螳臂當車之人,在人類文明歷史上從來都不鮮見,每一個波瀾壯闊的大時代,都是由螳螂的屍骨堆砌而成。
所以當許柏廉義無反顧地以置換神通閃爍入場時,原詩其實絲毫也不意外。
“喲,來啦,愛國中年~”
那如同街坊鄰居一般親切熱情的問候,本質上自然滿是嘲諷。
愛國中年四個字,若是用來形容許柏廉,怕是能讓熟識他的聖元人笑出聲來。
衆所周知,這位出身貧民窟的大宗師,是從來沒有什麼家國概念的,他最仇視的固然是秦國,但也不意味着他對聖元就有任何好感,嘲諷皇室、嘲諷帝國議會乃至嘲諷天下第一人周赦的事情他都沒少做過!
若非有天啓宗師的光環加身,他早就被人打死幾百次了——事實上若非他大量進行人體改造手術,也的確要死上幾次了。
但此時此刻,許柏廉突然出現在場中的模樣,的確像極了愛國人士。
因爲若是他再不出場攪亂節奏,接下來的發展就將是來自秦國的解說員——之前在李娜的光芒萬丈下毫無存在感的某議會秘書小姐,將白驍硬剛大秦金將的表現,與某位聖元太子徒手拆卸大秦金兵的表現做詳細對比了。
而那纔是預演真正精髓的地方。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強弱這個概念永遠都是對比出來的,白驍能在競技場中硬剛大秦金將,雖然只是短短兩回合,雖然後面他就非常狡猾地搬出了錢箱……但毫無疑問,他的強大已經堪與大秦金將相比,至少差距不會太大。
但是那又如何呢?
對於普羅大衆而言,白驍強如金將,也不過是多了個茶餘飯後閒談的資本罷了,人們並不會清晰地意識到這份強大究竟意味着什麼。
大秦金將又怎麼了?南疆戰場年年都有險情,不見它去替代了長公主的位置。邊郡獸潮隱患時,沒聽人提起過金將能保邊郡平安,這被白夜人吹成魔道至高結晶的大傢伙,就只是常年駐守白夜城,宛如望夫石一般眺望大海。
白驍和這種東西打成平手,又意味着什麼了?
作爲這場預演的策劃者,紅山學院當然能猜到這樣的後續發展,所以他們爲觀衆們精心準備了簡單易懂的比較對象——聖元太子。
20歲的聖元太子在聖城徒手拆卸大秦金兵時,曾引得東西大陸同時震驚。而當時表面上雲淡風輕的太子殿下,在那場表演之後足足半個月沒有走出房門,顯然後患不小。事後人們對戰鬥的全過程詳加分析時,也看出了元翼在戰鬥中用了些取巧的法門。
反觀白驍,這位不滿17歲的雪山人,雖然沒能完成徒手拆卸金將的壯舉——實際上在計劃中,就算白驍真的能臨場展現出奇蹟般的戰力優勢,原詩等人也會及時出面中止戰鬥,畢竟藍瀾通過嬴若櫻搞來的大秦金將只是租借而已,真搞壞了就尷尬了……
但是短短兩個回合之中,白驍已經打出了令人心潮澎湃的數據,根據競技場內超過十七萬個精緻傳感魔眼蒐集到的數據來看,白驍在此時展現出的戰鬥力,若是轉算成簡單易懂的綜合數值,是聖元太子的七倍以上。
換言之,17歲的白驍,可以把聖元太子像葫蘆娃一樣串成一串吊起來打!
這樣的對比就真的是簡單易懂,蓮菜市場大媽都能理解了。
畢竟這些年聖元太子的聲望如日中天,哪怕遠隔希望之海,聖元人也在孜孜不倦地向西大陸傳播着他們敬愛的太子的傳說故事。
行商、藝人、漂洋過海的小說、畫冊等等,無不充斥着聖元人對太子元翼的驕傲,而這份文化也感染了秦人。這幾年的耳濡目染之下,哪怕是市井小民也很清楚東大陸聖元帝國,出現了一個人類文明的新希望,其光芒之耀眼奪目,足以讓所有秦人都相形見絀(而每當提到這個話題,秦人都難免對某位天才橫溢卻從來不肯專心正業的原家女咬牙切齒不已)。
可如今,聖元人的萬丈光芒卻在雪山人面前黯然失色,七倍的數據差,使得雙方簡直不像是一個物種。
而所謂站得越高,跌得越狠,這些年聖元人對自家太子殿下的吹噓不遺餘力,話說得太慢,一旦反噬到來……
所以若是按照紅山人的方案,在白驍的表演之後將雙方的對比數據公開出去,簡直是個抽爛人半張臉的響亮耳光!
