,“老金頭莫要小瞧這孩子,他可是幽冥教所創之逆天倫、食生魂的不死孽物,他的《無相真經》練至一半便走火入魔,一生以血肉爲食。若真爲他好,便應送他西去,了了這一身血腥惡孽,乾乾淨淨地早日託生一個好人家,方是正理。”
小忠對着韓修竹汪汪地大叫了幾聲,表示了極大的不贊同。“天生萬物,以人爲貴,又佛家雲,善即是惡,惡即是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真人一片清明地笑了,“汝說其是孽物,貧道卻看他很有慧根。”
他慢慢走向蘭生,長長的白眉下,明亮的雙目慈和地看了他一陣,稽首曼聲道:“煩惱業障本空寂,一切因果皆夢幻,三界無可出,菩提無可求。人與非人,性相平等,大道虛曠,絕思絕慮。②”
真人吐字圓潤,不疾不徐,字字飄進我們的耳中,宛如親授一般,可見內力雄厚。我不由暗暗稱奇。真人說到第二句時,竟向我看來,白眉下那炯炯雙眸,清亮若水,目光卻超然脫俗,深不見底,只覺一種無法言喻的平靜。他的聲音擁有一股奇異而巨大的力量,彷彿他本就站在我對面細細道來,令在場諸人本已煩躁的心境慢慢化爲一片超脫塵世的平和。
蘭生如遭電擊,渾身一顫,本已晦暗的目光奇蹟般地煥發出生氣來,慢慢地閃出一絲徹悟的光芒來。
他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呆呆道:“一山一水何處得,一言一默總由伊,全是全非難背觸,冷暖從來只自知。③”
“根身器界,一切鏡像,皆是鏡花水月,迷著計較,徒增煩惱。④”金谷真人對他單手作揖禮,微笑道,“稚子已悟,可喜可賀!”
蘭生雙目忽然淚如雨下,軀體狂顫,對着金谷真人深深躬了一躬,合十肅然道:
紅蓮只向孽火生,菩提煅鑄明鏡心。
縱使槿花朝暮放,沉痾一夢醒難尋。
“妙哉,妙哉,”真人的目光一片嘉許,平和道:“既悟了,何妨歸去兮?”
我並不太瞭解佛法禪機,只是預感我這苦命的二哥將再一次離我們而去,而且這一回是到一個可能我一輩子也無法觸及的地方,不由心中一片惘然,萬般艱難地喊着:“金谷真人,二哥,你們……這是要到哪裡去?”
小忠嗚嗚地蹭着蘭生,像是在詢問着同樣的問題,蘭生抖着雙手撫摸了半天小忠,似對它說了幾句話。
等再轉身時,俊顏上淌滿淚水,對我和于飛燕深深一躬,卻綻開了一絲釋然的微笑,“貧僧無顏,今日便與二位施主拜別了,望施主好自爲之,善哉、善哉。”
我趕緊拿着連夜爲他做的那雙僧鞋塞進他寬大的僧衣,心中難受不已,流淚道:“二哥多保重,後會……”
那真人快意地哈哈大笑起來,“俗緣已畢,不可再留。”
只聽得那真人聲音洪亮,大喝一聲去也,便奪過蘭生的手腕,施起絕妙輕功,高高飛起。但見仙姿縹緲,悠然往雪白的遠山飛去了。
在場諸人皆被金谷真人的飄逸輕功震懾得無以復加。蘭生恍惚之間,袖袍中掉出一物,我慌忙去拾,原來是我方纔給他的一雙僧鞋,竟掉出一隻來。我握着那隻僧鞋,倉皇擡頭,欲追他而去。
卻見天空又飄起了鵝毛大雪,青山靜默,遠翠積雪,瓊碧蜿蜒,琉璃世界裡,雪霧繚繞,哪裡還有人蹤,廣闊的天地間只餘下真人清朗的笑聲在雪空中久久迴盪。
小忠並沒有追去,只是仰起狗頭,對着天空悲嗚了很久很久。
五年後,世間出了一個戴着金面具的得道高僧,雲遊四方,傳言少年時代曾在戰亂中毀面,故取法號無顏。大師極精佛法,傳說曾師從金谷真人,亦善道法,平生著有數本解注精妙的佛道論集流傳於世,解惑人間,世所尊崇。
大業年間,太宗世祖皇帝御封無顏大師爲皇家寺院清水寺的住持,後又升至佛門聖地法門寺的住持,後世的真宗、岱宗也數度邀請無顏大師進宮講經,皆不可得。
真宗盛平年間出了一本著名的偏史論著《金陀遺編》,此書記載了元慶至盛平年間的奇聞逸事,包括了很多不足爲外人道的皇宮秘辛,故而有人推測其作者爲出逃或外放的宮人。有外放的宮人暗議無顏大師其身形與說話的聲音甚像太祖晚年的貼身僧人侍衛蘭生師父,晚年的無顏大師也曾笑對徒子徒孫說過,他於金陀道上拜金谷真人爲師,故後世有人推測無顏大師乃是《金陀遺編》的真正編撰者。
有小沙彌侍候大師沐浴,偶見其容,讚歎其俊美絕倫,根據小沙彌的描述,有好事者竟推斷大師與元昌年間風雲一時的南嘉郡王極爲相似,便有人推測無顏大師極有可能是當年謀逆的南嘉郡王,事敗逃遁於秦嶺金陀道,受金谷真人的點化,幡然醒悟,立地成佛。
