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請君入甕

魏國的地方鎮戍全是正規軍,這和後世地方是自募的衙役差吏不同。尤其是長安這種重鎮,自從被打下來後,原本的夏人和後來的魏人共治,但這種共治僅僅只限於地方上的治理,在地方防禦上,全部都是由鮮卑人負責的。

所以當賀穆蘭注意到這些所謂的“長安衛”中有不少似乎不是鮮卑出身的軍人時,忍不住心中微微一驚。

“校尉,從後院裡搜出不少兵器!”

“校尉,他們隊伍裡還帶着弓箭!”

“校尉,這些西域商人的馬是戰馬,不是馱馬!”

隨着長安衛將飛雲樓裡搜了個乾淨,狄子玉的臉色難看的猶如黑鍋一般,他的近身謀士王棟更是面如金紙,捂着臉大叫着“大勢已去”。

這種局面對於賀穆蘭來說自然是有好處的,她畢竟是正兒八經的魏國將軍,只要把身份一露,就能化險爲夷。

但盧水胡人們卻不這麼認爲。他們之中有些人已經不停地回頭看她,希望她能給個主意了。那架勢,大有她一聲令下,他們拼了命也要跑似的。

“將軍,我們這下該怎麼辦?”

陳節被派去跟了赫連止水,留在賀穆蘭身邊的是另一個親兵蠻古。此人外粗內也粗,被自己人抓了回去,忍不住有些慌亂。

“靜觀其變。”

賀穆蘭心中的擔憂不在蠻古之下,她一邊順從的跟着那鎮戍校尉帶來的人往太守府走,一邊仔細觀察着這夥人的動靜。

按照鮮卑官場的尿性,抓到什麼犯人,那是見面連底褲都要被搜一圈的,這支隊伍也不例外。還沒到一會兒,那些羌人身上一些針頭線腦都在推推搡搡間被摸走了,要不是玉翠有狄子玉相護,說不定也要被這些衛兵們羞辱一番。

奇怪的是,這些長安守衛卻是對盧水胡人秋毫無犯,哪怕他們的背後揹着鼓囊囊的袋子,也沒有衛兵來摸上一把。

一開始兩方都在各自惶恐,自然是沒注意到這種細節,可眼看着太守府快到了,羌人們渾身上下都被摸遍,連束髮的金環銀環都沒放過,可盧水胡人們卻全身毫無凌亂,長安衛們就像是沒看到他們一般。

這下子,羌人裡就有不服氣的了,高聲大罵了起來:“憑什麼只搶我們的東西,不搶他們的?”

聽到羌人的話,幾個長安衛伸出長矛搗了他們的腦袋一下,啐了一口:“怎麼這麼多話?他們穿的這麼破爛能有什麼好翻的!”

“誰說他們身上破爛就沒東西?他們身上有金……”

“咳咳,咳咳咳!”

狄子玉聽到有人要把金子的事說出來,立刻劇烈的咳嗽。

他一咳嗽,那些羌人就不敢再吵嚷了,一個個怒其不爭地瞪大了眼睛,氣呼呼地往前走。

不對勁,真的不對勁……

哪有盧水胡人穿的破就不搜身的道理……

賀穆蘭心頭的疑雲越來越重,望着那不遠處的長安府也像是龍潭虎穴一般。

她不怕什麼長安守衛,就怕有什麼陰謀詭計。

這樣的不安一直持續着,直到衆人被重兵押解到太守府前,賀穆蘭才總算是放下了心來。

因爲太守府的門口,站着一臉平靜表情的陳節。

蓋吳也看見了陳節。見到陳節居然站在太守府門口,蓋吳驚訝地張開了口,幾乎要叫出聲來。還是陳節一見不好,對着蓋吳擠了擠眼,這才讓後者勉強保持鎮定。

就這樣,幾百人被包圍了飛雲樓的長安衛們推到了位於太守府之後的大獄裡,羌人們被關押在最下面,而盧水胡人們則是關押在上方,牢獄潮溼昏暗,還帶着一種腥臭,實在是讓人作嘔。

下面的羌人們罵罵咧咧不斷,間或夾雜着幾聲慘叫,大概是因爲太吵吃了獄卒的虧,各種嘈雜的聲音之後,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左右,一切又歸於了平靜。

