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着遲尚玄這樣的聰明人,樑京墨知道自己不用把事情說得太明白。他只要闡述前因,對方就會自然而然地將後面的結果補充完整。
只可惜,他還是不夠聰明,否則的話自己根本不敢大膽地使用這樣的做法。哪怕他僅僅只是接觸過了外頭窺伺的那個主持人,後者也肯定會給他必要的提示,讓他不至於中了樑京墨的計。因爲在意識到追蹤器被發現的同時,理應想到的就是樑京墨已經在第四輪察覺到雙人合作的玄機,那麼再往後的一輪,自然就不能按照普通的思路去看待。
在“絕命毒師”的幾條規則之下,其實還藏着另外一種非常規的變化,而樑京墨此時正是利用了這小小的漏洞,反過來,在自己完全沒有任何底牌的情況下放了大招。
他事先採集的都是一些毒性很弱的材料,雖然弱,但也具備毒性,因此在這場遊戲中它們會被當做有效的毒劑來看待,與此同時卻又不至於影響他的表現。
他一直等着,直到感覺遲尚玄即將到場之前才匆忙喝下。他的時間卡得極其精準,幾乎是剛喝下沒多久遲尚玄就進門了。由於此時樑京墨的生命值處在黃色區域中並非邊緣的位置,因此就算他喝下藥劑也很難變回綠色,而弱毒也不至於讓其轉成危險的紅色,遲尚玄進來時看到依舊是黃燈亮着,倒也不至於感覺奇怪。
隨後,毒劑幾分鐘的生效時間給了他大段演講,直擊對方心防的機會。他成功地動搖了遲尚玄的心,看對方終於繃不住露出了特別的表情,彷彿距離成功只有最後的一步之遙。但也到那爲止了。在那時候丹青的話與其說是警告,倒不如說是對樑京墨的善意提醒。時間差不多了,再不喝下後一杯的話,毒性可能都要過期了。
對,樑京墨所喝下的“第一杯”毒劑,對他而言,其實是“第二杯”了。
在這種情況下,遲尚玄採集的材料毒性越猛,樑京墨解毒的把握就越大。雖然他最終沒能找到計劃中那毒性微弱到極致的材料,將這一作戰的成功率推到百分之百,但就他蒐集到的那些東西也足夠了。只要遲尚玄是認真想要贏下這場對決,那麼這一杯毒劑的毒性,肯定足以轉化爲賽前那一杯的解毒劑。
但想到這一步,還不夠。
按照規則,樑京墨還必須再喝下一杯由自己材料煉製的東西,在他已經完成了中毒到解毒的輪迴之後,他完全沒有理由讓自己再中一次毒。想到這裡,最終的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
樑京墨在這一場對決中,沒有提交任何材料。
在遲尚玄進來之前,他已經喝下了賽前的那杯毒劑,同時將採集筐推到了儀器格子的陰影裡,彷彿是爲了掩飾裡面的秘密武器,實質上卻是借陰影掩飾裡面空無一物的事實。光是這樣的話依然有可能被發現,因此在兩人會面之後,他主動出擊,用大段的演講直擊遲尚玄的心理弱點,這既是攻勢,同時也是吸引對方注意力的迂迴之舉。
最終他成功了。喝下猛毒的他最終成功解毒,而遲尚玄喝下了他爲其準備的那杯清水。
在下一回合,樑京墨即將喝下清水。而遲尚玄要面對的,是他自己親手採集的猛毒。
按照規則,他必須喝下這一杯。
樑京墨不再說話,身爲主持人的丹青也只是在旁邊默默等着,難得地沒有開口催促。在這樣一片靜默裡,遲尚玄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它一開始跳動得有如激烈的鼓點,然而在這一刻終於慢慢平緩下來。
遲尚玄笑了。
“很有趣的戰術。”他端起了杯子,仔細端詳着裡面的液體。經過納米技術處理後留存的只是毒素的信息,也就是說這些液體都是一視同仁的無色無味,從外表完全看不出差別,然而在這一刻,遲尚玄分明在這杯液體的表面看見了一張魔鬼的面孔。
“很有趣。”他重複了一遍,“如果我一早能想到這個情況的話,我應該可以採集一些藥材,把這一輪當做回覆生命值的機會。那樣的話,由於治療效果的藥劑在評分體系裡面相當於‘負分’,比任何正分的毒劑都要低,那樣的話你事先服下的毒藥就依然會生效。雖然那傷害很有限,甚至因爲藥劑的緣故會有所回覆,但我這邊相當於白白喝下了一杯藥劑,相比之下還是小賺了一點。若是不希望你得利的話,我也可以不提交,用清水和你對決。對,考慮到這個遊戲裡回覆的作用不大,我應該會寧可放棄這一點點好處,也要讓你多扣一點血。”
對面的樑京墨只是靜靜地坐着,並沒有接這個話茬,因爲他知道,遲尚玄還沒有說完。
果然,他停頓了兩秒,繼續說了下去。
