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曉蝶……」他打斷她的話,痛苦地抱緊她,「是我的錯,我該死、該死、該死!我沒有好好地保護你,我真的很該死!」他好痛恨自己,爲何今天不能陪她去產檢?倘若他陪着她的話,她一定不會遭遇這種事的。

曉蝶好專注地望着超音波相片,徑自認真地道:「我們的寶寶會在我的肚子裡一天天地長大,他常常會調皮地踢痛我呢!仲堯,你想知道寶寶是男生還是女生嗎?其實不管是男生還是女生,我都會很愛他。如果是男生的話,一定會很活潑調皮,女生則是粉嫩嫩的小公主……」

他緊抱住她,隱忍已久的淚水決堤而出,嘶吼道:「對不起!都是我的錯,你打我、罵我、恨我都好!」就是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他捧起她慘白的臉,粗嗄哽咽地道:「我們的孩子……沒了。可是,他一定還會再回到我們身邊的,因爲他可以感受到我們有多愛他,所以他會再度投胎來當我們的孩子,相信我,他一定會的。」

她怔怔地望着他,望了好久好久後,眼眶慢慢凝聚淚霧,眼底滿是悲傷。

「對不起……」她的淚水潸然落下,緊緊抓住媽媽手冊,痛哭失聲。「是我的錯,我沒有保護好他!該走的人是我啊!爲什麼是寶寶?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每一句「爲什麼」都像是泣出血淚的控訴,她悲慟得恨不得自己也跟着死去。

「曉蝶,我的曉蝶……」仲堯只能緊緊地抱住她,陪她一起痛哭,一起心碎,以淚水來憑弔那個來不及長大的孩子……

數日後。

手機的鬧鈐響了,聶仲堯還沒睜開眼睛,便習慣性地往旁邊一探——空的!

他嚇得立刻坐起來,迅速衝入浴室裡.

沒人?

曉蝶在哪裡?難道又……

他立刻衝下樓,直奔育嬰室,映入眼簾的畫面讓他痛到幾乎無法呼吸!

曉蝶裹着嬰兒用毛毯躺在地毯上,手裡抱着很可愛的玩偶,整個人縮成小小的一團。

他緩緩地接近她,將她整個人抱起來,摟入懷中。她沒有睡,是清醒的。

聶仲堯瘖啞地問:「怎麼跑來這裡了?會着涼的,我抱你回房間好嗎?」

「不要。」她睜着空洞的大眼睛,眼眶下滿是陰影,表情很認真地道:「我聽到寶寶的哭聲,他一定是不敢一個人留在嬰兒房裡,所以我要睡在這裡陪他,不然他會害怕的。」

接二連三的痛毫不留情地襲擊他的胸膛,他試着將呼吸放輕好減輕那份痛楚,可胸臆間的劇痛還是讓他難以承受。

從醫院回來後,曉蝶好像進入一個封閉的、只有自己的空間。在那個空間裡,她是安全的,她沒有失去寶寶。

這幾天她都沒有哭,也沒有任何歇斯底里的情緒反應。她很沉默……令人心痛的沉默。

她整個人彷佛被抽走靈魂般,寶寶的離去不但帶走了她的哭、她的笑,也帶走她全部的生命力。

她常常呆呆地坐在育嬰室裡一整天,傻傻地撫摸每一個玩具,把那一大迭童話書一本一本地重新排列整齊,把寶寶要用的枕頭和棉被拿出去曬太陽,把寶寶要用的奶瓶好仔細地消毒,清洗乾淨,還把寶寶要用的小襪子全部洗好,晾乾後,一雙雙地攤在嬰兒牀上,癡癡地看上很久很久的時間。

她還會拿起媽媽手冊,靜靜地望着那幾張超音波相片,一看就是一整天,不吃不喝,也很少睡覺。

這一切,都令聶仲堯痛徹心肺,可他卻無力改變什麼,只能一千遍、一萬遍地詛咒自己。

既然曉蝶堅持不肯離開嬰兒房,他也不勉強她,徑自到廚房爲她倒了杯鮮奶,再做了個簡單的生菜三明治。他知道她近來胃口很差,吃不下油膩的東西,只能吃一些清淡的食物。

他把食物放在托盤裡,端入嬰兒室,陪着她盤腿坐在地毯上,柔聲勸道:「來,先把三明治吃下去。」

她不吃又不喝,等於是在慢性自殺,因此他一定要盯着她進食,能吃多少算多少。

曉蝶沒有拒絕,很溫馴地拿起食物,咬了一口,慢慢咀嚼,不過沒幾秒鐘,她的臉部表情就顯得非常痛苦,緊緊搗住自己的脣,衝向浴室,對着馬桶猛吐!