也不知道是狄子玉安撫住了自己的手下,還是底下的獄卒太過厲害,像是羌人這樣的刺頭兒,竟然也能讓他們不敢發聲。

賀穆蘭等人被單獨關在一間屋子裡,這屋子還算乾淨,屋角甚至還放着一塊屏風做遮掩,顯然是解決個人問題的。

在牢獄裡有這種房間,不是給什麼有身份的犯人,便是有其他緣故。

“師父,您是不是找個獄頭說清自己的身份?我擔心他們要是……”蓋吳擔心被關在他處的族人,眼神裡都是懇求之色。

“不必擔心,不過是做戲罷了。”隨着一聲爽朗的笑聲,那個自稱“長安鎮戍校尉”的瘦高將軍帶着幾個人進了牢房。

待賀穆蘭定睛一看,正是裝扮成女孩子的赫連止水和陳節等人!

“讓將軍受苦了!”赫連止水急忙跑了過來,給賀穆蘭賠不是。“我帶着故交們借來的家兵去飛雲樓救你們,卻被人查宵禁的高將軍攔了下來,好在陳節將軍帶着您的將牌,這才說明了原委……”

那姓高的校尉接着赫連止水的話說道:“我出來巡夜,帶的衛兵不多,赫連郎君又擔心飛雲樓里人多勢衆,他帶來的私兵兵甲齊整,我索性就和這些私兵一起演了這齣戲,裝出接到舉報而來抓人的樣子,將你們一股腦全都抓了。”

賀穆蘭千想萬想,也沒想到事情會這樣發展。她沒見到陳節之前甚至連最壞的打算都想到了,甚至還以爲這長安的太守府已經被夏國餘孽或者羌人的同謀控制,卻沒想到竟是這麼一個小將的計策!

“將軍實在是好手段!不但未曾打草驚蛇,而且還不動刀兵的把這些羌人一網打盡。”

賀穆蘭拱了拱手。

“有勞將軍搭救了。不知高將軍名諱爲何?”

這姓高的校尉年約二十多歲,長得英俊倜儻,笑起來更是滿室生輝:“怎敢得花將軍的誇獎,虎威將軍花木蘭的名聲纔是如雷貫耳。在下高深,是個漢人,之前我說我是長安鎮戍校尉,卻是不假。”

賀穆蘭聽到高深漢將的身份連眼皮子都沒擡一下,高深見了心中更是高興,又笑着謝道:“話說回來,多虧了花將軍鬧事,我底下那些弟兄多日沒有進項,這些羌人都富裕的很,倒是讓他們有了這個月的餬口之財。”

“哪裡,將軍倒是有趣的很。”

賀穆蘭笑了笑,也謝過高深沒有搜查盧水胡人。

盧水胡人們身上揹着一百斤金子,若高深心中有一絲貪念,就會去搜刮盧水胡人,那些金子也就會被發現了。也許他原本沒有拿走賀穆蘭手下財物的想法,但人在一百斤金子面前哪有不動心的道理?

到時候原本是好心相助把他們帶回了牢獄,爲了那一百斤金子,說不得賀穆蘭等人就真的被當做造反的雜胡,在牢獄裡了卻了性命也不一定。

不管怎麼說,這高深的操守確實是不錯的。

漢人在匈奴人主權的夏國也有許多登上了高位,赫連昌赫連定兩兄弟治下都有許多漢臣和漢將,這長安的百姓早已經習慣了看漢字的佈告,在漢臣的管轄下行事,如今長安的鎮戍軍派個漢人來負責治安,也是爲了安撫當地的百姓,特別是照顧那些漢人大族的感情。

高深應該還算是個好官,否則也不會說“多日沒有進項”這樣的話。

從古到今,負責治安的官吏都是撈的最肥的,羌人爲了裝扮富商帶的那些精美布料和西貨,竟然讓高深高興成這樣,顯然之前沒怎麼貪腐過。

賀穆蘭對於能堅持操守的人都心存尊敬,言語之間不免就帶出幾分來。而這個叫高深的漢子似乎對花木蘭也崇拜的很,見賀穆蘭一臉大鬍子,還好奇的多看了幾眼。

直到賀穆蘭又將臉上的鬍鬚摘下,他才眨了眨眼又看了一眼:“花將軍的鬍子是假的?”