“但這樣的話,你也可能想到我注意到這個情況,於是同時也準備了材料,要借這個機會給我致命一擊。那樣的話,你只要按照正常的遊戲流程來進行就可以了。”他苦笑道,“我現在也忽然想通了,爲什麼規則裡還有一條是每輪遊戲後清空屋子裡殘留的材料,這是爲了讓玩家可以做出兩手準備的意思。如果對方看穿了,那就不出招,按照正常的來,如果對方沒有發現,那麼就把材料扔掉,使出你現在的做法……我猜,你現在桌子底下應該就放着沒用上的材料吧。”
樑京墨笑了笑。“這個並不需要。”他說,“我不需要現場觀察之後再做決定,只要你沒有遇上那個跟你協作的人,你就不會察覺到這一點。”
他這話說得直接而狂妄,然而遲尚玄聽了,卻也只是無奈地長嘆一口氣。
“說得也是,當這個玩法被發現之後,剩下的事情就不再是毒性的對決,而是彼此間互相觀察的問題了。”他說,“在你看來,這是一場穩贏的對決,是吧。”
“所謂的隱藏感情,也就那樣了。”
樑京墨平靜地端起杯子,將其一飲而盡:“就算神態和語調都可以完美地控制住,但行爲本身是不會騙人的。人類爲了達成某種目的,一定會做出某些對應的行爲,只要緊緊抓住這些東西不放,最終總是能夠被引向正確的答案那一邊。”
他放下杯子,擡起手對着遲尚玄做了個“請”的手勢。
時間差不多了。雖然不像上一輪的樑京墨那樣有毒要解,然而幾分鐘內喝下毒劑畢竟是寫在規則裡的東西,違反的話,旁邊的丹青直接就會出手肅清。
“我還不一定會死。”遲尚玄自言自語了一句,隨後他又笑了。就算在這一輪不死又能怎樣,這場遊戲最終的結局是“不死不休”,而此時此刻,他已經失去了和對方一較高下的信心,真的苟延殘喘,無非是多受一回合的痛苦罷了。
他仰起頭,將無色無味的液體一飲而盡。而後站着,等待。
在下一秒,猶如被重錘擊中的頭痛忽然襲擊了他。遲尚玄身子猛地往後一挺,跌坐到了座位裡緊緊壓住了椅背,頭不受控制地向上仰起。這一瞬間,他只感覺兩邊太陽穴像是被一對衝擊鑽頭狠狠鑽着一樣,耳邊隆隆作響,而頭殼似乎下一秒鐘就會被鑿穿。
他擡起手下意識地想要按住頭,卻又猛地放下了。因爲在這一刻,他的腹內像是忽然有一頭毒蟲鑽入,在裡面啃食着脆弱的腸胃,大快朵頤。劇烈的疼痛一上一下衝擊着脆弱的神經,遲尚玄終於忍不住張大了嘴,發出野獸般的吼叫。他一手按住腹部,一手狠狠拍打着自己的腦門,從椅子上抽搐着滾下地來。
可隨後,他的動作也減慢了。他臉上的表情越發猙獰,可是身體卻漸漸不聽使喚。他只感覺四肢漸漸變得僵硬起來,連拍打腦門稍稍緩解疼痛的動作都顯得那麼困難。遲尚玄在這一次終於嚐到了自己種下的苦果,那原本打算施加在對方身上的致命一擊,此時都原原本本地反過來,落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這就是報應。他想。
在打着滾的間隔裡,他有時擡起頭,看見上面的液晶屏幕。疼痛影響了神智,讓他的視線都無法對焦,最終只能看到那原本應該是黃燈的位置此時已經是紅彤彤的一個點,這意味着他的生命值已經在這一波的中毒裡來到了相當危險的狀態下。
但這也意味着,遊戲還沒結束,他的生命值雖然進入了紅色區域,卻還沒有被如此劇烈的毒藥扣到零。或許是受到這個消息的鼓舞,遲尚玄感覺四肢的力氣漸漸又回來了,連帶着身上的疼痛也似乎減輕了不少。這一堆材料原本就是快速發作,而又消退迅速的類型。他勉強地撐起身子,想看看屏幕上自己還剩下多少具體的生命值。
就在這一刻,劇痛再度襲來!
遲尚玄感覺自己的腸子像是忽然被一把抓住,緊緊攥成一團揉捏着。他張大了嘴,卻叫不出聲,臉色如紙般蒼白,連心臟都彷彿無力跳動了。在意識彌留的最後一刻,他看見那數字再度跳了一下,變成了一個絕望的結果。而在這一刻,他眼角的餘光則掃到屏幕另外一邊那一排材料的名字。他知道上面的每一個東西,這些都是他親手挑選和採集,要用來拿樑京墨性命的武器,可是此時看來,卻顯得那麼諷刺……
不對!
他的瞳孔猛地收縮。在這一排材料的最後一個,他忽然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名字!這一刻他的意識彷彿從身體中抽離,變得無比清晰,甚至忽略了時間的流逝,只是自顧自地思索着。答案就在眼前了,他的意識抓住了它,然而就在迴歸肉體的那一刻,痛苦再次涌了上來,伴隨着生命力快速地從這具身軀裡溜走。
他只有短短的一秒鐘,來將他剛剛抓住的東西表達出來。
“不,是,我……”
他甚至沒能說完一句話,便永遠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