而許柏廉恰到好處的入場攪局,則完全打斷了這出預演的精髓環節,語註手持着新鮮出爐的對比數據,有些遺憾地擡頭看着解說臺的擴音器,難得這次她還想認真地拋頭露面一下呢……看來是沒機會了。
不過也罷,許柏廉的入場,其實也是在意料之中的。
原詩所扮演的角色,正是爲了應對許柏廉的。
許柏廉宛如愛國中年一般跳入場中,固然是間接地挽回了聖元太子和聖元帝國的顏面,卻等於將自己置入了龍潭虎穴之中,任人凌……宰割。
但許柏廉卻全然沒有刀俎魚肉的自覺,他看也沒有看原詩一眼,目光牢牢鎖定在白驍身上,然後發出了一聲冷笑。
“紅山人想要證明自己的高明,就別用這種拙劣的雙簧人偶戲!會被金錢收買的戰爭機械,簡直笑死人!”
這句話倒真是直戳要害,白驍用錢箱收買大秦金將那一幕……的確有些超乎預期,讓人想要往回圓都不知道該怎麼圓。
的確啊,你再怎麼強調大秦金將驍勇善戰,各項數據指標遠勝於大秦金兵,可大秦金兵當時可是一直跟聖元太子戰鬥到最後一個零件的……這大秦金將明明還絲毫不落下風,結果被白驍一摞龍之淚就收買的戰意收斂,的確是大大的污點。
許柏廉又說道:“真想證明自己,我可以給你們一個機會,只能要接下我一招,只要一招就好,你們紅山人的豐功偉績,我自會替你們宣揚,不,用不着我親自去說,你們紅山人的宣傳機器就可以大肆宣揚起來了,而我能提供的說服力,可比那尊會被收買的廢物要強得多了。”
這當然是實話。
大秦金將的戰鬥力,更多是停留在紙面上,被髮明打造出來至今,它的實戰履歷近乎爲零,但許柏廉對秦人的刻骨仇恨卻已經是“罄竹難書”了。白驍打平大秦金將可以說是秦人的雙簧,但如果他能通過許柏廉的考驗,那就真的是貨真價實打了聖元的臉了。
之後,不待原詩等人迴應,許柏廉已經朗聲開口道:“我是聖元宗師許柏廉,自聖城前來西大陸作學術交流,我的身份地位,但凡有些許見識的人應該都很清楚,而我的考驗,也遠比區區金傀儡要有價值得多。”
這番話後,觀衆席上不出所料地引起了一片混亂。
“這孫子誰啊?!”
“長得跟性病患者似的,我們要不要往後坐一點啊……”
當然,除了一些完全不關注魔道頂點的市井之人,大部分人都還是對許柏廉這三個字產生了強烈的反應。
“是那條聖元瘋狗!?”
“據說見了秦人就咬,只要咬住就絕不鬆口……紅山學院怎麼把他放進來了?!”
“這瘋狗也太不要臉了吧,堂堂宗師居然專門下場去針對一個學生!?”
“但這其實已經是在承認白驍的實力,需要聖元人用宗師才能應對了吧?那還考驗什麼,直接吹爆白驍就行了嘛……”
許柏廉身爲魔道宗師,對自己這副外表孱弱的肉身進行過無數慘無人道的改造,五感之敏銳遠超尋常,場外的議論聲自然盡收耳中……一時間心中積憤澎湃。
“這羣卑鄙無知的秦國雜碎……”
一邊暗自咬牙切齒,許柏廉一邊也微微眯起眼睛,徹底無視了議論聲,質問白驍:“你可有膽量接我這一招?”
