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白色的冰冷月光穿透尚未散盡的薄霧，落在艾華斯身上、像是凝成了霜。
等奧斯瓦爾德離開之後，他仍舊站立在原地，望着老詹姆斯。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如同一座冰雕。
“——是我的問題。”
老詹姆斯突然開口：“我也沒有想到，奧斯瓦爾德先生知道那件事之後，反應會這麼大。”
“哪一件？”
“小尤利婭。我從哪來，我到哪去……這些事並不是秘密。我已經告訴他很久了。我從不對身邊的人保守這些無聊的秘密，如同我對你也是一樣。只是有一些人還不夠資格，他們知道了真相也只會痛苦、或是無能爲力……我也從來不會將他們承受不住的東西告訴他們。
“來自阿瓦隆的市民不需要知道南方大陸的奴隸過着怎樣的生活，來自鳶尾花的平民也無需關心阿瓦隆與星銻是否要開戰。無論事情結果如何，他們都改變不了任何事，他們的知曉不會有任何意義、只會平添痛苦。”
知曉——就是一種痛苦。就如同他自己一樣。
老人說到這裡，眉頭微微鬆開，露出些許無奈的笑容：“我想過他會發火、想過會斥責我、也想過會沉默的接受——一切都是爲了更高的善。畢竟我當年威脅愛德華的時候，他也是選擇了沉默。
“可我沒想到，那真相刺穿了他的心。他仍舊筆直的站着，一言不發。但雙眼卻流出血來，脊背也漸漸變得佝僂。一瞬間，他就像是老了十歲……我是說人類的十歲。”
說到這裡，老詹姆斯嘆了口氣：“我料錯了。而那或許是一個警告，又或是一個開端……”
養父顯然不認爲自己的行爲超脫奉獻之舉。
身爲一名自認爲的“救世主”、能被洛基樞機認可的好青年，詹姆斯自然有着奉獻道途的潛力。他奉行必要之惡、提前之死……對他來說，爲了激活艾華斯的潛力，讓尤利婭孵化體內的幻魔、讓她以無法被複活的方式被她體內的幻魔“殺死”，這是可以接受的代價。
不過是一條人命而已。
在世界末日面前，任何代價都顯得那樣蒼白而無意義——無論是多麼輝煌、多麼智慧、多麼可愛、多麼正義、多麼受人愛戴的人，其生命的單位也只能是“一條”。
相比較那數以百億計的芸芸衆生，相比較那數十萬年的歷史，相比較那無可計量的未來……付出一切代價都是值得的。
一切。
若是能看清一個人，也就不會對其產生恐懼；知曉一個人的死期，也就不會對他發怒。老詹姆斯總是以憐憫的態度俯瞰衆生……那視角與其說是“勇者”，不如說是“神明”。這也是他那遇到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會慌張、不會發怒，永遠從容不迫、永遠平靜理智的原因。
因爲他不在乎。
可如今不同……
“‘未來’改變了，是吧。”
艾華斯嘴角上揚：“當然，對你來說……應該是‘歷史’。”
“——是你做的嗎，那個‘銜尾之環儀式’？”
老詹姆斯表情嚴肅，無比認真的詢問道：“這個答案對我來說很重要，我……請求你告訴我。”
聞言，艾華斯笑得更開心了。
他看着老詹姆斯——他的臉上半是期盼、半是拒斥。就連老詹姆斯自己，都不知道他想要得到怎樣的答案。
他想要改變未來，可他又害怕未來被改變。說到底，他只不過是想要讓未來在自己手上改變而已。
自認爲是時代的主角……
……這幅虛僞的姿態，與自己何其相似。
想到這裡，艾華斯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
“你看，我有那種能力嗎？”
他攤開手來，平靜的說道：“沒有。
“但我知道，那是環天司的陰謀佈局——他爲了這一幕，至少已經準備了數萬年。”
“……我猜到了這種可能。畢竟祂的名字曾是輪迴天司。”
老詹姆斯並沒有失控。
他只是微微點頭，便似乎接受了這個答案。
老人擡起頭來看向夜空。
原本漆黑的夜幕中，卻有着紫羅蘭色作爲底色。
自從蛇父開始“最終超越”之舉，夜空的顏色就一天比一天更淡。
沉默許久過後，老人突然開口：“你知道你的缺點嗎，艾華斯？”
“怎麼，”艾華斯笑了起來，“開始批判我了嗎，父親？”
“你很成熟。” 老詹姆斯靜靜看向艾華斯：“這就是你的缺點。”
“因爲不方便被你利用？”艾華斯反問道。
“對。”