賀穆蘭點了點頭:“這鬍子可以撕掉,用口水潤潤,糯米漿又會將鬍子貼到臉上。那羌人的少主狄子玉以前見過我,我怕他認出我來,所以臨上四樓之前又貼上了。也幸虧貼上了……”

高深點了點頭,又拱了拱手:“在下負責巡夜,雖將你們都帶了回來,卻沒有稟報太守。我已經吩咐牢頭將你們的牢門都打開了,你們現在來去自如,不過最好等天亮再走,因爲外面的城門已經關了,你們這一羣人半夜裡在街上亂走,很容易引起騷亂。”

他是負責治安管理的,自然有種職業病在,賀穆蘭等人也都理解,點點頭表示明早天亮再走。

“還有一事要拜託高將軍。”

賀穆蘭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立刻出口相求。

“何事?”

“那羣羌人之中被狄子玉稱作‘夫人’的,乃是被挾持而來的一位宮中女官,身份極爲重要。還請將軍稟明太守,將她放了,派人護送她前往平城,交給陛下或是候官曹的白鷺官。”

“咦,那女子竟是這樣的身份嗎?我看那羣羌人的樣子,還真以爲她是那羣人的女主人呢……”

高深微微錯愕之後,一口答應了此事,這才欣然離開。

高深一走,赫連止水立刻跪坐於地,和賀穆蘭說起自己和他們分開之後的事情來。

這長安城以前是赫連家的,其父就是長安的城主,赫連止水雖然懂事後在統萬城的曾外祖父家中長大,可對長安卻依舊是熟悉無比,所以沒一會兒就找到了他父親當年的一些舊部,請求他們的幫助。

赫連止水去找的幾個叔輩裡,有幾個直接拒絕了他的請求,但依舊態度極好的將他送出了府門。而另外幾個長輩聽說赫連定有難,則是立刻點齊了家中可戰之人,讓赫連止水帶走了。

只是這麼多人,在黑夜中行走自然不可能一點聲音都不發出來,所以還沒有走到東市的飛雲樓,就被問詢而來的高深給截住,差點動起了手。

後面的事情,正如高深所說的,赫連止水身邊的陳節隨身帶着賀穆蘭的信物,“虎威將軍花木蘭”在軍中的名頭太響,高深一見之後立刻行了方便,領着赫連止水身邊的私兵去飛雲樓搭救。

因爲這些羌人涉及到造反,高深索性將他們一網打盡,全部抓了回來。

如今長安城鎮守的將軍和太守是同一個人,太守兼任長安將軍一職,所以高深說去向太守稟報,便是向他的頂頭上司彙報此事。

而這長安城的太守卻是一個身份顯赫之人,姓王名斤。

他雖姓王,卻是個不折不扣的鮮卑貴族,乃是魏國昭成帝拓跋什翼犍的母族之人。其父王健乃是中部大人,掌管鮮卑軍務。

王斤本身襲了即丘侯,又是鎮西將軍,後來長安被打下,拓跋燾又認命他做了長安太守,負責長安一地的防務。

而高深則是鮮卑化的漢人,爲軍戶已經是第三代了。他原本是隨軍征討夏國的校尉,後來因軍功被封爲長安鎮戍校尉,在王斤手下任官。

長安城裡從裡到外的人馬都換了幾波,赫連止水雖然自告奮勇的去搬救兵,可長安如今的局勢和赫連定在長安時完全不同,若不是他在半路上遇見了地頭蛇高深,事情根本不可能解決的這麼輕鬆。

這幾天的經歷曲折離奇,還涉及到如今長安的頂頭人物,讓原本只是進長安補給一番的賀穆蘭不由得嗟嘆連連。

蓋吳等人則是高興不用坐穿牢底了,臉上也帶出了喜色。

“對了,花將軍,您此行可見到翠姨了?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我阿爺到底在哪裡?她又爲何和羌人們在一塊?”

赫連止水連自己穿着女裝都顧不上,只急着問清父親的行蹤,剛把此行說完,立刻拋出一大堆問題問賀穆蘭。

賀穆蘭聞言苦笑。

“見着是見着了,可你所問的問題,我卻一個都答不上來呢。”

赫連止水失望極了,眼見着賀穆蘭由苦笑又變成嬉笑,忍不住脫口而問:“將軍是不是戲弄我?”

