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練氣散修故人,如今再來到訪,竟已是築基修士。
這本也沒什麼值得奇怪的,哪怕是下品靈根修士,也是有修煉到築基的概率。
可陳登鳴這一位昔日壽元將盡的老頭子,如今竟是在短短近五年時間,就從先天武夫走到了築基期,這驚人的實力提升速度以至於駱冰在聽到‘蠱道人’三字時,仍是半信半疑,種種念頭從她的腦海中紛紛掠過。
“他有秘密,真的有秘密,是掌門說的道統?”
“煞星得到道統後,金丹後期就可力壓元嬰初期,如今更是深不可測”
“他的戰力會如何尚未可知,但修煉速度是真的非常驚人,如果真的是他許微那邊”
各種念頭浮動時,駱冰已是來到貴賓廳,看到了陳登鳴那張陌生而又熟悉的臉,霎時只覺腦海轟然一醒,回過神來,臉容間的神色恢復冷若冰山般不可侵擾的模樣。
“沒想到真的是你?”
駱冰輕輕蹙眉,步入廳內,一揮手,登時所有下人全都退下。
察覺到身後傳來喜兒凌亂的腳步聲時,她微微側首傳音。
“喜兒,你也退下!我要單獨跟他聊。”
廊道處,喜兒一怔,下一刻,察覺到屋內傳來的淡淡壓抑靈威,仍是不免的一陣恍惚,立即欠身一禮後離去。
走出走廊,她仍是心頭頗感惶恐,不由看向遠處的深深宅院後的一排建築。
那裡有許微所在的屋宅,她咬了咬嘴脣,立即邁步靠近走過去。
廳內。
陳登鳴在駱冰到來時,便已是起身,含笑作揖施禮。
對於這個昔日說情將他引入修仙界的引路人,他是早便心懷感激。
更不說,之後此女贈他駱家腰牌以及後續的一些合作,也是幫到了他不少忙,助他更快站穩腳跟,提升實力。
儘管這其中,也有利益交易涉及在內,對方也表現出誰也不欠誰的現實模樣,但該承的情,還是得承。
畢竟,單是許微這些年承蒙對方和駱家庇護,這也是一份人情,否則外面世道兵荒馬亂,許微也許早已死了。
故而,儘管此行來的目的,主要也是爲了前來帶走許微,陳登鳴還是準備在敘舊之餘,客氣詢問對方,駱家如今的狀況。
“駱家的狀況?很好,現在你也看到了,我們已在離開南域,在這東域落腳。”
對於陳登鳴的友善客氣,駱冰面上並無表情,心裡則是心緒起伏,有些微妙,感慨試探道,“但我是沒想到啊,再相見,陳道友伱居然已是築基修士.
這修煉速度,連我這上品靈根,都自嘆弗如啊,莫非當年我們對陳道友你的靈根檢測,是出了錯誤?”
她一邊說着這似玩笑口吻的話,一邊走至桌前,親自端起茶壺,爲陳登鳴斟茶。
陳登鳴何等人精,聽出其話語中的含義,看着她散垂的秀髮和側顏。
再想到妙音宗那次尋他,這駱冰最後還因此被罰入懺悔洞,對方顯然也知道很多訊息。
有些訊息,再怎麼隱瞞,也已是無用,因爲雙方都不是傻子。
他斟酌片晌後笑道。
“如果我說,我現在的確就是與駱道友你一樣,具備上品靈根呢?”
駱冰欺霜賽雪的手掌一頓,將嬌軀挪開少許,黑白分明的美眸凝望着他,淡然道,“那你就是如宗門所說的那般,有秘密,大秘密,你是否已接觸到了人仙道統?與那煞星一樣的道統。”
陳登鳴虎目射出懾人的精芒,深深凝視駱冰道,“妙音宗果然是因爲煞星接觸的道統才找我,但我可以告訴你,我沒有接觸過什麼道統。”
駱冰倏然嗤笑一聲,這種譏誚的似笑非笑之意,出現在其冷若冰霜的面龐上,予人一種急切想要在其面前表現證明般的慾望。
她平靜道。
“陳道友,事到如今,你我應該坦誠纔是,當初你被我帶入修仙界時,我們五人已是爲你測過骨齡,也測過靈根是,這種事不會出錯。
你若是沒有接觸過道統,怎可能化腐朽爲神奇,現在已是築基修士,而且你說你還具備了上品靈根?”
她話鋒一轉,端起茶杯走向陳登鳴,道,“拋開這些事實不談,你既知曉道統的存在,又怎可能沒接觸過?你一介散修,又是從哪裡得來的消息?”
