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澈這一生得到過太多的機緣,卻沒有哪一次來的如此輕易,又如此沉重。
這巨大的饋贈背後是麒麟一族的天性,是對邪神逆玄的感激與敬重。
雲澈心間生出些許愧罪感……但馬上便又被他徹底抹滅。
他不能被任何生靈,任何情感影響清醒,任何!“吾之源血與源髓能與你身軀契合幾分,皆看你的造化。若爲常人,完全煉化要十數年……至少也要數年的時間。但你既擁有創世神的玄脈,或許短短數月便已足夠。”
幾天也就夠了……雲澈心間念着,向着快速暗淡的麟神之瞳重重頷首:“麟神前輩放心,我定會將麟神一脈的麟光,在此世得到最極致的閃耀。”
他說的是“此世”,而非“深淵”。
“好。”麟神微笑,那雙麟神之瞳的神芒也在此時完全的暗下,只餘一雙枯巖般的渾濁老目:“如此,吾已無憾……只餘,少許的牽掛。”
雲澈擡眸:“前輩,可否告知你的牽掛之物。”長久的沉默,他終歸還是發出了逐漸悠遠的輕吟:“神魔惡戰,麟神一族凋零殆盡,先祖麟神被逼入太初神境,絕境之下,不願葬身魔神之手,與一衆族人躍下深淵……卻爲淵皇所救,存活於此世。”
原來如此……雲澈心中疑惑頓解。
諸神時代,唯有犯下不可饒恕之大罪的真神纔會被降下深淵。以麒麟一族的天性,再怎麼也不至於犯下這般大罪。
原來是自己跳下來的。
“但淵塵的侵蝕就如無法擺脫的夢魘,一旦被完全侵蝕,便會化作只餘毀滅慾望的淵獸。”“眼睜睜的看着自己至親的同族、敬重的前輩、尚未成長的兒女被侵蝕成淵獸……那種痛苦與絕望,比死亡都可怕千萬倍。當年夢魘,縱至今日,依舊纏身縛魂,若非先祖麟神的託付,若非等待奇蹟的來臨,吾早已選擇了斷此身。”
“……”雲澈無法出言安慰。
他曾親身感受過失去所有至親的痛苦,痛到讓他曾徹底絕了生念。
而麟神所描繪的……那定是一種除非親歷,否則永遠不可能感同身受的極致絕望。
“不過才短短几代的傳承,麟神一族便已徹底凋零……只餘先祖麟神與吾。”
“先祖麟神曾無比強大,要猶勝當今六國七神。”“但那時的深淵,要遠比現在可怕。淵塵對我們獸族的侵蝕,也遠大於你們人族。強如先祖麟神,也被淵塵逐漸侵蝕,神力不斷潰散,神軀不斷灰敗,最終,他的神力已潰散至神境之下,所餘之力,只堪比……神極之境。”
“而那時,先祖麟神被侵蝕的程度,已達九成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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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澈心間震動。被侵蝕到九成以上還能保持清醒,還能有神極境的力量,這個先祖麟神何其強大。
他沒有打斷麟神之言,安靜的聽他說下去。而那極速潰散的生命氣息,還有逐漸虛化的“麒麟聖殿”,都在彰顯着他的時間已所剩無幾。
“此元素種子,爲先祖麟神所得。先祖麟神若留於己身,必可延命許久。但他選擇將之交予吾。”
“先祖麟神囑咐,此爲元素創世神的力量核心,是天賜的垂憐,但它終究不該屬於這個世界,或許有一天,會有人將它帶回它本該存在的世界。”
“那麼,承受恩賜的同時,麟神一脈最後的守護使命,便是守護於它。絕不讓這創世神的力量與恩賜,落入歹靈手中而沾染污穢與罪惡。”
雲澈無法不爲之深深觸動。
在神界,遠古麟神已徹底絕滅,未有任何傳承或血脈留存於世,所餘麒麟以麒天理爲首的墨麒麟爲最強,其他皆爲凡族麒麟。
而關於麟神的零星記載各不相同,難辨真僞,但唯有一點盡皆相同,那便是……麟神一族是爲守護而存在。
“這份守護的使命,亦是先祖麟神要吾長久活下去的理由……而先祖麟神最後的命令,是要吾在他被完全侵蝕,化爲淵獸之前,將他徹底湮滅。”
雲澈輕嘆一聲,道:“前輩最終無法下手,對嗎?”