出乎預料的，老詹姆斯從容的點頭道：“我的所謂‘利用’，其實也是培育。他們自己想要做的事，本就是我希望他們去做的事。這不是因爲我找到了他們，而是因爲我育成了他們。
“人人都需要理解者，艾華斯。有些遍體鱗傷的時刻，只需要身邊站着一個理解者，就有了繼續前行的勇氣。而爲了留下這個理解者，他們往往會讓渡自己前進的方向……這就是我操縱他人的方法。”
像是在傳授經驗一般，老詹姆斯耐心細緻的拆解着他的“心得”：
“一個孩子見到怎樣的人，遇到怎樣的事，他的未來就會變成什麼樣的人。天賦能改變一個人的底色，而經歷會改變他的靈魂。沒有人生來聖潔，沒有的。我見過的聖者有許多，見過的惡徒更多……他們的共同點便是經歷了諸多苦難。
“只是有些蝴蝶能破繭而出，而有些則死在了繭中。”
他看向艾華斯，清澈的瞳底卻有着憂慮：“而你不同，艾華斯。
“——你太成熟了。成年人雖然也可以被改變，但遠不如孩童可塑。正因如此，成年人比起孩童更難開悟、更難進步。成年人學會了忍痛，不去哭喊，因此就需要更大的痛苦，才能讓他們忍受不住。”
而聽到這裡，艾華斯微微眯起眼睛，面色漸漸陰沉。
“這就是你爲自己進行的申辯嗎？因爲我太成熟了，所以才需要更大的苦難來刺痛我？所以，你纔會對尤利婭出手？”
艾華斯的指尖浮現出一張又一張的卡牌，隨後一張又一張的消散。看起來像是一個魔術師，又像是一個單手洗牌的荷官。
“你也可以這麼理解。”
老詹姆斯卻只是坦然說道：“不覺得嗎？你的進步太慢了，比你身邊的人要慢上許多。
“夏洛克得到家人的認可之後，就與彆扭的自己達成了和解；那位小女王得到了勇氣與支持者之後，便能奮勇向前。他們都在追逐你啊，艾華斯。
“那你呢？你就站在原地，讓他們追過來嗎？”
那言語真心誠意，卻彷彿有着蠱惑人心的魔力。
一字一句，都是艾華斯所憂心的、所焦慮的。
“……你平時就是這樣操縱他人的嗎？”
艾華斯感受到自己內心一瞬間的動搖，表情也漸漸平淡了下來。
所謂的“撲克臉”，指的並不一定是面無表情，而是不讓他人從表情判斷自己要打什麼牌。老詹姆斯臉上的笑容，本質上也是一種撲克臉。
學着老詹姆斯的樣子，艾華斯臉上也慢慢浮現出了溫和的笑容。
他甚至比老詹姆斯做得更好——他身上有着一種貨真價實的溫暖氣息，那是發自內心爲他人着想的光明。這與詹姆斯那種陰冷清甜，如同冰冷糖水般殘留在喉嚨中的味道是截然不同的。
“我若是不會改變自己，我就不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種地方。”
艾華斯說着，開口反問道：“你又爲何出現在這裡？霧天司的碎片，應該對你沒有什麼幫助吧。”
“因爲它對你有幫助。”
老詹姆斯溫和的說道：“我想要替你收集——想必這個理由你是不會相信的吧。”
艾華斯挑了挑眉頭，沒有搭話。
“但其實真相也差不多……因爲我想要知道你在做什麼。眼下的‘歷史’已經超脫了我的認知，你卻似乎比我知曉更多的秘密。那麼順着你的行動軌跡，去提前找到你想要找的那些東西，就可以把你引到我想要把你放置的地方。只要比你快一步，那就能快每一步。”
說到這裡，老人苦笑一聲：“但我確實沒有意識到，你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裡。《觀星密續》也沒有告訴我你的去向……可是我每晚看着星星的時候，都會占卜你的未來。
“是因爲鱗羽之主遮蔽了你的蹤跡？還是說，這一切都是你‘今天’才誕生的想法？但無論如何，你都是爲了繞過我的偵測吧。”
老詹姆斯坦然道：“所以我在看到你出現在這裡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一切。
“當我看不到未來的時候……其實也是看到了未來。你已經勝過了我。”
說着，老詹姆斯微微攥緊手杖。
他的瞳底，燃起了兩團湛藍色的光輝。
他的說話聲與低沉的咒語聲同時響起：“艾華斯，以後你就是莫里亞蒂了。
“我有一個經驗，一個傳承，或者也可以說苦痛的教訓……
“耳聽爲虛，眼見也不一定爲實，親身經歷的記憶也會欺騙自己。
“——不要太相信自己所知曉的【未來】。”
言語落下之際，法術驟然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