這幾天,不管她吃什麼都會吐出來,那是一種無法控制的生理反應.聶仲堯知道,潛意識裡,她根本就不想活了,因此她排斥任何食物!

她的胃裡幾乎沒有食物的殘渣了,只能吐出一些酸水。

聶仲堯沉默地站在一旁,爲她擰好一條溫毛巾,等她吐完後,溫柔地以溫毛巾拭淨她的嘴角,再扶着瘦一大圈的她回到嬰兒室,讓她坐在柔軟的躺椅上。

他拿起一條彼得兔的大毛毯披在她身上,輕聲道:「先休息一下,想睡就睡。」

曉蝶望着他,很抱歉地道:「對不起,我不知道爲什麼就是很想吐……」她的眼神清明,她沒有瘋,只是,她把自己封閉在另一個空間。

「沒關係。」他深情地凝視她,看着她水意盈盈的雙眸,看着她沒有血色而且凹陷的臉頰,凝視了好久好久。

室內一片沉默,只有時鐘滴答滴答的聲音。

他握緊雙拳,作了一個很重大的決定,那個決定使得他的眼底浮現霧氣,但馬上又被他斂去.

坐在她的身邊,他溫柔地直視她的雙眼,聲音瘖啞而緩慢地開口。「曉蝶,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你這一陣子身體太虛了,雖然我可以每天買回最好的補品爲你進補,不過……也許你會想回到你母親的身邊,由她暫時照顧你,等過一陣子再回臺北來,你覺得怎麼樣?」

天知道,每說出一句話,他的心就像被利刃狠狠地戳刺一般。他怎捨得讓心愛的女人離開他?但,繼續留在這個充滿寶寶衣物的屋裡,曉蝶只會一直消沉下去,她會把自己逼瘋的!

他愛她,把她的性命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只要能救她,什麼苦痛、什麼孤單,他都可以忍受。

曉蝶無言地望着他,眼角懸掛着淚。她知道仲堯捨不得她離開臺北,他肯定希望能聽到她說出「我要留在這裡」,可是……自從失去寶寶後,她整個人就好像孤單單地行走在一條很長很長、看不到底的黑色隧道里,裡頭冰冷又黑暗,不管她怎麼往前走,都看不到半點希望、半點光亮。

她知道仲堯心疼她,可她還是把失去寶寶的罪過全攬在自己肩上.倘若不是她的粗心,她不會失去那個孩子。

失去腹中的那塊肉,宛如把她的心從胸膛中狠狠挖出來一般,連靈魂都被奪走了。

她的心仍被困在最陰暗的角落裡,每一天都活在深深的自責中。

她根本無法原諒自己,所以,她也沒有辦法面對仲堯。一看到他,她就好想痛哭,而她知道自己的淚對仲堯而言是最大的折磨、最痛的懲罰。她不要讓仲堯跟着她一起自責。

……回嘉義老家嗎?她淚眼迷濛地想着,也許,那不是最好的方法,但的確可以讓她跟仲堯都暫時喘口氣。他們兩人不會再淚眼相對,默默無語,空氣中不會再回蕩着比死寂還可怕的寂靜。