她說着,蓮步款款已接近陳登鳴身前不足三尺距離,目光一瞬不瞬深深凝望陳登鳴,似要直接看透其心靈深處的秘密,手中茶杯遞送了過去。
陳登鳴接過茶杯,灑然一笑道,“駱道友,你也不必試探了,我的確是已經加入了宗門,否則,在明知你妙音宗尋找我的情況下,我也不會敢來你駱家。
我這次來,是要帶走許微,也要多謝你這些年幫我照顧她,你若有什麼難處,也可以告訴我,若我能力所及之處.”
“難處?”
駱冰淡笑一聲,打斷陳登鳴的話語,別過臉去踱步道。
“若我的難處,是要你加入妙音宗,你可願助?
若我的難處,是要你告訴我你如何這麼快提升的秘密,你可願助?”
陳登鳴皺眉。
駱冰搖了搖頭,臉上淡笑消失,恢復那種冷若冰霜的線條美,眼神中閃過一絲智慧光芒道。
“你不願的,你既然已加入宗門,這宗門必然是比妙音宗更強,否則以你的性格,也不會出現。
正如當初在登仙大會上,你是最後一個姍姍來遲,我才賭了你,沒有確定安全,你不會現身”
陳登鳴目光微閃,深吸口氣。
原來從前,駱冰也並非隨意將賭注壓在他身上,此女心思,確實細膩。
“可笑我還以爲,你仍只是一介散修,以爲找到了你,將你推薦加入妙音宗,你我便是雙贏.”
“可笑韓掌門還以爲你依舊藏在哪裡,以爲找到了你,就能得到與煞星有關的道統,甚至以我作爲工具,將你牢牢捆綁住。”
“相較於羅平,我的確是更願意選你,因爲你無論是擁有道統還是其他秘密,未來必然註定不凡可惜。”
駱冰背過身去,心內如電光火石般閃過一段段自嘲的念頭,但她決然不會說出來,她的驕傲也不許她說出,最終只道。
“你要帶走許微,只怕她已不願跟你走了.你要見她,就去見吧。”
陳登鳴心頭一震,之前頻繁閃過的感到心神不寧的預感,再度浮現心頭,“什麼意思?”
駱冰眼內閃過憐憫,“你去見她,自就知曉了,跟我來吧。”
她飛身掠出廳內,素白法袍被風擠壓出起伏浮凸的曲線,一頭烏黑秀髮隨風飄瀉。
陳登鳴心如雷亟,那種不好的預感更爲濃烈。
他目中閃過凌芒,腳掌一踱,豁地緊隨其後而去。
二人遁走之速均是極快,剎那已轉至駱家後方建築羣,來到一處深深宅院內。
那宅院拱門外,喜兒身影赫然在目,察覺到陳登鳴和駱冰二人身影趕來的剎那,喜兒面色霎時蒼白,一顆心寸寸涼了下去,直撅撅僵立原地。
陳登鳴只看到喜兒神色臉孔,就感到更爲不妙,在聽到駱冰道了一聲‘許微便在院子屋內’後,便‘嚯’地衝入院內,神識已是察覺到屋內一道微弱透着暮氣的氣息。
他正欲開門。
屋內卻已突然傳出一道熟悉中透着些許疲憊嘶啞的聲音。
“陳大哥,是你嗎?喜兒告訴我,你來駱家看我了”
陳登鳴一怔,立即欣然迴應,“是我”!
正欲推開門,許微的聲音再度傳出,“陳大哥,你別進來,好嗎,就在外面跟我說說話,就好了”
陳登鳴眉頭一皺,雙目眯起,回身冷冷掃了一眼門口的駱冰與喜兒,深吸口氣後,以輕鬆語氣道。
“爲什麼?難道你不想見我?我這次來,是準備帶你離開駱家的,你不想走?”
屋內,一道靜坐蒲團的單薄身影微顫,以至聲音也微顫,道,“是的,陳大哥,我現在還不想走,我還太弱小了,你在外面修行不易,照顧自己都顯困難,再帶上我,豈非更是累贅,我跟你說會兒話就好了,謝謝你來看我。”
“許微!”
陳登鳴沉聲低喝,已察覺到嚴重不對,驀地一捲衣袖,直接闖門而入。
剎那便看到屋內一道背對着他的黃綢衣身影,目光驟地一縮,停頓在其滿頭鶴髮上。
“陳大哥你這是何必?”