“先祖麟神卸下所有護身之力,但吾……終是無法做到。”
即使已過去了數十萬載,他的聲音依舊帶上了深深的痛苦,只是難辨其中是否有後悔。
“吾選擇將先祖麟神重擊昏厥,然後……將之帶入了霧海深處。”
到了此刻,雲澈已經大致明白麟神最後的牽掛是什麼。
他無法評判麟神的這個選擇是對是錯。
理智上,麟神的確該將其湮滅。但,那是先祖,那是將生之希望留給自己的至親,談何理智?
將其打暈後置入霧海……至少還可以認爲,他依然在以另一種方式存在於世。
雲澈道:“這位先祖麟神,他現在依舊在霧海?”
“沒錯。”麟神之音緩緩而敘:“他如今,是霧海最強的淵獸之一。”
雲澈:“……”
“先祖麟神一生偉岸慈和,以仁義與護佑爲信仰,即使在最強大之時,也不願傷害最弱小的無辜生靈。然而這些年間,不知有多少深入霧海的玄者因他而葬身。”
“當年他的威名萬靈敬仰,如今,卻唯有讓人聞之生懼的惡名。這一切,皆爲吾之過錯。吾愧對先祖麟神,縱亡去……九泉之下亦無顏相見。”
“所以,”雲澈道:“你希望若將來我在霧海遇到他,便……爲他解脫?”
那雙巨大的麟神之瞳已閉合至只餘縫隙,聲音亦飄渺如曳燭微風:“吾之饋贈,只爲還恩,而非施恩。吾無資格將此願託付於你……唯有……請……求……”
“好,我答應。”雲澈重重頷首,目光明澈:“若將來一日,我力所能及,定讓他歸於安眠。”
麟神之瞳徹底的閉合,然後緩緩消失,最後的聲音輕輕滲入雲澈的魂間:
“萬言亦難以爲謝……縱無今日,吾之壽命也所剩無幾。吾死境潰,皆在常理之內,淵皇無從疑心……抑或着,吾之存在,他早已不再入心。”
“三個時辰,此境必潰。離去吧……願你的未來,如先祖的麟光般熾耀。”
最後的一抹黃色麟光在這一刻隨着遠去的聲音永恆消逝。
那隔絕一切的麒麟聖殿也在這時完全消失。
流沙恢復了翻卷,塵霧恢復了飄舞……但馬上,一切卻又發生了劇烈的變化。
塵霧中的土靈彷彿受到了什麼驚嚇,不再安靜的飛舞,而是混亂的遊移。
腳下的流沙翻卷的方向也明顯變得混亂,隨之竟開始下陷。
起初下陷的很是緩慢,逐漸的越來越快,彷彿不知多麼深遠的下方,有一隻深淵巨獸張開了它吞噬的大口。
那些傲立了不知多少年的擎天巖柱,接連出現了道道的裂痕,然後一點點的斷裂,崩塌,帶起陣陣災厄的轟鳴。
創世神的元素種子迴歸雲澈手中,這個世界的土元素無疑完全失源失序。
麟神隕去,這個與它命源相連的小世界也即將塌陷。麟神留給他的源血與源髓皆被一層溫和的小結界所包裹,沒有丁點逸散的痕跡。雲澈將之小心翼翼的置入天毒珠,向着前方深深一拜,然後轉身,向西方……亦是出口的方向直飛而去。
他現在唯一要做的,便是離開麟神境,然後尋一處足夠安定之地。
至於剛進來就離開的理由,那就再簡單不過了。
他剛飛出沒多遠,瞳孔之中忽然微閃過一抹異樣的瑩光。
那是什麼?