“不是戲弄你……”賀穆蘭笑笑,從胸口掏出一大塊細布來。“我雖不知道答案,可玉翠卻知道,已經寫給我了。”

她當即打開那一大塊細布,將血書呈現在赫連止水面前。

賀穆蘭之前並沒有時間細看這血書,一得手就立刻塞入了懷裡,此番再打開一看,頓時覺得這血跡有些奇怪,用鮮血寫成的字跡也是凹凸不平,顏色發黑,竟像是鐵含量過高一般。

賀穆蘭沒想太多,只以爲玉翠寫字時不小心混了髒污的東西進去,反倒是赫連止水一臉不忍,顫聲說道:“翠姨一弱質女子,竟費了這麼多血寫信傳訊,我家一門上下,實在是欠她良多!”

賀穆蘭想到狄子玉對玉翠掩飾都掩飾不住的情愫,也是心中一沉。

“是,你們家,確實欠她太多了。”

若不是牽扯到國仇家恨,這二人也未必不是一段陰差陽錯的好姻緣。

好在賀穆蘭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心中嘆息了幾句後就低下頭來看信。而赫連止水擔心父親的安危,自然也是急不可耐的看起書信來。

書信很長,玉翠寫信時候大概時間很急,又有人監視,所以字跡潦草,血跡還有多處斷掉,牢房裡昏暗不明,陳節和蓋吳找人要了油燈,兩人舉着讓賀穆蘭和赫連止水連猜帶聯繫上下文,足足用了大半個時辰才把這封信看完。

看完之後,赫連止水和賀穆蘭不約而同地說出一句話來。

“果然是在杏城!”

“真是在杏城!”

信中寫着事情的前因後果:

一個月前,赫連定和玉翠等部將一路往東去平城朝見拓跋燾,在路過原夏境的領地時,得到了魏國官員的信函,說是要到一處驛站等待統萬城的大將軍護送他們前往平城。

赫連定畢竟曾是敵國的將領,又帶着三千騎兵,魏國有所防備也很正常,赫連定不疑有他,便率軍跟着那幾位帶着鴻臚寺官員節杖的魏國使者一起前往他們所說的驛站。

就是在前往驛站的過程中,他們在一個叫虎跳澗的地方突遇落石襲擊,三千騎兵頓時死了一半,山中又有不明身份的人發動了攻擊,赫連定發現自己中了埋伏自然是心中不安,想去那些魏國使者問話卻發現他們都已經自盡身亡。

萬般無奈下,赫連定只能化整爲零朝着東南方向而逃,玉翠也是在亂陣中發現襲擊他們的不是別人,而是狄子玉手下的羌人們,頓時大驚失色,把這些人的身份告訴了赫連定。

若是普通的人物,歸降時被魏國官員矇騙在先,後面又有早就歸順了魏國的羌人襲擊,不免就要想到是不是拓跋燾對他起了殺意,先迎後兵,想要將他殺了好奪得西秦。

可赫連定不是一般的人物,他和拓跋燾對陣多年,對拓跋燾的心性無比了解,只是片刻間就察覺出不對。

——不是魏國有人要反,就是羌人要反,亦或者,兩邊都反了。

這種情況下,赫連定不敢再相信魏國人,因爲若是魏國在夏境的驛站都能被人控制,那想要謀害他的人一定是在夏地有着極深背景的魏國權臣,而他的背後又有羌人拼命追趕,思咐之下,只有朝秦州的匈奴人部落和盧水胡部落去求援收留。

玉翠只是個女人,騎射又不精,爲了不拖累赫連定,她自己請願帶着死士在後面阻攔羌人。

他們已經抱着必死之心,一場惡戰之後果然將羌人們拖了一陣,成功的讓赫連定和一干精銳逃出了包圍。

玉翠原本也該死在虎跳澗一戰中的,可玉翠之前在狄子玉的身邊待過,很快就被人認了出來。

她以前冒充的是赫連明珠公主,羌人們都以爲她是未來主母,對她恭恭謹謹,之前玉翠早已經博取了不少羌人的信任,這些狄子玉身邊的羌人不乏猛將,這次出來襲擊赫連定,他們也是主力,待看到玉翠,竟都不敢下手殺了她。

畢竟狄子玉待她不似普通女子,雖然現在知道她不是公主,可之前的情誼還在,誰知道他們有沒有假戲真做?

