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 一列威風凜凜的騎兵由西城門進入京城, 當先那人穿着銀甲,裹着戰袍, 一雙眼暗藏無數血煞之氣,令人不敢逼視。守城的侍衛半跪在地上目送他們過去, 站起身後心有餘悸地道:“能親眼得見林將軍, 當真是不枉此生!”
“與她對視一眼,我命都嚇去半條,可不是不枉此生嗎?”另一名侍衛用力拍打胸口,滿臉驚懼之色。
“咱們自己人看見她都嚇得半死,你說胡人看見她會如何?”又有一名侍衛好奇詢問。
正準備入城的百姓頓時驕傲地笑起來:“我們是從邊關來的,可以爲這位大人解惑。胡人不用看見林將軍,只需聽見將軍名號, 就已經嚇得魂飛魄散、掉頭便跑。我們在將軍的指導下建造堡壘, 訓練民兵,胡人敢來,我們丟下鋤頭拿起戰刀,立馬就能砍得胡人哭爹喊娘。將軍的戰馬踏過哪裡, 我們就能遷移到哪裡,所過之處皆爲魏土。將軍在邊疆的威名, 足以震懾一切魑魅魍魎。”
旁邊的百姓聽得津津有味,央求他再說一些林將軍的事蹟。那人來了興致, 城也不進了, 皮貨也不賣了, 當即蹲坐下來,說得口沫橫飛。出入城門的百姓莫不駐足傾聽,眼中含笑,更有幾個熱血兒郎頻頻揮舞拳頭叫好,直說要去邊疆從軍。
林淡歸京的消息轉瞬就傳遍了,不等她走近,老太君和林夫人就已等在門口,倒叫她十分意外。
“我沒送信,你們怎知道我回來了?”她翻身下馬,滿臉疑惑。
“你剛進城就有人來府裡送信,說是看見你了。”老太君笑着去牽孫女兒的手,一名五歲幼童從她身後跑出來,睜着一雙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林淡。
林夫人把幼童拉到身邊,嗓音含笑:“你不是一直想見姐姐嗎?這不,姐姐回來了,快叫人啊。”
林淡立刻意識到這是石姨娘的兒子,臉上卻無嫌棄之色,而是走過去,揉了揉小豆丁的腦袋。小豆丁拘謹的神色立刻消失不見,撲過去抱住林淡的大腿,脆生生地喊“姐姐”,然後舉起雙手要抱。他從小是聽林淡打仗的故事長大的,對林淡非一般的崇拜。
林淡將他抱起來掂了掂,讚許道:“不錯,很壯實。”
小豆丁捧着臉笑起來,高興得像花兒一樣。
當年林淡打了勝仗,班師回朝後康王妃派人來送禮,又試探林淡對林菀的態度。林淡直接對康王妃說林菀已經病逝,康王府的林姨娘與她沒有關係。康王妃心中有數,回去後自然不會對林菀手軟。石姨娘被嚇住了,懷胎時吃不好睡不好,竟難產而亡,又過幾月,林菀也步了她的後塵,這一對母女的命運何其相似,又何其可悲?
林夫人可憐這個孩子,便把他養在膝下,卻也沒封僕役的口。誰若是開玩笑,說他不是林淡的親弟弟,他立刻就會撲上去撕咬那人,像一頭狼崽子。但這頭狼崽子在林淡手裡卻乖得像小奶狗一樣。
林清早幾年就成婚了,娶了邊關一位守將的女兒。那姑娘性情十分彪悍,武藝也很高強,如今在林淡麾下效力。兩口子感情甚篤,氣味相投,接連生了一兒一女,也算全了老太君的心願。
林淡在家歇息半日,當晚就奉詔入宮,參加國宴。幾名宮女小心翼翼地將她引入座位,又替她滿上酒杯。
“將軍大人,別來無恙!”
“國公爺,您也回來了?”
坐在兩旁的官員紛紛站起來與她打招呼。三年前,老皇帝駕崩,臨死前廢掉太子,把皇位傳給了莊王李憲。李憲登基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封林淡爲定國公,又連發數道旨意召她回來參加登基大典。只可惜她要駐守邊疆,脫不開身,細細一數,君臣兩個已經有五年沒見面了。
但在這五年時間裡,君臣之情卻並未疏遠,反倒越發深厚,皇帝時時刻刻都在掛念林淡,張口閉口就是林將軍如何如何,看見什麼好吃的就快馬加鞭讓人送去邊疆,倒叫想取代林淡的人不敢輕舉妄動。
這次她能回來參加萬壽宴,也是皇帝提前三個月開始發聖旨催促的關係。
林淡一一拱手還禮,剛坐下,就見已經位列上卿的丁牧傑走了過來,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這次能在京裡待多久?”丁牧傑厚着臉皮拿來一個蒲團,在林淡身旁坐下,反倒把僅次於皇位之下的、屬於首輔的位置空了出來。
林淡剛要答話,便聽太監高聲唱和:“皇上駕到!”
