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十二年冬,臘月三十,除夕之夜。
這是柳一條在大唐度過的第三個新年,陪家人吃完團圓飯後,在一片爆竹聲中,柳一條獨自一人悄悄地爬上屋頂,枕着胳膊,翹着雙腿,仰身平躺在屋頂的斜坡之上,兩隻眼睛靜靜地望着頭頂的天空,一如他初來時的那個冬夜。
三年了,從初來時的一無所有,溫飽堪憂,到現在的家財萬貫,富可敵國,而且其間還娶了媳婦兒,生了兒子,柳一條心下多少有些感慨,他這個外來戶,已經徹徹底底地在這個時代紮下了根腳,留下了痕跡。
一個現代人,不遠千年穿越到古代,而且還在這裡生兒育女,並與這個時代的名人或是勾肩搭背,或是鬥得不亦樂乎,可信嗎?
若是擱在穿越之前,做爲一個很是堅定的無神論者,柳一條對此肯定會是嗤之以鼻,以爲這些只是某些人在書中或是夢中才會出現的情節,不足爲信。
但是現在呢?從二十一世紀一下穿縮回千年之前的親身經歷,讓柳一條再泛不起一點懷疑的念頭,跟李世民說過話,跟秦叔寶喝過酒,收了駱賓王當徒弟,收了薛仁貴當僕從,等等等等,這些年的經歷,有新奇,有驚喜,有刺激,有感動,除此之外,還少不了那抹總是盤縈在心卻怎麼也揮之不去的淡淡苦澀與哀愁。
到此三年,生活內容可謂豐富多彩,比之前世還要精彩百倍。原以爲這些經歷足以沖淡自己前世的那些記憶,也以爲前世過往的那些事情,處下的那些好友親朋,早就已然忘卻,不想,每到除夕,那些人,那些事,卻還是會再次從腦海的最深處翻涌出來。
人就是這樣,念舊,總是喜歡回憶那些已經過往而且怎麼也不可能再重來一次的往事。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今天是三十兒,晚上沒有月亮,可柳一條卻還是忍不住想起了這首有關月亮的詩詞,心中感懷莫明,天上的星辰不變,古往今來皆是如此,不知道後世的親朋,是不是也如自己現在這般,正擡頭望着天上相同的一片星辰閃耀?
一陣細碎的腳步和登梯上房的聲音,知道應是有人來尋自己,柳一條沒有理會,仍是靜靜地望着懸浮在空中的那片星辰,這個時候的他,一動也不想再動。
“滿院子尋不着人影,就知道夫君定是又來了這裡。”在房檐處露出個腦袋,見柳一條果然躺在房頂,張楚楚面上不由露出一絲笑意,溫聲細語地輕聲說着,身子也一點一點的爬了上來。
“小心着點兒。”聽到熟悉的聲音,柳一條輕輕扭過頭來,看着眼前這個正一小步一小步向自己這裡挪來的小女人,溫聲說道:“有事的話着柳成過來一趟也就是了,娘子又何必非要親自上來?”
說着,柳一條伸手拉住媳婦兒的小手兒,引導着她在自己的身邊坐下,看着楚楚清秀的臉旁,雙眼之中柔情一片。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柳賀氏之外,也就只有眼前的這個小女人與自己的心貼得最近了。
“除夕之夜,柳成大哥也要與家人團聚,妾身怎好再去煩擾他們?”曲膝貼着夫君的身子坐下,將懷中抱着的棉衣展開,輕輕蓋在柳一條的身上,張楚楚也探身鑽在棉衣下面,上半身躲在夫君的懷裡,輕聲細語道:“而且,妾身也想跟夫君單獨呆上一會兒。”
“嗯。”心中一暖,柳一條緊緊地將媳婦兒嬌小的身子攬在懷裡,一同擡頭望着滿天的星辰,輕聲自責道:“這段時間事忙,少有時間能陪你們母子玩樂,是爲夫疏忽了。”
“妾身並沒有怪罪夫君的意思。”溫潤的小手兒搭捂在柳一條的嘴上,張楚楚柔聲說道:“現在府裡的生意越做越大,涉及到的領域也越來越寬廣,什麼事都需要夫君去操心去謀劃,看到夫君每日都這般忙碌操勞,妾身心疼。”
“呵呵,”柳一條輕笑了笑,擡手在楚楚的秀髮上輕撫,溫聲說道:“都是一些商場上的事務,爲夫應付得了,只要娘子不嫌爲夫現在一身銅臭之氣,爲夫也就知足了。”
“夫君莫要這般說講。”翻過身來,張楚楚趴在柳一條懷裡,面對着自己夫君正色說道:“夫君生性淡泊,絕非那種貪財商賈所能比擬,夫君的苦衷與用意雖從未對妾身對公婆他們明講,但是妾身卻感覺得到。”