因爲深愛對方,所以就會爲他想得太多,很多話都不知該如何開口。

因爲深愛對方,所以只能暫時分開,讓彼此都有一個安靜喘息的空間。

她知道她的離開會讓仲堯的心很痛,可是,她無法控制自己越來越明顯的厭食傾向,她不想讓他看到日漸憔悴的自己。

她必須先離開一陣子,不是拋棄他,而是,她必須讓自己受傷的心好好地得到治療,汲取她所需要的勇氣,這樣,她才能早日回到仲堯的身邊,牽着他的手,兩人一直走下去。

而那一天需要多久的時間纔會到來?他要等多久?……她不敢多想。

她整個人已經被悲傷和絕望所淹沒,真的無法再顧及其他的事了。

爲何會走到這種地步?曉蝶好想痛哭,只可惜哭乾的眼眶已經沒有淚可以落了。

她僵硬地點點頭。「好,我想……我想暫時回到我媽身邊……」

秋末,樹梢的葉子一片片落盡了,寒風捲起,正式宣告冬天的來臨。

聶仲堯駕車載着曉蝶回到她嘉義的老家,車子剛剛停妥,就看到郭馨如站在門口等候。

他下車後,對郭馨如深深一鞠躬,自責地說道:「對不起,伯母,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郭馨如搖搖頭,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別說了,沒有人希望發生這種事,我知道這幾天你也不好受。」唉,這可憐的孩子,他自己也憔悴得不成人形啊!

她很清楚這年輕人很愛很愛曉蝶,所以他纔會忍痛先把曉蝶送回家來,希望家庭的溫暖能帶給她求生意志。

一直留在那個充滿寶寶記憶的屋子,曉蝶會逼瘋自己的。

迎視郭馨如諒解又憐惜的目光,聶仲堯喉頭一緊,表情更加晦暗。「全是我的錯,我沒有好好保護她,我讓她吃了太多的苦……」

「別這麼說。」郭馨如仍是搖頭。「我只能說,是那個孩子跟你們沒有緣分。唉,別提了,先讓曉蝶進去吧。」

她打開大門,讓女兒先進入屋裡。

曉蝶跨入屋裡時,有些遲疑地回頭望着聶仲堯,嘴脣輕輕蠕動,好像想說些什麼,可兩人四目交接了許久後,最終她還是什麼話也沒說,轉身沉默地進入屋內。

她的轉身,好像把他推入萬丈深淵,讓他再度嚐到被拋棄的滋味。

他知道,這一回自己被幸福永遠永遠地拋棄了,他的人生永遠都不會再有任何光亮了。

他不知道她何時才願意回到他的身邊,也不敢逼問,只知道,沒有她的日子,他的人生就是黑暗,無盡的黑暗。

可是,他不怪她。他怎麼捨得責怪她呢?他知道,這一切都是他的責任。

因爲他不想要孩子,所以上天才會這樣懲罰他。可他真的很想對着蒼天大吼——倘若要懲罰,請懲罰我一個人吧!讓我加倍地痛苦!我願意永遠活在萬劫不復的地獄中,願意被千刀萬剮!

爲何受最多苦痛的竟是曉蝶,是他最心愛的女人?

爲什麼?

看着女兒進屋,郭馨如開口道:「你也進來吧,一起吃個晚餐再回臺北。」

「不了。」他強壓下好想進屋看她的衝動,俊臉佈滿濃烈的悲傷,聲音瘖啞地道:「我先走了。伯母,您有我的電話,倘若有什麼要我幫忙的,請您一定要打雷話給我。曉蝶累了,就讓她好好休息,我會定期來拜訪伯母的。」

開車回來的路上,他由後視鏡一直偷看曉蝶,知道她的內心正忍受着相當大的衝擊——她不想離開他,可她又很渴望先回母親的身邊,好好地療傷。

「好,我知道,那你開車小心一點。」郭馨如很不捨,這兩個孩子明明彼此相愛,爲何會變成這樣呢?

「那我先告辭了。」

恭敬地對郭馨如鞠了個躬後.深怕自己反悔似的,聶仲堯迅速回到車上,駕車離去。

他不敢回頭看,也不敢望後視鏡一眼,他知道,自己必須暫時放手,才能給曉蝶喘息的空間,才能挽救她的性命。

可是,心房爲何一直在悲鳴?胸口爲何痛到彷佛要滲出血水呢?他伸出一隻手往前,想抓住什麼,卻發現除了空氣外,自己什麼都抓不到。

不該驚訝的,畢竟,他早就知道自己與「幸福」這兩個字完全無緣,只要深愛的人都會離他遠去。雖然曉蝶只是暫時回到老家休養,但他的心卻惶惶不安,他很恐懼,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機會贏回她的心?

他還有機會好好愛她、保護她,給她足夠的安全感嗎?他還有資格成爲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嗎?

相聚的那一天,真的會來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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