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慶四年大年初一,前線八百里傳來汝州大勝仗的捷報,武安王爲了提振全國勝仗的信心,故意誇張地命人將汝州大捷的消息以三次分別傳新都大辰宮的含元殿,一路之上故意擊鼓嘶順喊,不久全國皆知,果然這一年的新年,久爲哮喘舊疾所困的敬宗也因爲這好消息精神大振,巧逢正是敬宗的本命年,便大赦天下,西庭舉國上下皆面有喜色,精神氣爽,這一年竟能親自主持大年初一百官大朝會,因仍是國事吃緊,民間不能舉行大規模的燈會,武安王便稱此機會,在正月十五上元節之日,在大辰宮中掌起燈海,以安撫皇室,敬宗欣然在麟德殿內擺下聖架,與朝中近臣及皇室宗親同賞燈會。
未入夜,太監們早早地點亮了今年的宮燈,由麟德殿起,一盞盞慢慢地閃亮了整個大辰宮。
琉璃瓶映着美女奇花,雲母障並瀛州閬苑,就連在芙蓉湖,太液池等清流一帶兩邊石欄邊上宮人皆繫上水晶琉璃各色風燈,一時間華燈竟起,如銀光雪浪,五夜起開,武安王又命宮人將萬株柳杏載來,用名色綢綾紙絹及通草爲花,粘於樹上,每一株又懸上琉璃燈萬盞,掛滿玲瓏珠玉,金銀穗子,只覺上下爭輝,水天煥彩,美綸美煥。
內外命婦亦稱機翻出多年未着的奢華禮服,肩披彩帛,芙蓉面上貼着花鈿,塗了面靨,高髻上金銀步搖,叮噹作響,一衆宮女亦喜氣洋洋地高髻上插上新制宮紗堆的春蛾,鬢邊掛着珠翠串着的雪柳,琉璃世界裡恍似香衣鬟影的天仙簇擁三二,香扇微掩朱脣,笑語盈盈妙目傳情,細聽空中燕樂鳧縈,迓鼓通宵,真如人在珠寶乾坤,瑤池仙境一般.
敬宗久病初愈,體力不支,乘龍船遊嬉了一圈太液池便回到岸上,坐回龍御亭中,同羣臣賞燈聽戲,太液池中臨水戲臺上正演得熱鬧,翠玉珠簾內的那個旦角,身段婀娜,桃紅的朱目斜挑,水眸微醉,那天籟之音遠遠地直傳到天際,連丹鳳門守城的士兵也在大雪中凝神細聽。
“羅衣香滲酒初闌,錦帳煙消月又殘,翠被夢迴人正寒,喚蠻蠻,一半兒依半兒懶…….
芳心對人嬌欲說,不忍輕輕折.溪橋淡淡煙,茅舍澄澄月,包藏幾多春意也…
那角兒唱得正是入了化境,衆人聽得如癡如醉,亦是動了真情,尤其是女眷們,有的雙頰暈紅,有的雙目淚垂,有的連懷中的銀薰冷了卻混然不知,也忘責怪了那聽癡了的懶奴婢上前更換。
“琉璃殿暖香浮細,翡翠簾深燕卷遲,兩個粉蝶兒飛,一個戀花心,一個攙春意,一個掠草飛,一個穿簾戲,一個拍散晚煙,一個貪歡嫩芯,君與奴前世爲期,偏今生恨相隨,難離棄呀…….”
那旦角的目光情意款款地拋向臺下,德宗順着那旦角的目光看去,只見武安王下首處,乃是當朝太子軒轅本復,旁邊坐着一位黑衣蟒袍之人,原來是宋侯.
德宗再看那旦角,好似有點眼熟,不知不覺脣邊揚起了一絲弧度.
