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是也未必。”
聽到尤利婭這話，艾華斯一時有些尷尬。
有一說一，當年加特林醫生髮明加特林機槍的初衷，其實也是爲了提高火力、從而降低上戰場並死傷的人數來着……
……怎麼說呢，如果這思路推演到極致，倒也不算錯。
因爲當火力無限提升，直到真正能毀滅所有人的武器誕生之後，上戰場並死傷的人數確實降低了——同樣的思路，等提高生產力的機器進化到極致時，說不定尤利婭的構想能夠成立。
不過在那之前，恐怕事情的發展很難與她所想的一樣。
但即使如此，艾華斯依然對尤利婭的研究給出了完全的肯定：“不過這個思路我覺得沒問題。甚至，尤莉——你還遠遠低估了這一切。”
“……低估？”
尤利婭對艾華斯給出的極高評價很是吃驚。
她是熟悉艾華斯的。
按照艾華斯的性格，他在這種關鍵的大事上，向來都是有一說一。
他絕不會爲了照顧朋友與親人的情緒與自尊就給出錯誤評價——雖說良言不勸該死鬼，慈悲不度自絕人。哪怕對方明確表示不願意聽、或者有強烈的牴觸心，但艾華斯也會將自己該做的事、該勸的話都先說完。
“沒錯，你所研發的機器已經不只是‘推動時代發展’那麼簡單了。如果一切順利，這甚至可以稱之爲時代躍遷——這有可能會成爲人類歷史上最爲偉大的發明！”
“……這真的有可能嗎？”
聽到這話，尤利婭反倒是有些瑟縮了。
“是這樣的，”艾華斯認真點頭，“因爲人類的那些發明，實際上舊文明也基本都發明過一次。哪怕是他們沒有發明過的東西，也只是基於人類這種‘精靈的獸化種’獨有的劣性進行彌補優化的產物。
“換言之，這些發明都是‘有利於人類文明的進步’，而不是‘有利於世界’的東西。退一步講，哪怕這些東西真要誕生，也完全有可能是被精靈、矮人、巨龍等其他種族發明出來。
“但你的發明不同——這是隻有人類才能開發出來的東西。”
“……只有人類……爲什麼？”
尤利婭怔了一下。
那一瞬間，她感覺自己隱約捕捉到了問題的關鍵——
“因爲人類是最全面的種族，同時也是最弱的種族。”
艾華斯開口答道：“人類自精靈那邊繼承了奉獻、均衡、美與黃昏的本能，自恆我那裡繼承了愛，自蛇父那裡繼承了超越。靠着活下去的本能得到了適應，靠着團結與集羣的本能得到了威權，靠着追尋真理的本能得到了智慧……
“人類是唯一同時具有九種道途適應性，並且九道途適應性完全均衡的種族。除了人類之外，任何一個種族天然成年時都會傾向於某個道途……只有人類不同。
“唯有人類，在完全健康、幸福、輕鬆的成長到成年狀態時，一定不會傾向於任何道途。在教國那邊，沒有奉獻之慾的精靈屬於異類；可在人類這邊，完全傾向於任何道途的人都會被我們稱之爲‘極端’，都是精神狀態不怎麼良好的證明。
“——也正因如此，唯有人類天然不具有任何種族性的超凡能力。”
艾華斯緩緩開口道：“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正是一種特異之處——唯有人類的視角，會從‘摒棄一切超凡之力’的層面來看。因此，與其說人類是恆我與蛇父之子，倒不如說人類是砂時計的寵兒。
“想要達成你的設計目的並不難。死靈術裡面就有‘喚起：幽靈智者’的能力，奉獻道途則可以直接通過祈禱請求均衡道途的使徒進行計算。智慧道途更是不必多說。
“而如果是精靈或是星銻的鍊金術師，也正如你所說的一樣——他們會製造出使用法力的計算裝置。這種基於元素轉化或是儀式的裝置，其難度與穩定性都比你的‘分析機’要優秀的多。”
“……哥哥的意思是，”尤利婭聽到這裡，明白了過來，“這是其他種族不可能想到的發明？”
“沒錯。就如同人類會呼吸、能夠嗅出味道，就不會特地發明一種‘無法呼吸的種族也能嗅出味道’的裝置。比如說亞特蘭蒂斯人，這些有鱗者能夠在水中自由活動，他們就根本不會考慮如何才能讓地上人潛入海中這種事。”
艾華斯點了點頭，認真的說道：“你所發明的機器，是隻有人類才能發明出來的‘完全祛魅的計算裝置’。
“……你一定能成爲開拓者，尤莉。假如一切順利，你甚至有機會能成爲天司！”
“假如我以後能成爲天司，那就再好不過了。”
尤利婭嘆了口氣：“借你吉言……以後我將以此爲目標進行努力。”