羣臣連忙跪下行禮,山呼萬歲。大步走進來的李憲卻近乎貪婪地盯着林淡,命衆人平身後便迫不及待地喚道:“林愛卿,你總算是回來了。來這邊坐,與朕好好聊聊!”他指了指丁牧傑空出的座位,臉上透着一點難以掩飾的雀躍。
林淡依言換了座位,丁牧傑便也拿着蒲團跟過去,把次輔的位置搶了。
李憲擰眉瞪他一眼,但在大殿之上不好發作,只能按捺下來。他有許多話想說,斟酌半晌卻只吐出最重要的一句:“這次能否在京中多待一段時間?朕已經很久沒見你了。”時隔多年,他壓抑在心底的感情卻絲毫未曾減少,心中滿是無奈,卻只能認命。
“最多隻能待三個月。”林淡豎起三根手指。
“太短了,再加三個月。”李憲親自爲林淡斟酒。
“那便四個月吧。”
“六個月都少了,再待七個月、八個月,不不不,再待十個月吧,湊一個整數。”李憲像個孩子一般與林淡討價還價。
丁牧傑只專注地看着林淡,並不參與二人的談話,見林淡酒杯空了就自動自發地替她滿上。說話間,臺下響起一陣異域風情的音樂,一名穿着紗裙的女子踏着節拍登上舞臺,手腕和腳腕均綁着許多金色的鈴鐺,跳舞的時候叮鈴作響,非常有趣。她的容貌比天上的皎月還要動人,扭着小腰,赤着小腳,在原地轉圈,繡滿神秘圖騰的裙襬像花朵一般綻放。
羣臣都看呆了,得知她是金國派來和親的公主,更是對她讚不絕口。
公主跳完舞,見皇上看也不看自己,只是低着頭與林淡聊天,不禁挑釁道:“聽旁人說林淡將軍文武雙全,才幹過人,今日乃皇上壽宴,您不如也獻一獻才藝如何?”
獻什麼才藝,你當林淡與你一樣是個舞姬嗎?李憲露出怒容,正待訓斥,就聽林淡徐徐開口:“本將軍唯一的才藝就是提刀砍人,日前才砍了你爹的腦袋,想來你還沒忘吧?這才藝好是好,就是太過血腥,不宜在萬壽節這天表演。皇上若是不嫌棄,再過幾月,微臣親自去金國砍了圖琿的腦袋爲您祝壽,這樣可好?”
圖琿是新上任的金國國主,也是這位公主的親哥哥。林淡若是放出話來要砍誰,那人保準活不過三月。
公主還來不及做出反應,金國使臣就已嚇得抖如篩糠,連忙拉扯着公主跪下,向李憲和林淡請罪,生怕他們一語成箴,幾月後果真派兵去攻打金國。本還喜氣洋洋的大殿,已被林淡的三言兩語染上了血色。
若是在五年前,這些蠻夷哪裡會如此小心翼翼地對待魏國?可如今卻不同了,李憲劍指何處,林淡就踏平何處,君臣兩個皆是殺伐果斷,雄心勃勃的人物,只花五年時間就擴大了魏國的版圖,叫周邊蠻夷俯首稱臣,不敢來犯。再過十年、二十年,魏國怕是會攻佔整塊大陸。
殿內安靜地落針可聞,方纔還驕傲得不得了的公主,這會兒已經連哭都不敢哭了,正極力忍住淚水。
李憲漫不經心地轉動着酒盞,言道:“退下吧。”
金國使臣連忙拉着公主退下,倉惶的背影透着幾分死裡逃生的味道。
李憲這纔看向林淡,無奈道:“方纔不是說要在京城裡多待一段時間嗎,怎麼又要出征金國?今日咱們不談戰事,只聊故交,如何?”
林淡拱手道:“都聽皇上的。”
見她如此乖順,李憲忍不住朗笑起來,聽見皇上愉悅的笑聲,大殿內才重又響起鼓樂,稍有臉面的朝臣紛紛走上前給皇帝敬酒,皇帝只象徵性地抿一口,輪到林淡卻一口悶掉,還翻轉手腕讓她看自己的杯底,厚此薄彼十分明顯。
丁牧傑從不喝酒,但若是林淡親自給他倒的,他都會一飲而盡,臉上露出少有的狂放之態。
一場國宴很快就結束了,哪怕再不捨,林淡也得出宮。今年的新科狀元是一位十八。九歲的少年郎,臉紅紅地跟在她身後,幾次想與她搭話,都不敢上前,只能站在原地目送她離開。
“原來這就是林將軍,竟比傳說中更勇武,若是能嫁給她便好了!”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狀元郎連忙捂住嘴脣,羞得滿臉通紅。
待他像做賊一般溜走後,丁牧傑才搖搖晃晃地從殿裡走出來,苦笑道:“我也想嫁,何如?”
“朕以江山爲聘,她都不嫁,你還做什麼夢?不如洗洗睡吧。”李憲親自送丁牧傑出來,表情頗是無奈。
丁牧傑哈哈一笑,甩袖便走,當晚就做了一個夢。在夢裡,他重生回到最糟糕的那一天,僥倖躲過了林菀的設計,卻不知爲何,林淡竟會與莊王睡在一起,並被賓客當場抓住。爲了保全家族名譽,林淡毅然決然割斷青絲,入了佛堂,莊王也因此被扯入奪嫡之爭中,落了下風。
又過幾月,林淡不幸感染風寒,竟病死了,而她的死徹底打斷了林菀嫁入康王府的計劃,待她重新開始佈局時,林家兒郎戰死沙場的消息傳來,康王立刻便疏遠了她。她還什麼都來不及做,就已經美夢破碎。
恰在此時,重生而來的丁牧傑像一個救世佛陀一般出現,將幾欲陷入絕境的她迎娶回去。林菀起初還有些不甘心,後來丁牧傑越爬越高,前途可期,她便順勢安分下來。二人就這樣過了一輩子,看似和和美美,幸福無比,但醒過來的丁牧傑卻嚇出一身冷汗。
他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發現痛得很,這才心有餘悸地笑起來:還好那只是一個夢,還好林淡還活着,他也未曾與林菀在一起……那種虛假的幸福,在他看來比毒。藥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