許微搖頭長嘆,淚眼婆娑轉過身軀,卻竟是短短兩年便已韶華逝去,縱是已倉促着妝,也難掩其眼角魚尾,滿頭白髮。
陳登鳴驚愕呆立,再察覺到許微那練氣六重的淡淡靈威,一個不可置信的念頭涌上心頭。
“她想要追上你,想要努力跟上你的背影,配得上你,因此也修煉了《損命拔苗術》。”
駱冰的傳音,倏然傳來。
陳登鳴雙眼凝結寒意,語氣冰冷傳音,“《損命拔苗術》我從未傳給許微,你當初同在登仙大會上,只有你可能與那老道交易換到。”
駱冰傳音,“是我換到的,但我只給了喜兒,自從映月宗築基執事前來駱家,喜兒知道你已練氣十重後,便心生嗔念,勢要追趕你,央求我換得此法傳給她.卻不料她竟私下傳給許微,我於懺悔洞之內懺悔大半載,返回後,知曉也已經遲了。”
“陳大哥”
這時,許微似也從陳登鳴的神色之間察覺出什麼,含笑搖頭道,“不怪大小姐和喜兒姐,當初的確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也想通過學和你一樣的功法,追上你的步伐,這樣你下次再來,興許就會帶我走了。”
陳登鳴只覺胸臆間有一團火在凝聚,直覺告訴他,這件事並沒有那麼簡單,太多疑點。
但現在心亂如麻,只得一揮衣袖,關上房門,步向許微。
看着那黃綢衣內溫柔包裹的修長纖美,似弱不禁風的嬌軀。
韶華易老,紅顏易逝。
他如今算是提前一步體會到了。
若問他現在是什麼感受,只能說非常不好受,很複雜。
如果只是百年後許微老死,他沽酒送行,或許都沒如今這般心情沉重,只因長生殘酷,他早已做好所有心理準備。
不同於凡塵間所納的七位妻妾,當初乃是他六十七歲高齡高調納妾,七位妻妾也多是利益和家族的結合。
十五載相處下來,貌合神離,同富貴易,共苦難難。
許微卻是他進入修仙界後,第一個在他露宿巷角時待他好的女子。
本來雙方也發展不到如今這般地步,卻逐漸在底層互相共苦難的依偎中,找到那一種難言的微妙情愫,但始終不曾突破最後一層關係。
直到駱家坊時,這已苦等許久的姑娘,說要送他最好的寶貝,讓他記住其最美的模樣。
但他也只在事後留下一句,“無法給她任何承諾”,對方則矢志不渝。
這種傻女子,哪怕陳登鳴自認渣透了的渣男,也感到疼惜,莫說穿越之前的那個世界,便是南尋國中,都已很難遇到了。
“陳大哥,你也不用難過,這件事還是錯在我”
眼見陳登鳴神色複雜感慨,許微搖頭一笑,看向他的眼眸依舊透着熟悉和明亮,恍若昨日。
陳登鳴心神一震,從未想過一個人的眼神,在那電光石火的一瞥之間,竟可以告訴他那麼多複雜難言的情感。
這些情感中,有不捨、貪戀、倔強以及深深的無奈,對低微資質的無奈、對修仙長生的無奈,太多無奈,都是一個普通人正常的無奈。
這些無奈,陳登鳴作爲一個掛壁,他曾經沒有深刻理解。
因爲他不用愁壽元的問題,不愁修煉無法進步,但現在這一刻,他卻從許微身上感同身受了。
只是一瞬,他便感覺看到了許微這種資質低的散修,如凡塵草木般卑微掙扎修煉的一生,正如當初那一句對方的祝福,“仙家日月本長生,凡塵草木自枯榮。只盼桃花春浪暖,陳郎又過駱山城。”
凡塵草木,若也想追求如日月般的仙家長生,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便要爲其倔強付出代價。
幾乎在陳登鳴看懂的這一剎,他也瞬間從許微的眼神中察覺一絲不對。
“許微!”
陳登鳴雙目精芒電射,一頭長髮飛舞,一股莫大的吸攝力瞬間從他身上散發,周遭空氣都好似塌陷下去一個深潭。
許微嬌軀霎時飛起,其體內侵入向心脈的靈氣登時也被吸攝得遲緩。
“陳大哥”
許微眼角掠過一點晶瑩,驀地體內練氣六重的靈氣強行爆發。
“等等!”