她的言語卻並不像是一般人開玩笑那般輕快——正是因爲她自信自己有可能做到，所以她的言語反而顯得沉重又嚴肅。
那是對力量不加掩飾的渴求。
正因爲尤利婭在童年時險些死去，因此她對於能讓她存續的能力就更加渴求。
“真的會有機會——或者說，那幾乎是必然。”
艾華斯的言語是如此篤定，彷彿他已經親眼見到了那樣的未來：“等到未來，這種裝置將會無限小型化。每個人身上都能有許多這樣的計算單元。依靠這些計算單元，許多日常事務的處理都將自動化，就像是每個人身邊跟了好幾個隨從……而這一切甚至不需要法力來完成。
“進行人口普查或是稅務計算時，不再需要成千上百個牧師日夜祈禱、等待那些數字自己浮現在空格中，而是可以依賴人類自己的力量將其輕而易舉的計算出來；
“彈道的計算與預判不再是適應道途與智慧道途超凡者的專屬。有了足夠的便捷算力，也能將數據進行壓縮與解壓縮——電話與電報將不再需要線路，甚至還能看到對面的臉！
“想要購買遠處的特產時，不再需要找人去幫自己買回來；而是可以隨身隨地的遠程閱覽產品特點與價格、遠程下單、遠程付費，再讓商品自動給你運送回來——只要有足夠廉價的算力，這一切都能輕而易舉的完成！”
艾華斯的言語，甚至讓尤利婭都變得充滿了自信。
她的眼睛都亮了起來，高興的一把抱住了艾華斯：“哥哥，你真是天才！”
從艾華斯的言語之中，她得到了許多的發明靈感——其中有許多部分，甚至現在就可以考慮落實！
艾華斯所考慮的，是將這種計算能力祛魅之後，所得到的廉價化、大衆化的未來。
哪怕是在現在，也可以先利用法術來補充算力、提前完成一部分——比如說目前利用至少第四能級儀式才能達成的跨海無線視聽，以及遠程下單和物流配送的模式，都有着不小的開發空間！
前者可以做成那種可拆卸、便攜型的全自動儀式陣——比如說將關鍵零件藏在一面鏡子裡，就可以隨時用它來和朋友交流、或是在家中佈置隨時可以查看的監視。
這並不困難……據說教國就有類似的技術，只是沒有民用化。
而後者更簡單——遠程下單很簡單，有難度的其實是付費這個環節。
這個需要讓銀行打通貨幣信用體系……當銀行確認買方賬戶內有錢的時候，可以記賬並生成給賣方的賬單，並且自動扣除買方賬戶內的錢。最後定期給賣方郵寄一批紙幣，這樣的交易就能在完全不接觸的狀態下完成了。
至於運貨……那就只能靠大型的貨運公司了。
不過感覺，好像還真可行！
唯一的問題，就是銀行的工作壓力上升了不知道多少……還真是和艾華斯說的一樣，只有在算力足夠的情況下才能徹底完成這一步……
想到這裡，尤利婭對艾華斯就愈發欽佩。
而艾華斯卻只是苦笑着搖了搖頭：“這只是從另一個世界借來的、甚至可以說……是偷來的知識罷了。我要真有這個能耐，恐怕我早就走上均衡之路了。”
他說到這裡，感覺到一陣無力。
最初的穿越者艾世平，他在作爲輪迴天司的時候發明了那麼多的東西、結識了那麼多的朋友。他有着完整的異界知識，而不像是自己一樣只對那個不知是真是假的“遊戲記憶”瞭如指掌。
他能發明各種神奇的東西，有着均衡道途的強烈適應性。而不像是自己一樣，對均衡根本沒有天賦。
身爲一名人類、作爲“均衡的寵兒”，艾華斯自身卻沒有均衡道途的適應性——甚至還是在“本體”險些成爲均衡道途的柱神的情況下。
這一切如此諷刺，以至於讓艾華斯都開始懷疑……他是否真就只是一個工具、一個消耗品？他的命運是被算好的，不過是一個被人擺弄的棋子罷了？他自以爲的反抗，也像是木偶師操縱着木偶剪斷自己的線……
“——我覺得和這無關，哥哥。”
就在這時，尤利婭卻突然開口，輕聲說道：“不管這知識是從異界而來、是有人教給你、是你自己看書學會，亦或是自己悟到的……它對我來說，都是全新的、真實無虛的。假如我沒有聽過你的話，我也無法完成這一步；假如我真能做出些許成就，那也一定與你這些言語有關。
“……雖然不知道爲什麼，但我覺得哥哥你……有些太追求‘真實’了。”
白髮的女孩凝視着艾華斯，語氣有些疑惑：“這好像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爲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