若是真把她殺了,狄子玉發怒,說不得就和下任羌王結怨了。

玉翠並不是引頸就戮之人,但凡看到有一絲活命的機會,立刻利用了起來。狄子玉手下之人不願殺她,也不知道拿她怎麼辦纔好,索性就將她送到了狄子玉那裡。

這場襲擊並不是羌人安排的,羌人也只是得令行事,狄子玉的父親是這次行動的統帥,狄子玉只不過是跟隨羌王出擊而已。

玉翠被送到狄子玉身邊的時候,他的父親原本是想嚴刑拷打玉翠好問出赫連定的下落,誰料玉翠自己先服了軟,說自己早就愛慕狄子玉已久,此番被送到赫連定身邊,也是被魏人當做了明珠公主強行送去勸降的,並不是她自己的意思。

玉翠是忠僕,當初爲了讓赫連明珠不受折辱而自願以身替之的事情狄子玉父子都一清二楚,而赫連定見了玉翠之後拓跋燾馬上就公佈了赫連明珠的真實身份,卻不願意把真公主給羌人,更是活活打了羌人的臉。

可在這件事之中,最尷尬的卻不是狄子玉,而是被送給狄子玉的玉翠。

羌人性子直,狄子玉大概也對玉翠有幾分真心,玉翠願意服從羌人的約束,幫着羌人找到赫連定,羌王便把玉翠交給了狄子玉和王棟看管,狄子玉的母親又派出信任的女將監視玉翠的一舉一動,玉翠這才堪堪活了下來。

玉翠久在宮中,赫連明珠那樣的身份和性格能在宮中活的風生水起,和玉翠的圓滑機智是有很大關係的。以前赫連明珠能周旋於不同的男人之間黯然而退,也是玉翠和玉葉的教導。

所以當玉翠真使出長袖善舞的本事,沒有人會不喜歡她。

於是玉翠在狄子玉身邊沒有多久後,狄子玉原本對她只有幾分好感,也被她逗弄的成了十分,王棟等人則認爲狄子玉智商捉急,若玉翠真心愛慕狄子玉,有這麼個主母在,他們確實也放了心。

加之女人經常會爲情改變初衷,哪怕玉翠對狄子玉原本只是美人計,可狄子玉這樣的男兒對她百般呵護,鐵石心腸也能捂成肉的,一羣羌人,竟還有些推波助瀾的意思。

玉翠在狄子玉陣營時,最大的恐懼就是哪天真被人送做了堆,當初奴僕之流給狄子玉暖了牀。好在羌人部族女性地位極高,這種事情沒人會做,所以玉翠平日裡做出風韻動人的樣子逗弄青色的狄子玉,實際上卻沒有吃什麼虧。

羌人們留下玉翠,是想要知道赫連定的下落,玉翠表面上也極爲配合,她知道赫連定的目的地是哪裡,所以一下子說在東南,一下子說有可能進了深山,羌人們隨着她的話去查找,果真找到蛛絲馬跡,對她的提防就又輕了幾分。

而事實上,玉翠是帶着羌人們在兜圈子。

直到過了一陣子,羌人們似乎不在關心起赫連定的下落,他們得了一筆巨大的財富,又有不明身份的人給羌王下了令,讓他帶着錢財去夏境聯合結交所有對魏國有所不滿的胡族,赫連定這才真正安全了下來。

可好事沒過多久,狄子玉就接到了父親的指示,要他親自帶着一羣精銳武士,前往杏城聯絡昔日的天台軍,最好能找到現任的首領,僱傭他們所有人。

羌人連赫連定都不找了,又去遍訪雜胡,所謀之事一定極大。玉翠是戰爭遺孤,早年因聰慧冷靜被赫連定選爲女官照顧妹妹,從小見了戰爭的可怕,自然是不願意剛剛安定的夏國再捲入血雨腥風之中。

再加上羌人很可能誤打誤撞在杏城找到赫連定的下落,玉翠心急如焚,每日表面上卻還要做出雲淡風輕的樣子,只能絞盡腦汁想出能夠逆轉局面、揭破羌人陰謀的法子。

狄子玉帶她一路往東南而行,而她的焦慮也越來越深。

直到快到長安時,她這才冒了險,騙狄子玉說赫連定以前是長安城的城主,可能找了昔日的故交們收留,哄的羌人們進了長安來打聽消息。

玉翠的月事一向極準,她知道自己身體不適就是這幾天,而羌人們都是粗漢子,到時候必定要分出幾個女將去忙活此事。

只要她找到一點機會,就能伺機把消息傳出去。這些羌人已經反叛了魏國,魏國不會坐視不理,長安城衛兵這麼多,幾百個羌人一旦暴露行蹤,便是插翅也難飛。

哪怕沒有抓到羌人,把赫連定失蹤的經過告知於魏國,也可以將這位落難的平原公營救出來。

至於她自己的安危,則是早已經拋之於腦後了。

玉翠是女人,字跡絹繡,而且文辭雅緻細膩,可這秀美的文字之中,卻處處暗藏殺機和陰謀,往往只是輕描淡寫的用一句“極力周旋”或者“伺機刺探”一筆帶過,卻能從隻言片語間想象出一個身爲階下囚的弱女子要如何“極力”,又如何“伺機”,才能做到今日的一切。