宋侯那天狼星一般的雙目微迷了一下,隨即自然地微微將目光偏了,看向女眷中的夫人原氏非煙,原非煙幾不可聞地點了下頭,垂下目光,告了個諾,走了出去。
德宗皇帝向左首的原清江微俯身笑道:“原卿家是哪裡覓來的戲班,唱詞清新雅麗,這小伶官不但身段柔媚,歌喉亦是委婉動人啊。”
原清江低首恭敬道:“這是新都最有名的如意班,微臣特地請來爲陛下、各位娘娘、皇子和公主們恭賀新年。”
十一歲的軒轅復楽拍手笑道:“皇爺爺,您看那旦角可像淑儀嬸嬸的駙馬。”
軒轅本緒立時變了臉,其妻王氏立時緊張地拉回了兒子,軒轅本緒厲聲喝道:“莫要胡說,怎將皇家駙馬同戲子相比,看來你娘該好好教訓纔是。”
軒轅本楽立時禁聲,嚇得小臉霎白。
武安王倒是臉色如常,對軒轅本緒笑着擺了擺手。此時女眷列席中首席的軒轅淑儀優雅地起身,柔聲道:“大過節的,皇兄實不必苛責楽兒。”
軒轅淑儀款款起奏:“父皇容稟,臺上獻藝之人正是駙馬,想着父皇愛聽戲,恰巧前方大捷,他特特爲父皇向如意班學藝二個月,好在上元佳節爲父皇及父王獻上,以示孝心,望父皇早日康復。”
敬宗嘉許地撫須而笑,對武安王道:“朝堂之上,朕常說愛卿堪爲百官表率,盡忠報國,鞠躬盡瘁,不想愛卿能育兒如此賢孝,真不虧爲古今賢能。”
武安王如常固辭,兩廂坐定,此時原非清已然唱罷,下去卸裝。
敬宗嘆了一口氣:“原愛卿,你看朕這幾個兒子哪個可堪大任?”
武安王心中一動:“各位皇子哪一個不是龍駒鳳雛,個個皆是我大庭朝百姓之福。”
“然之啊然之,”德宗睨向武安王的目光,帶上一絲嘲諷,略搖頭笑道:“你永遠便如這狐狸一般的狡猾,我早料到你會這麼說。”
“聽說墨隱這孩子在前線受了重傷,本緒昨日打山莊回來,說墨隱這回還真傷得不清。”
武安王輕輕笑了:“爲國捐軀乃是臣子的榮幸,這點小傷實不足掛齒。”
御座右下首的皇后卻皺眉開口問道:“原卿家,不知墨隱傷在何處,恁地讓人掛心”
“多謝皇后殿下關心,墨隱的胸肩處受了傷,現下已醒來幾日,只在靜養。”
武安王看了皇后一眼,笑道:“朕可否請皇后爲代朕前去告訴孩子們,讓他們多喝幾杯,朕與原卿今日絕不怪罪,只管盡興便好。”
皇后微微地笑了一下,平日保養地再好,這一笑卻將那仔細描繪的眼邊魚尾紋推了出來,她恭順道:“臣妾遵旨。”便起身由宮女扶了下去。
“然之,”德宗略一擺手:“于飛燕這一着隱棋入世,殺得竇賊措手不及,着實高明,宋侯暗渡陳倉,聲東擊西打贏了這場血戰,實是高明,可惜宋侯不是你的親生子啊。”
“朕雖不如卿懂兵法,”德宗看了看武安王的臉色如常,繼續說道:“敢聽說過,戰前最忌將士異心,汝州既爲墨隱支援,同爲前峰,本來非白便是東營之主,于飛燕也算是墨隱的老部下了,未若將燕子軍入編元德軍如何。”
武安王想了一下,點頭道:“陛下所言甚是,臣這便讓于飛燕改編元德軍。”
“這一年來,朕聽說太子數次宿醉在駙馬府中。”德宗看着臺上正是舞着太和樂,淡淡道:“朕本是下旨讓墨隱到新都養傷,不想中途被人伏擊,只好先回了紫棲山莊,本緒這孩子自小同墨隱要好,便擅自離宮,想親自接墨隱一同回來他這嬌慣身子倒是受了不少驚嚇,看看,今夜他可一句話也不說。”
“竟有這等事?!太子恭仁孝順,宣王(軒轅本緒的封號)素有賢名在外,”武安王沉聲道,“倒是臣家裡的這些逆子真該立立規矩了.”