注
①韓修竹,字茂芳。
②禪語:我們的煩惱、業障本來是空寂的,就像浮雲,終有散的時候,散盡則空。一切因緣、因果,其實是人的妄念生夢,在夢中認爲一切是真實的,醒來後,一切都沒有了。如來隨順覺性是看一切平等,沒有所謂的輪迴和解脫輪迴,幻象和真實是同一件東西,所以就沒有執着,在什麼地方都心安理得。人或非人,本性都是平等的。大道包容一切、無比廣大,只有絕思絕慮,方能體會大道。
③禪語:這個世上太多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誰對誰錯,我都不想在乎。大千世界,風景宜人,美麗的東西就在那裡,卻沒有人來欣賞,世人都忙着鉤心鬥角,別人的議論也好,嘲笑也罷,都是別人的事,而山山水水都在我心裡,我獨自來欣賞,我的怡然自得只有自己知道,而鉤心鬥角、追名逐利的人是不能理解的。暗喻蘭生看破了紅塵,終於決定放下心中對於自己是**所生的怪物的悲鬱,要到佛法的世界中去尋找平靜,其實也是暗中勸木槿放下,同他一樣歸隱,去到廣闊天地去,而不是守在永遠困於追名逐利、鉤心鬥角的罪惡原家。
③語,有空明頓悟的意思,叫人放開心扉,勿執迷於眼前的燈紅酒綠,鏡花水月到頭只是一場空,只會讓你徒增煩惱。
韓修竹恨恨地跺了跺腳,滿面怒火地向我們走來,“娘娘、大將軍,你們……這是放虎歸山,終要後……”
于飛燕一臉鐵青地擋在我面前,“韓先生息怒……”
忽然人如鐵塔傾頹,直直地向後倒了下去。我大驚,扶住于飛燕。
結果本是滿面怒容的韓修竹只得硬生生地收了聲討之色,反過來幫我和齊放一起扶住壯實的于飛燕。韓先生搭了搭脈,然後又火冒三丈,“大將軍你這是不要命了嗎?你在詔獄受盡酷刑,身中劇毒方解,又歷崇元殿大戰,竟還敢到這陡峭的金陀道來救人?就算你是要救人,也不是這麼個救法。你們小五義,一個個是想氣死老夫嗎?”
我大驚,看向齊放。齊放也把了于飛燕的脈搏,凝着俊臉點頭稱是,“主子,太傅說得沒錯,大將軍身上確有遺毒。”
我們慌張地回到大將軍府上,珍珠早已焦急不安地同虎子等在門口。
一陣急救後,流着淚的珍珠說了來龍去脈:“夫君北伐中雖斬殺了潘正越,可也受了重傷,聖上特地關照,賜下一堆重物名藥,可是我卻發現那些人蔘和千年雪蓮中都加了流光散,如同當年的碧瑩一樣。我一開始猜可能是南嘉郡王所爲,不想查到後來卻發現是太皇貴妃的手筆。可是礙於聖上的賜物,我們不敢聲張,只是暗中解毒,稱病下朝。可是她卻不放過我們,又心生毒計,彈劾晉王手下的武將,她全不念當初在紫園相助之義,根本不管夫君和雪狼他們在詔獄中受了多少酷刑。”
我的心臟霎時收縮。
珍珠站到我面前,悲憤道:“夫君就是怕影響我們姐妹之間的感情,他從來沒有告訴過你,你若不信,便可問問韓先生。”
韓先生嘆了一口氣,“老夫知道娘娘覺得老夫有些不仁德,只是娘娘須知,現在的娘娘已經不再是有大理武帝庇護的君莫問了,而是大塬朝的皇后娘娘,在原氏對敵人的仁慈便是對自己的殘酷。”
作者有話要說:2007年初回上海時,花西第一二集已經完成了,第三集也在往我原先構思的方向走去,這時候的二哥已經成爲原氏的女婿,二哥的大結局也在構思之中,媽媽那時候剛迷上花西,一有空就同我聊花西,我當時寫的二哥的結局構思時是瘋了,我媽聽了眼眶就紅了,然後把我罵一頓,你心腸怎麼這麼硬啊,這孩子挺好的,你把他往山裡一放不就行了嗎?!我後來一直在考慮,怎樣安置二哥,才顯得不那麼落俗,又能符合二哥決絕而又智慧的氣質,後來看到一段佛語,根身器界,一切鏡像,皆是鏡花水月,迷著計較,徒增煩惱。這纔有了這兩位二哥最終的結局,蘭生隨同金谷真人,帶走了一切愛與恨,原本應該飄然出世,真人看他心神仍有一絲恍惚,是故真人對他大喝,替他了斷塵緣,只是走時的他心中仍對小五義還有他的四妹有着一絲牽掛,故而那雙四妹納的鞋一隻在僧袍中從此隱世,另一隻掉了出來,留在塵世,可見還未完全斬斷情絲,這纔有了後來大業四年突厥侵犯時,他毅然出山,作爲天下智囊,助大塬和大理朝擊退強大的突厥。當然這是後話,而且並未收入到花西正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