白驍看了看許柏廉,同樣也在認真評估這位初次見面的聖元人。
雪山獵人從來不會莽撞行事,之前作戰風格偏“莽”,只不過是因爲那麼做的效率更高……但在遭遇未知的敵人時,白驍更喜歡謀定而後動。
對方自稱是聖元宗師,而那絲毫不予遮掩的強大魔能波動也完全印證了他的說法。
的確是宗師級的高手,存在感甚至完全凌駕於大秦金將之上。
不愧是天下僅有十三人的頂尖強者。
同時,從他身上瀰漫出的敵意乃至殺意,也是前所未有的。
白驍在秦國已經見識過不少魔道宗師了,從最強的朱儁燊到相對較弱的黃步鳴……這些人的實力都毋庸置疑在他之上,但與他們接觸的時候,白驍並不會感到拘束。
因爲從來沒有哪位宗師對他展露過如此赤裸裸的敵意,哪怕是曾經刁難過他的長公主嬴若櫻,面對他時呈現出的感情也更趨於複雜,並非是單純的負面。
但許柏廉對他的憎恨,卻彷彿是刻骨銘心。
這樣的人所賜予的考驗,難度是可想而知了,所以……
白驍不會莽撞,不由陷入沉吟,但旁邊原詩卻笑了起來。
“趁人之危,還是聖元人做得到位啊,趁白驍與大秦金將一場惡戰,氣力衰竭,來撿這現成便宜,聖元宗師的眼光之毒辣,實在讓人佩服啊。”
這句話頓時引起觀衆席上無數共鳴。
“對啊,這聖元人實在也太不要臉了!”
“白驍纔剛和大秦金將惡戰過一場,胸口的傷勢都沒回復,他就立刻跳出來要給什麼考驗?”
“哼,我看還是聖元人見識了白驍的厲害,所以心虛了吧!”
許柏廉聞言不由一怔,看着白驍胸前那肉芽瘋狂蠕動、快速趨於癒合的傷口,可絲毫看不出這雪山人有半點氣力衰竭之處!
說白了,他和大秦金將只打了兩個回合而已!被長矛貫穿胸口的傷勢,於雪山人而言也最多算是劈了指甲、腳趾撞到桌角的程度而已,哪裡影響得到他的實戰能力?!
原詩這賤人分明是在撿便宜!
不過,這女人的本性,許柏廉早在迷離域論戰中就多有領教了,此時也不以爲奇,繼續冷笑了一聲,而後伸出右手,用力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噗!
一聲骨肉撕裂的悶響,紫紅色的異狀血液噴薄而出,許柏廉悶哼一聲,用手甩掉了一團模糊蠕動的血肉。
“這樣,條件就公平了吧?”
目睹此景,觀衆席上一時默然,繼而便是一陣乾嘔之聲此起彼伏。
事實上對於大多數喜歡看熱鬧的紅山人來說,“血肉模糊”的場面並不鮮見。
因爲在這座城市中,“競技比賽”幾乎是一年四季從不中斷的,只要年齡超過15歲,在入場時簽署一些免責協議,觀衆就能看到激情澎湃的各類比鬥。
紅山城從不以“尚武”聞名,但民衆對“武鬥”的熱衷卻絲毫不亞於邊郡人,南城幫派混雜的局面,多少也和這獨特的文化氛圍有關。
然而即便是這樣的紅山人,在看到許柏廉面不改地伸手挖掉自己的胸前血肉時,仍感到胃中翻江倒海。
因爲實在是太難看了!
血肉模糊是一回事,難看的人血肉模糊就是另一回事了!
紅山城作爲大秦帝國境內商業氛圍屈指可數的繁華城市,商人們早就摸清了人們的喜好脈絡,很清楚人們對於“熱血”的需求大部分都是僞概念。將貨真價實的“熱血”搬到檯面上,觀衆們大部分時候是要嘔吐出來的……這個時候,要想滿足觀衆的審美需求,就需要在“熱血”之上覆蓋一層僞裝。
名爲顏值的僞裝。
由精挑細選出來的俊男靚女在賽場上揮灑熱血,哪怕場面一時慘烈,觀衆也能欣然接受。
至於許柏廉這種一臉慘象的,從來都是現場氣氛的殺手,更何況他自殘以後掏出來的血肉還是紫色的!這是最容易引起人們反胃的顏色之一了!