“自前年府中遇刺之後,夫君便將所有的心思全都放在了商場之上,酒樓,茶葉,棉衣棉被,還有西北的那個什麼牧場,”張楚楚接聲說道:“雖然不知夫君這般行事,到底是在防備誰,但是妾身心裡明白,夫君這是在儘可能地增加自己的籌碼,盡最大能力地保護府裡的家人。”
斂天下之財,聚四方之名,結交朝中各方權貴,這些明顯有背於夫君心性的諸多舉動,張楚楚全都看在眼裡,雖然柳一條從來沒有明說,但是張楚楚感覺得到,夫君這是在防備,這是在積蓄力量。
夫君在防備的人是誰,張楚楚不知道,她只能大致猜出那個人定是很有權勢,而且極有可能就是前年想要刺殺他們柳氏一門的真正元兇。
“娘子冰雪聰明,就知道瞞不過你。”柳一條輕笑着在楚楚的小瓊鼻上輕颳了一下,之後不以爲意地堅聲說道:“不過外面的事情自有爲夫去應付,就算是天塌了下來,爲夫也能把它給頂回去,娘子無須擔憂,只管在家裡照顧好寶兒還有爹孃也就是了。”
“嗯。”張楚楚乖巧地點了點頭,知道夫君不願細談,而且今夜是爲除夕,也不是談這些事情的時候。
“爹孃他們可都已然歇下?”不想再敘之前的話題,柳一條低頭看了下已經顯得有些安靜的大院兒,輕聲向媳婦兒詢問。
“爹孃,公婆還有乾孃他們,全都嚷嚷着要一起守夜,”說起這個,張楚楚面上不由露出一絲笑意,輕聲說道:“方纔妾身上來時,他們全都聚在一間屋子裡,按着夫君之前的說教,親自動手,裁紙包起了紅包,說是要做爲明日的打賞之用。”
“難得他們還有此興致,那就由他們去吧。”微笑着輕點了點頭,柳一條接聲問道:“爹孃他們可有再問起楚聞大哥還有二條他們?”
“自然是不會忘記,”說起這個,張楚楚心下多少有些不愉,輕聲說道:“大哥跟二叔他們也是,除夕都不知趕回與家人團聚,害得爹孃他們一直都在掛記惦念。”
“一入仕途,身不由己,”輕撫着媳婦兒的香肩,柳一條嘆聲說道:“這也是爲夫爲何一直不願入仕的原因所在,上有所命,下必從焉,一道上命下來,哪管你什麼婚喪嫁娶,哪會在乎是除夕還是新年?”
柳一條雖然從沒做過官員,但是官場上的那點兒事兒他卻是看得分外清明,尤其是基層的那些幹部,一直都在貫徹執行着‘上面張張嘴兒,下面跑斷腿兒’的工作方針,很多時候,別說是除夕新年,就是天上下着刀子,你也得硬着頭皮把事情做完。
“話是這般說講,不過便是皇上還有朝中的大員在新年時也都還有幾日歇朝的時間,”張楚楚仍有些介意地出聲說道:“大哥還有二叔他們又不是身居要職,現在朝廷除了前陣子的賑災又是再沒什麼大事,趕在除夕之夜,還有什麼事會比與家人團聚更爲重要的?”
“嗯,娘子說得在理。”柳一條輕點着腦袋,經媳婦兒這麼一提,他倒也品出其中的一些玄妙之處來。
張楚聞與柳二條都不是那種沒心沒肺的粗枝大葉之人,像是除夕這種家人團聚的大日子,就是他們有事不能及時趕回,也必會着人提前過來打聲招呼,斷是不會像是現在這般,一直都是音訊全無。
就如楚楚方纔所言,除夕新年之夜,除了已經過去近半月的雪災之外,還有什麼事情會牽絆着讓他們不能回來與家人團聚?
該不會是?想到了某種可能,柳一條猛然坐起身來,眉頭緊鎖,該不會是李績的那十萬大軍要出征了吧?除了這個原因,柳一條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由頭,能讓張楚聞與柳二條這兩個並不算太大的京官兒連除夕都不能與家人齊過?
而且,行軍打仗,最講究的便是“攻其不備,出奇不意”,李世民選在大年三十兒出征,確實是出人意料之外,縱始此去高昌路途遙遠,需長途奔襲,但是若是保密措施足夠,在這個通訊並不發達的時代,李績他們一行,確實有很大的機會能起到奇襲的效果。
在所有人都認爲李世民會在春耕後出兵的時候,李世民卻選擇了大年三十兒這個最不可能的時機。在確定了自己心中所想之後,柳一條不由在心中無聲讚歎:出人意表,遠征奇襲,不可否認,在行軍打仗這方面,李世民這個以武立國千古名君,確實很有一套。
“怎麼了,夫君?”見夫君猛然坐起,張楚楚也隨之起身,頗爲詫異地出聲詢問。
“沒,沒什麼,”柳一條回過神兒來,扭頭衝着媳婦兒微微一笑,站起身向楚楚伸出一隻手來,溫聲說道:“上面天寒,不宜久呆,咱們且先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