她甚至連自己的身體、自己的尊嚴、甚至連自己的癸水都算計上了,爲的只是主公的安危和已經平定的夏境不會再生出動亂,所謂忠義智勇信,她一個人已經詮釋了所有。

相比較之下,賀穆蘭想着自己之前還在爲她與狄子玉的感情而擔憂,就真的是婦人之人、杞人憂天了。

一個女人在敵營之中,既想活命,又想救人,難的猶如登天,若是她真愛上了敵營的少主,哪裡還能保持這樣的冷靜?

倒那時,內心的罪惡感就能活活把她折磨的不成人形。

相比較之下,她如今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利用狄子玉,是陷入敵手不得不“身在曹營心在漢”,反倒纔是上天最大的仁慈。

這麼一想,賀穆蘭之前的沉悶和擔憂反倒輕了不少,對於狄子玉和玉翠的感情究竟是怎麼回事,反倒不好奇了。

甚至於,她希望玉翠一輩子都不要愛上狄子玉纔好。

等等……

玉翠連癸水都要算計進去,才能寫這封信,那麼她到底是哪裡得的血和布料寫信的?照理說,女將們一片紙一塊布都不會留給她。

能寫這麼長的信,要用的血也是不少,絕不會一次寫成……

一想到背後隱藏的可能,賀穆蘭忍不住皺住了眉頭,臉色古怪地看着赫連止水拿着的那塊細絹。

細絹一般是有錢人家做中衣用的……

“花將軍,你爲何如此古怪地看着這封血書?”

赫連止水被賀穆蘭的表情看的一怔,伸手把細絹遞過去。

“有什麼不對嗎?”

“沒什麼不對。”

賀穆蘭的神色在油燈下晦暗不明。

“這封信很可能讓有心人利用,或是暴露了玉翠的身份。我們既已看過,還是將它燒了吧。”

還是燒了好,若是日後玉翠看到這封信,說不定也會不自在。

“那怎麼可以!翠姨的忠義,天日可昭!這可是用翠姨的血寫成的!”

赫連止水聞言立刻神色大變,將細絹折了幾折貼着心口放好。

“我不但不會燒了它,日後還要拿給我父親看,給我姑姑看!能有這樣的忠僕相護,乃是我們的榮幸!”

“呃……”

賀穆蘭撓了撓臉,被如此認真的赫連止水弄的說不出話來。

兩人正在商議間,門外忽然傳出“嘎啦”一聲巨響,隨後便是鐵鏈揮動發出的“鐺鐺鐺”的聲音。

如今正是下半夜,除了賀穆蘭和赫連止水在看信,蓋吳和陳節舉着油燈,其餘關在一起之人都昏昏沉沉。

之前高深有派人聯繫過其他被關着的盧水胡人,說清了原委,門頭又沒有上鎖,所以盧水胡人們都把牢房當做不怎麼好住的客店,準備安頓到天亮就出去的,如今正他們補覺的補覺,休息的休息……

這種陰森的地方傳來這般突兀的一聲猙獰巨響,頓時驚醒了無數人。

“怎麼回事?門怎麼鎖上了?牢頭呢?你們幹什麼?”

“我這也鎖上了!什麼情況?少主!少主!你那邊怎樣?nnd,我就知道鮮卑人和漢人都狡詐,我們肯定是被騙了!”

“金子,快把金子藏好!一定是他們看上了我們的金子!”一羣盧水胡人立刻用很多人都聽不懂的盧水胡土話叫了起來。

一時間,這一層的牢獄混亂嘈雜之聲大作。賀穆蘭也顧不得那封血書了,到了門口將門一推,果然紋絲不動。

“真鎖上了!”

她使出全身力氣,對着鐵門狠狠一踹!

這屋子是關押身份貴重之人的,守衛自然也是最森嚴的,這鐵門是精鐵鑄就嵌入牆裡,竟是連晃都沒有晃上幾下。

這下子,滿屋子的人都倒抽了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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