許柏廉此時還渾然不知自己的壯舉引起了現場多大的反感——他本人當然也不會在乎。
他只是瞪視着白驍,等待對方的迴應。
而白驍完全沒有讓他失望。
“那就來吧。”
“呵,不知死活。”雖然是不出意料的結果,許柏廉還是忍不住發出了嘲笑。
這野人到文明疆域也有快一年時間了,居然還不曉得魔道宗師這四個字的分量麼?
聖元宗師的考驗,是那麼容易應下來的?別說他只是在自己胸口上挖下一塊肉,就算是將四顆心臟當場捏碎三顆,也完全影響不到他的魔道神通……說到底,他是魔道士,不是靠肉身作戰的獵人戰士,只要魔器沒有受損,碾壓一個雪山野人,就輕而易舉!
倒是旁邊原詩忍不住以同樣譏諷的語氣關懷道:“長公主殿下留下的傷勢已經痊癒了?”
許柏廉頓時面色一僵。
是了,這纔是關鍵。
真正能影響他發揮實力的,不是肉身的創傷,而是長公主嬴若櫻在他體內留下的散華之影。
只要那道陰影還在,許柏廉就無法對秦人生出實質的殺意,在他噴吐魔能凝塑神通之前,嬴若櫻的散華就會抹消掉他的力量,甚至更進一步腐蝕他的肉身和魔器……換言之,許柏廉在大秦境內是沒有任何“實戰”能力的!
所以原詩才會問,這種情況下,想要以考驗的名義刁難白驍,你做得到嗎?
“那就拭目以待吧。”
說完,徐波瀾揮了揮手,示意閒雜人等儘快離場,不要打擾他享用盛宴。
一場名爲羞辱秦人的盛宴。
原詩沉吟了一下,看了一眼白驍,決定還是信任這個從來沒有辜負過他人期待的雪山少年。於是打了記響指,將已經收縮的大秦金將打包帶出了場地。
臨行前,還是忍不住以迷離域密語白驍:“多加小心。”
白驍尚不及搭話,就聽這區域迷離域中響起許柏廉的笑聲。
“現在才提醒他多加小心,爲時太晚了吧!”
說完,許柏廉的笑聲越發張狂。
因爲他在來到紅山城以後,總算是真真正正佔到了一點便宜。
原詩和白驍的對話是通過加密的局域迷離網,這種迷離密語雖然算不得什麼絕活,可也不是說破解就能破解的,尤其是對話的發起人還是原詩。許柏廉能自然而然地加入到對話中,儼然是在魔道神通上勝出了一籌!
固然他的宗師頭銜,含金量天然就比對方的魔道大師要高些,但原詩當年在聖元迷離域論壇上和許柏廉擡槓的時候,可從來沒把自己當成一般意義的魔道大師,所以這一次,他贏了就是贏了!
然而沒等許柏廉這一口氣笑完,就聽原詩用近似憐憫的語氣說道:“醒醒,我是在提醒你多加小心。雖然你此行西來不懷好意,但好歹遠來是客,我在盡地主之誼而已……”
“……”
原詩又說道:“我和白小子的交情,早就不需要這種廢話了,所以說出來當然是給你聽的……這都想不明白,難怪當初在心臟改造理論上被我……”
“夠了!要滾就趕緊滾!”
許柏廉面色鐵青,再次回味到了被秦人欺凌羞辱的滋味,一時間心中怒火已經宛如實質。
但是,偏偏不能直接爆發。
因爲在怒火沸騰的同時,散華之影也彷彿得到了滋潤,開始瘋狂滋長,轉眼間就覆蓋滿了他的所有魔器。
就彷彿是一隻無形之手,牢牢握住了許柏廉的要害,只要微微加一層力,就能讓這位聖元宗師的生命徹底凋零……
嬴若櫻留下的手段之狠辣玄妙,是真正當之無愧的宗師手筆。
許柏廉雖然同爲宗師,但是想要繞開這一層桎梏對白驍下手,的確沒有任何可行性。
想來紅山人也是深知這一點,纔會放他進場,甚至同意他對白驍進行“考驗”。
“可惜,你們還是太小看了聖元宗師的手段……想要在不‘傷人’的前提下傷人,我的辦法可是多得很!”