陳登鳴一聲低喝抓住許微肩膀。
但下一剎那,他雙目瞪圓,這一刻卻真正體會到這孱弱女子植入骨子中的倔強和堅強。
哪怕看似如凡塵草木般卑微,卻也有草木的那股子驚人的韌勁兒。
對方竟早已在他強行闖入屋內的剎那,就已將靈氣潛伏於心脈處,準備自絕心脈,他縱是速度再快,察覺不對,也已是遲了,唯有迅速施展化枯轉榮術,輸送生機。
然而許微卻是緊握其手,身體的柔軟安詳和至靜安然的神態,似徹底釋懷解脫,哄小孩般道,“陳大哥,莫要怪她們,駱大小姐是真的.很好,其實,她和你纔是真的.般配”
陳登鳴只覺胸臆間的那團火焰在徹底的燃燒。
許微的心臟俱碎,自知壽元將絕,一心求死,即便化枯轉榮術能修復其心臟,也救不活一個心死壽絕之人。
這當真是諷刺,損命拔苗術成全了他,犧牲了很多人。
當初那創功者也是因此暴斃,如今連許微也因此賭命暴斃。
他有諸多壽元可損耗,許微卻死於命短壽薄,這是否算反噬
他目視許微那徹底黯淡下去的雙眼,心亂如麻,突然一個大膽的想法在腦海閃過。
也來不及多想,立即迅速讓心靈安靜下來,臻至虛極靜篤的狀態,剎那脫離肉身的靈神,就察覺到了一道微弱得縈繞許微嬌軀之上,即將散去的淡淡影子。
那影子此時茫然無措,不住消散,或許要不了多久就將徹底香消玉殞。
陳登鳴毫不猶豫召出另一杆空蕩蕩的引魂幡。
嗚嗚——
屋內霎時陰風大作,他將幡一卷,烏光一閃,剎那將許微虛弱即將消散的神魂捲入幡內。
“道,道友,你,你將她的神魂捲入引魂幡.就算將她煉成陰魂,煉出靈智,她畢竟壽元無多,哪,哪怕是陰魂狀態,也存在不了多久.”
魂屋內一直默然不敢作聲的小陣靈此時忍不住提醒道。
陳登鳴察覺幡內,許微虛弱的神魂處於昏迷之間,卻並未再消散,長鬆一口氣,眼神凝結寒意冷道。
“管不了那麼多了!”
他豁地將許微嬌軀抱起,轉身一卷衣袖轟開大門,大步走出,如閃電般的目光瞬間落在面色蒼白的喜兒身上。
喜兒立時呼吸不暢,內臟似欲爆裂,全身有如針刺,根本無法抵抗來自陳登鳴築基後期的恐怖靈威與驚人怒意。
“築基後期!?”
駱冰美眸浮現震驚之色,本欲阻止的動作都稍慢了一步,心臟緊縮。
陳登鳴清湛的眼光裡透出不容置疑的意志,直接迫進喜兒內心深處,“說,爲何傳損命拔苗術給許微?”
喜兒嚇得臉像窗戶紙似的煞白,只覺在這一道眼神下根本不敢有任何欺瞞和小心思,驚恐結巴道。
“我我也怕,怕折壽,就想,想利用她,先試試,就.真就只是讓她試試而已,誰知道她壽命那麼短”
“而且,這也是她主動要學,這不怪我.…不怪我……”
“壽短.不怪?”
陳登鳴驀地雙目威棱四射。
“此功乃是我傳於她!”駱冰身影一閃,便要擋在喜兒面前。
“滾開!”
空氣中金光大放,一隻巨大的金剛鐵拳在萬道金色霞光中凝聚,爆發極其驚人的靈威,以推金山倒玉柱之勢,散發築基靈威,如一個巨大石碾子,狠狠碾向駱冰。
“我要救許微,許微成鬼也能救!我要殺喜兒,她做鬼也得死!”
陳登鳴大步前標,一股殺氣伴隨神識擊出,直衝喜兒。
咕咚一聲,喜兒趔趄幾步,跌坐地上,雙眼中的神光霎時黯淡下去。
“鐺!——”
就在這同時,一聲震盪耳鼓的強烈金屬顫音爆發,駱冰手中法劍彎折出驚心動魄的弧度,伴隨其身影被靈尊一拳轟飛而出,霎時後方拱牆在氣勁中轟塌,磚瓦碎裂四射。
駱冰悶哼一聲,美眸中流露出驚愕之色,口角溢血,看向前方聳地而起的一尊宛如樓房般高的金光巨人。
陳登鳴盛怒過後,冷冷注視駱冰,道,“損命拔苗術當年你不屑一顧,不可能當時也與那遁世宗老道交易,你這兩年突然交易這功法,還交給喜兒,又是何居心?
你既明知喜兒做出此等事,我必會盛怒,卻並未打發她立即逃走,反是留在此地,承受我的怒火,這又是何意?”
駱冰面若冷霜,不發一言。
就在這時,駱家內外隨之騷動,遠處空中更是傳來了陣陣尖銳呼嘯破風聲。
道道靈光伴隨強盛的築基靈威靠近而來,其中一團猩紅雲氣中,更是傳出幼童啼哭和頗爲興奮的呼喝聲。
“到了到了,找到陳登鳴了!”
“哎?不對,他怎麼身上靈威如此強?”
“築基後期!?”
數道靈光詫異停頓駱家上空,神識驚異查探向陳登鳴。
陳登鳴再次感受到那一股難言的心神不寧感,不由神色陰沉掃向上空,又冷冷看向駱冰,眯起雙眼。
“你方纔暗中通知他們過來?”
駱冰此時神色同樣疑惑,錯愕盯着上空出現的道道人影。
這些人.她從未聯繫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