“這是家宴,原卿實不必拘禮,只是,”德宗只淡淡一笑:“朕與卿都已不年青了,該是想想身後事,就怕咱們不想,這孩子們倒是急了。”
德宗輕笑出聲,武安王沉吟片刻:“臣恭聽皇上教誨。”
“朕原也不該管卿的家務事,不過,墨隱倒真是個人才,朕也是看着他長大的。”德宗笑起來時雙目微迷,看不見裡面的顏色,只是一派慈和。
武安王豁然了悟,“陛下是想臣立非白爲原家世子?”
隨即恨聲道:“可惜……此子是個情種禍胎,不堪大用。”
德宗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傳到下座,衆人不知天子爲何大笑,只是陪着更大聲地笑起來。
“男人年少時,誰不做幾件荒唐事,何況是爲了女人,原卿不覺得墨隱很像年青時候的你嗎,只怕當年的你比他要更癡上三分吧?朕一見這孩子,便想起當年你看梅卿時的那股傻勁。”
武安王終是忍竣不禁,也笑了起來,連連拱手道:“大過年的,陛下可饒了老臣吧,又來揭老臣年青時候的醜事。”
君臣二人笑了一陣,這時駙馬換了身大紅吉服,高束墨發,急急地來架前覆命,德宗自是誇讚其孝心可嘉,賞下一對鶴鹿同春碧玉屏風,二對天祝長春琺琅花瓶,駙馬惶恐地同軒轅淑儀跪地謝了賞,便退了下去。
“朕倒覺得,對自己的女人,大丈夫當仁不讓,方顯英雄本色。”德宗笑着側首看向武安王,戲謔道:“更何況,卿與朕皆知,那花西夫人亦不尋常女子啊.”
君臣二人相視一笑後,正巧皇后回座,德宗便拉着皇后問問下首衆皇子及諸臣這事,武安王便獨自舉杯凝神細想。
此時三更鼓打起,武安王正要勸德宗擺架回宮休息,天空中卻揚揚灑灑地飄起鵝毛大雪來,宮人便趕緊換了暖爐,加了炭火,德宗卻放下暖爐,起身仰望着星空,不覺有些恍惚:“原卿,可還記得永業三年上元節的那場大雪。”
武安王的臉冷了下來,望着珠簾外的大雪,德宗斑駁的老手無意識地抓住御座的龍首,微顫了起來,慢慢地青筋一根根地暴起來。
德宗啞聲道:“那年昭明宮的大雪比今年的大多了,朕記得那雪快沒了膝蓋吧朕還記得那地上的鮮血……淑琪的血流了一地,我還記得她的眼睛瞪着我,等出了神武門,一回頭,她還瞪着我,還有我那可憐的芮兒……。”
皇后的臉上早已淚流滿面:“那黑了心的竇賊,把孔妹妹和芮公主……。”
皇后的聲音微響,身邊的太監宮女早就慌忙揮手,四周的宴樂嘎然而止。衆人皆知庚戌宮變中,德宗愛妃孔昭儀及其女軒轅本芮不及逃出,被竇英華折辱而死,且死後裸屍焚燒,極盡污辱之意。
德宗的眼瞳收縮,慈祥的臉猛然扭曲起來:“也許朕等不到親手殺賊的那一天,但一定要讓朕的兒子們殺回京都,將賊挫骨揚灰,復我軒轅的榮譽。”
武安王同羣臣皆肅然下拜大聲道:“敬諾。”
元慶四年的春天就這樣迎着風雪姍姍來遲。
作者有話要說:祝大家國慶快樂,身體健康,萬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