待原詩撤出場後,許柏廉再次居高臨下地審視着白驍,目光中肆無忌憚地流露出上位者睥睨卑微螻蟻時的輕蔑。
白驍則擡起眼皮予以迴應,同時有些理解不了這聖元人到底那根腦回路里出了血栓,非要做這種掩耳盜鈴的行徑?
這天空競技場內的競技區域是一個完美的球形,在沒有特地進行人工設置的情況下,內部並不存在什麼上下左右之分,是非常完美的立體戰場,場內的引力均勻分佈在護壁上。剛剛白驍與大秦金將在戰鬥時,雙方實際上都是懸浮狀態,兩輪交手的空間變換也堪稱絕妙。
而此時許柏廉卻強行擺出了只有地面戰纔有的所謂高位姿態,雖然表情傲然,但實際身體已經呈現出扭曲的形狀……
大概是聖元人的獨特性癖吧……白驍暗想。
不過這也不重要,對方有什麼手段,那就儘管拿來一試吧。
白驍知道對方是聖元宗師,真實戰力還遠在自己之上,但是另一方面,他完全不覺得會輸。
因爲這不是生死搏殺,對方只有一次出手機會,而他身上明顯帶着長公主留下的恥辱烙印,如同被鐵鏈栓死的重傷惡犬……白驍沒理由畏懼這樣的對手。
視線中,許柏廉擡起了手,一陣奇異的魔能波動隨之激盪開來。
並不強大,也稱不上多麼巧妙……白驍甚至無法從中閱讀到惡意與傷害,反而有種奇妙的親切感。
然而下一刻,白驍就感到一陣無形的衝擊,沿着迷離域轟然侵蝕過來。
宛如怒濤的碎片霎時間就淹沒了他。
——
另一邊,許柏廉嘴角終於勾起了一絲真心實意的笑容。
熟悉許柏廉的人,或者說表面熟悉許柏廉的人,經常會看到他在笑,冷笑,譏諷地笑,皮笑肉不笑等等……但大部分笑容實際上都只是一種僞裝。是許柏廉爲了用表情來表達惡意的一種扭曲表現形式。
他學不會那些更加細緻入微的惡意表情,就只能用“笑”來表達一切了。
但是,在極少數時候,非常有限的場合中,他也會真心實意地露出笑容。
比如某個重要的魔道理論得到證實的時候,又比如,他的敵人被逼入死路的時候。
看着眼前忽然陷入茫然的白驍,許柏廉已經看到了自己的勝利。之後,他會在茫然中不斷沉淪,被各種負面的感情侵蝕,直至精神陷入崩潰之境!
當然,如果只是針對白驍的勝利,還不足以讓許柏廉笑出來——他本就瞧不起秦人,贏了秦人又有什麼可得意的?
讓他笑出來的是,他贏了嬴若櫻。
長公主留在他體內的散華之影,終歸是被他找到了破綻。
那道宗師級的神通的確玄妙,直接從根源上杜絕了許柏廉在秦國境內“傷人”的可能。陰影籠罩期間,許柏廉有萬般神通,都不能拿來傷害任何人。
但另一方面,如果無意傷人,那麼長公主的陰影也就限制不到他。
這倒不是嬴若櫻對許柏廉心存寬容,而是許柏廉畢竟也是宗師級的魔道士,若非作戰風格被完美剋制,以魔道士的造詣而論其實並不輸給嬴若櫻。所以嬴若櫻想憑藉一道神通就將對方當作傀儡似的肆意擺弄,本來就是不可能的事。
殺一個人容易,調教……擺弄一個人則要難上十倍不止。
能以散華之影限制許柏廉在秦國境內不得傷人,已經是相當高妙的手段了。被許柏廉找到破綻,也是在所難免的。
許柏廉找到的破綻,就在於散華之影對“傷人”這個概念的判斷。
如果施加神通的目的並非傷人,而是治病救人呢?