與此同時……
異變發生在了麟神境的每一個角落。
遙遠的南方,龍姜沐浴着塵沙,緩緩的挪動向東方,如無盡滄海的一葉孤帆。
但極度的孤寂與未知的風險,絲毫無法阻擋她的執着。
東北方的黃色麟光忽然變得濃郁,並現出一個巨大的宮殿。她以爲自己被發現,腳步停滯。
但許久過後,卻沒有氣息觸碰到自己,她身影繼續前行,變得更加小心與緩慢。
她看着瑩黃色的宮殿持續閃耀,又在不久之後開始暗淡……直至暗淡到徹底消失。
同時消失的,還有原本覆滿整個東方蒼穹的黃色麟光。
她怔在了那裡……因爲在她的認知之中,麟光的消失,代表着麟神的隕落。
然後,她便看到了土靈在驚惶,流沙在下陷……而她的魂弦混亂如土靈,內心驟沉如流沙,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伴隨着逐漸加劇的痛苦蔓延向她的全身。
爲什麼……
爲什麼偏偏是今日……
明明只差那麼少許……
難道,就連最後的希望也要……
而就在這時,原本枯蕪一色的世界,忽然出現了一抹異樣的微光。
伴隨着一股……讓龍姜一瞬間如墜幻境的氣息。
它原本深藏於極深的地下,厚重的土之元素封存着它的神芒,遮蔽着它的氣息。
卻隨着元素秩序的崩解,沙層的陷落而徹底顯露於天光。
它明明在視線的極遠方,卻在瞳孔之中無比清晰的映出了它的神光。
這裡不僅有淵塵,還有濃重的沙塵,都會極大的衰減靈覺與氣息。但那股氣息竟隔着如此遙遠的距離,無比清晰的衝擊着她的靈覺與心絃。
強烈到極致的驚喜一瞬間取代了痛苦,她再顧不得隱匿,玄氣盡釋,直衝那抹微光而去。
亦是同一個時間。
赫連、拜麟、磐玄、萬仞四大勢力的人皆處在異變帶來的錯愕與驚慌中。
他們試圖尋找異變的來源時,一抹來自東方的氣息重重觸動了所有人的靈覺。
氣息入體,他們的五感竟彷彿一下子清明瞭數倍。而最讓他們震心的,是他們周身的土之玄力竟自發的流轉,彷彿在不受控制的雀躍歡騰。
“那是……什麼!?”
赫連玦、砦克邪、萬巍、西門博容的臉上無不露出深深的驚容。他們看向東方的視線,都映入了一抹明明極微,卻醒目到刺魂的黃光。
“這個氣息……如此遙遠,竟濃郁純粹到這般境地?”西門博容失聲驚吟。
這句話出口,幾乎是一瞬間,完全相同的四個字出現在他們的魂海之中。
“難道是……”
枯弦緩緩開口:“萬里滌魂,玄脈重悸……唯有可能,是傳說中的……”
“麟骨靈蘭!”
轟隆!!!
彷彿萬雷齊轟,西門博容、萬巍、砦連城已爆射而去,直衝東方。
赫連玦愣了一下,這才如夢方醒,怪吼一聲,也直撲而去。
“跟上!衆長老、殿主以及所有弟子原地待命,不可擅動!”
磐玄宗的三個最強長老迅速跟隨而去,隨之是萬仞宗與拜麟盟。
赫連皇室這邊,赫連玦之下,最強便是枯弦。磐玄宗和萬仞宗各有三個半步神滅境的長老,拜麟盟總堂主亦是半步神滅。而赫連皇室這邊……赫連玦勢單力薄,就算他速度最快,將麟骨靈蘭搶至手中,也難以保住。
他不去也得去。
枯弦即將動身之時,陌蒼鷹瞬身至他的身側:“師尊,我也去。”
枯弦頓了一下,但已無暇猶豫,微一點頭,帶起陌蒼鷹直赴東方。
“師尊,九師兄!”
赫連玲珠的聲音被十幾股猛烈爆發的玄氣完全吞沒,她只能與其他怔愣中的弟子一起,眼睜睜的看着他們以近乎搏命的速度直射向東方。雲澈向西,龍姜向北,四大勢力向東……他們所去方向的交錯點,赫然便是那抹黃色微光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