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_第五十三節

生產部是一棟三層高的樓房。電木部在二樓。原以爲二樓會涼快,可是電木部卻很悶熱。電木部其實說來也不算什麼真正的電木部,因爲德能電器廠生產電木殼子的那個部分,是劃分到零件部的塑膠部去了。而生產部二樓的電木部,只是給電木殼子噴漆,貼一下貼紙。噴漆工人們的活兒那真叫一個絕,一個一個烏黑溜秋難看得要死的電木殼子,被他們用手中的噴漆槍噴幾下之後,就變成了紅的綠的白的花的五顏六色的客戶喜歡的漂亮殼子。不僅僅只是客戶喜歡,我們也喜歡。那些噴過漆的殼子拿在手上怎麼看都不覺得它只是一個電木殼子,而覺得它是一件藝術品,由我們的農民工兄弟製造的藝術品。有噴漆的地方,當然有烤爐。我們做貼貼紙的工作,就是要給從烤爐上拿下來的電木殼子貼上貼紙。那些貼紙很漂亮,有美麗的圖案,圖案旁邊還上面還配有幾個稀奇古怪的文字。我的文化有限,除了漢字以外,只認識爲數不多的英文了,所以自然不知道那上面寫的是什麼東西,姑且叫它天書吧。據說這電木殼子趁熱貼貼紙比殼子冷了貼效果好一些,所以我們就坐在烤爐附近貼貼紙了。

貼貼紙的一幫人,全是新工人,沒有一點技術的,就派來幹這些不用技術含量的活兒了。貼貼紙雖然沒有技術含量,卻是一件細活兒,得小心翼翼地去做。我們貼的貼紙是一種叫水標的貼紙,那個貼紙得先在水裡面泡幾分鐘,再撕掉貼紙背面粘着的厚紙皮,撕掉厚紙皮以後,厚厚的貼紙就剩下的部分就薄如蟬翼了。這纔是整張貼紙的精華部分。把這一點精華輕輕地貼在電木殼子上,再輕輕地用塑膠刮刀把貼紙刮平,任務就完成了。貼上去的水標是撕不掉的。貼的貼紙沒有問題,一個合格的產品就完成了。沒有貼好,不但貼紙報廢,連電木殼子也跟着一起報廢了。因爲是細活,生產部這邊也沒有給我們分配太多的任務,讓我們能做多少就做多少。一起貼貼紙的人裡面,有的速度快,有的速度慢,貼好的產品都是裝在一起,分不清誰貼了多少。算起來,我們乾的是吃大鍋飯的活兒。我們這兒有幾把落地扇,落地扇從我們上班的時候一直開到晚上下班,風一個勁兒地吹着,不過吹出來的全是熱風。離烤爐太近了,別想涼快。但是就算再熱,也沒有鐵皮房熱。我從鐵皮房帶過來的痱子消失以後,就再沒有新的痱子出現在額頭上了。我們不是電木部的人,管我們的是電木部的一個噴漆組長,四川人。他的任務並不是管理我們,而是管好那一羣噴漆工,看着我們這一羣人幹活,只是上面安排他順帶做的,所以他也不是時時呆在我們這兒,一天中,只是偶爾有幾個時候,會來這邊巡視一下。在一起幹活兒的人也都和氣,誰也不算計誰多貼了一個殼子,誰少貼了一個殼子。在這裡幹活正好養病。