事實上,許柏廉的確沒有對白驍施以任何傷害性的神通,相反,他就像是一些傳奇故事中的山谷大俠一般,將自己作爲魔道宗師積累的寶貴學識經驗分享給對方。
時空域、神秘域、生化域、元素域……他畢生所學的一切,都毫無保留地送給了白驍!
這簡直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國際主義精神!
唯一的問題就是,作爲受體的白驍,有資格消化宗師級的饋贈麼?
而且除了學識之外,許柏廉還將自己自幼於貧民窟經歷的苦難,聖元學院中遭遇的羞辱,人體試驗時品嚐的痛楚,全部作爲寶貴的人生經驗傳遞了出去!
——
許柏廉瞄準了白驍這天生魔抗滿溢之人的唯一破綻。
事實上,就算沒有長公主的散華之影約束,許柏廉想要憑藉魔道神通擊敗白驍,也要面對“魔抗”這一個巨大的難題。
雪山人的體質是不折不扣的魔道剋星,大部分神通在及體的瞬間就會土崩瓦解,甚至部分遊離的魔能在接觸到白驍以後都會憑空消失。他那千錘百煉的強大肉身,就彷彿是大秦金將的反魔護甲。想要擊穿護甲,就要耗費十倍百倍的力氣。
哪怕是宗師級的魔道士,也很難保證能在如此巨大的損耗之下,將自己的神通準確地烙印在白驍身上。更何況許柏廉從來都不是慣於“以力壓人”的類型,他的置換神通,核心要旨就是“取巧”。
在東籬城外,他甚至可以一擡手就置換掉嬴若櫻的心臟……只不過沒料到嬴若櫻的要害並非心臟,然後猝不及防下被暴打到鼻血染滿鉅艦甲板。
但此時面對白驍,許柏廉卻不敢說自己能輕易地摘掉白驍的心臟。
在第一眼看到這個雪山人的時候,許柏廉就彷彿看到了一個巨大的空洞,漆黑而深邃,彷彿張開的巨獸之口,在吸納、吞噬着魔道世界的萬事萬物。
置換神通是打不上去的。
許柏廉很快就做出了判斷,同時也判定自己的絕大部分神通,都很難在白驍身上起到足以令他滿意的效果。
“一招”這個範疇裡,許柏廉可以將白驍打傷,甚至重傷,但卻很難將他打敗。
換成是嬴若櫻,甚至李覃那種長於蠻力的宗師,倒是不難辦到。甚至說,只要許柏廉此時狀態完好,也可以兼職一下元素域、化物域,用十倍百倍的蠻力打破白驍的魔抗,讓這位天才少年通不過考驗。
但很可惜,他此時的狀態也並不好。
那麼就只能繼續自己的老本行,取巧。
所謂取巧,通常都是看出對方的破綻後,沿着那條裂縫深入破壞,以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而白驍的破綻,就在他那引以爲傲的魔具庫中!
許柏廉最初見到白驍的時候,實際上很爲這雪山人的特異體質而驚訝,那超高的魔抗雖然還不能比擬大秦金將的反魔護甲,但從“深度”而言,卻是堪比“深層風景”的奇蹟,從理論層面來說,白驍的天生肉身實際比反魔護甲更爲完美。
但當白驍開始嫺熟地運用魔具時,許柏廉立刻就在這完美無瑕的奇蹟中找到了破綻,或者說找到了疑問之處。
他爲什麼能用魔具?
完美的魔抗之軀,理應排斥一切魔能……就算他能以近乎奇蹟的方式,從原始母巢中吸納魔種,在體內培養出成熟的魔器,甚至擁有了魔識,但他本質上依然是和魔道世界格格不入的。他的魔器、魔識,都是另一個層面的異物。
所以說,這樣一個人,爲什麼能夠運用正常魔道世界的道具?他那魔器中噴吐出來的魔能,對一般的魔具而言應該如同劇毒的酸液纔對啊……
紅葉小築的魔具煉製的確是名聞天下,但在宗師眼裡也沒有什麼神秘可言,無非是細節訣竅精巧一些,但本質上並沒有突破理論的界限。
事實上魔道文明的發展,基本都是理論先行,實踐次之,很少會反過來,如果一件事從理論上都無法理解,那必然意味着此事中有着非常嚴重的漏洞!
白驍的魔道就是這樣一個漏洞。
許柏廉只用了很短的時間,就分析出了一條利用漏洞來重創對手的方法。
能夠利用魔具,意味着他本人和魔具能夠形成一個循環的“迴路”,那麼只要侵入這條迴路,在其中添加“異物”,白驍那看似完美的魔抗體質很可能就會全盤失效,任由異物進入體內大肆破壞。
而如何入侵異物……
許柏廉在看到白驍的第一眼開始,就已經竭盡全力在分析他的各項特徵了——根本不用秦人去表演什麼白驍鬥金將,許柏廉也知道雪山人才是他紅山之行的主角。而在白驍手持黑色的巨劍與金將作戰時,許柏廉幾乎在心中暗笑出來。
簡直是送上門的一條通幽小徑!
用什麼不好,偏要用雷霆王座的黑劫隕鐵……許柏廉的童年就是在雷石城度過的,對雷霆王座的一切,他都瞭如指掌!更巧的是,他身上恰好帶了一塊雷霆王座的特產黑劫隕鐵。
所以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對於宗師許柏廉而言就如同水到渠成,他將自己“絲毫不含惡意的神通”,僞裝作黑炎巨劍,打入了白驍體內。
而白驍那足以抵抗斷數時斷的魔抗能力,竟絲毫沒有奏效!
能完成如此精巧的偷樑換柱之舉,普天之下也是絕無僅有了。
許柏廉有充足的自信,在“置換”一道,他是獨步天下的,至少那個整天算數的秦國老頭絕對不可能用“換數法”實現同樣的奇蹟。
或許那位掌控長生樹的周赦,能從魔能世界的更深處汲取力量,模仿出類似的技巧吧,但就算是周赦,也絕不可能爲了在一場“測試”中贏下白驍,就將作爲魔道士的寶貴知識“傾囊相授!”
而許柏廉何止是將學識傾囊相授,他甚至不惜將自己的童年隱私也塞入了白驍的大腦中!
因爲他有足夠的信心,自己所經歷的一切苦難,掌握的龐大學識,絕非一個不到17歲的少年人能夠消化的。
白驍在很多領域都表現出了驚才絕豔四個字,但唯獨心性層面,他也只是個堅韌不拔的少年人罷了。
至少換做許柏廉,自忖是絕不會爲了區區一個女人,放棄最適合自己成長的雪山獵場,跑到南方大陸來的,更遑論是惡臭難當的秦人的國土。
白驍爲了男歡女愛衝動至此,他的心性就註定承載不住宗師許柏廉的“苦難!”
所以,雖然傳遞過去的東西的確是多了一些,但許柏廉卻絲毫也不在乎。消化不了的饋贈,就只是毒藥罷了,一旦白驍心智崩潰,那麼許柏廉送去的一切就都會在他的崩潰中煙消雲散。
沒有任何風險可言。
當然,一定要說的話,理論上的風險當然是存在的。
許柏廉使用的神通是“置換”,而非饋贈。
在他將自己的人生送給白驍的時候,同樣也得到了白驍的部分人生。
當然,比例上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畢竟他的神通只是置換,而非公平交易,而且倉促間對白驍的魔抗的破解也並不全面,他能看到的只有白驍的記憶中的極少的部分……
感受到無數來自白驍的碎片涌入腦海,許柏廉再次勾起嘴角,準備全盤笑納。
少年人的些許煩惱,何足道哉?無非是和同齡人的稚嫩愛情糾葛,在一個成熟的中年人看來……
許柏廉的念頭纔到一半,忽然感到一陣涼意。
自腦髓深處翻涌,瞬息間就蔓延至周身每一個角落,讓他凍結當場,一動也不能動。
腦海中,出現了無數顆渾圓的眼。
彷彿深邃的星空,又如同無盡的煉獄。
成百上千,數以萬億計的眼球,齊齊瞪視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