其實進德能電器廠的時候,我除了怕在外面住着花錢以外,還有一個讓我進廠的理由就是,感冒一直不好,我擔心這樣一直在外面住下去,有一天會支撐不住了,所以才委屈自己進廠做員工了。去電木部幹活的時候,我的感冒還沒有好。不知道爲什麼,這場感冒似乎故意想和我過意不去。在電木部幹活的時候,似乎是病得最重的時候。那個時候,人已經燒得除了想喝水,特別想喝凍水以外,別的東西都不想吃了。德能飯堂的飯不錯,三個菜,一葷兩素,每餐都有一個時令青菜。雖然只有一個葷菜,不過葷菜的份量卻不少,而且是貨真價實的,雞腿肉,炸魚,烤鴨,紅燒肉,換着花樣吃。炒菜的師傅據說是四川人,所以德能廠飯堂吃的也是川味,菜裡面放了辣椒,這或許與工廠裡面主要是四川人有關係吧。不過,這樣的味道卻合了大多數工人的胃口。一個個工人都說,德能廠的飯好吃呀,餐餐都有肉呢,就算在家裡也不是餐餐都吃肉的。可是,因爲生病了,每當坐進飯堂裡面,面對飯碗裡面的一大堆好吃的,卻一點胃口都沒有。特別是那個葷菜,看見了就不舒服。菜裡面的油太多了,每次我都是打了飯,然後去打菜,師傅幾勺子菜打下去,結果油就一個勁兒地向碗底浸,飯都浸得油膩膩的。不吃肉也得讓自己吃幾口飯吧,花一塊錢買了一隻塑膠碗打飯,把飯和菜分開裝着,每餐多吃一幾口米飯,多吃幾口辣椒,這樣一天一天地熬着日子,盼着病好的那一天。

那幾天每天中午都是連班。所謂連班,就是沒有午休,吃了午飯就得去幹活。不過中午連班算了一個小時加班費,兩塊錢呢,有錢的事情誰不去做呢?雖然是連班,吃飯的時間卻是留足了給我們,半個小時,已經很充足了。下了班不用排隊打下班卡,徑直去飯堂排除打飯,吃完飯,在飯堂外面的巷子裡面透一下氣,就去車間。不過那個時候我的動作太慢了,就別想在巷子裡面吹吹風了。從生產部二樓到飯堂,平常走路最多要半分鐘,可是我用腳走路,比用腿爬快不了多少。走一步,就要歇一下,一來一去花在走路上的時間就有好長時間了,吃完飯馬上去車間都會遲到。有一天吃完飯去連班,遲到了好幾分鐘。我去的時候,剛好四川組長在我們那兒。見我遲到了,他問我:“你怎麼遲到了?”我告訴他,我生病了,沒有力氣走路,所以遲到了。他倒沒有罵我,或許一看我那副病怏怏的樣子,就知道我沒有撒謊。他說:“你進廠沒有幾天吧,反正是連班,遲到一下我這裡倒沒有什麼,不過要注意不要讓那些老大們(他的上司)抓到了,被他們抓到了,你就要白乾幾天活了(挨罰款)。”算起來,這個組長比展順廠的國民黨好多了。遲到了他沒有罵我,還善意地提醒我。就算後來沒有在他那兒幫忙了,在工廠見了面,他都會對我微笑。在德能電器廠,我真是遇見了好人。

工人們也挺好,有比我們早幾天來的工人,認得哪些上面的管理人員了。當他們巡視到我們這邊來的時候,就會聽到有人低聲的,善意的提醒:“某某長來了,幹活認真一點,不要讓他逮着了。”只要聽見這句話,所有的人立即停止說話,埋頭幹活。那個陣勢,就彷彿內戰時期,老蔣來了,我們都得全部裝良民一樣。(因爲老闆是臺灣人嘛,所以我們就把老闆想象成老蔣的信徒了)。這樣一天一天地熬着,在電木部呆了四五天以後,我的感冒居然不治而愈了。全是託了德能電器廠的福。不過仔細想想,這場感冒從展順帶到出租屋,又從出租層帶到德能電器廠,拖了太久了,也該好了。生病那樣久,我沒有去過一次醫院。因爲聽說廣東的醫院黑得很,進去一次就得花很多錢。口渴得難受的時候,買一杯糖水喝下去解解渴,一塊錢一杯的糖水也並不是每天都捨得去喝。算起來我真是幸運,這樣長的時間,病情沒有惡化,沒有發展成其他的病,或許是老天憐憫我,所以我活下來了。病好了,我又變得生龍活虎了。那個時候瘦瘦的,不像現在這樣胖,走起路來一陣風,穿着高跟鞋在路上居然能跑得飛快。二十多歲的年紀,與三十多歲就是不一樣。年輕就是好。

病好了,飯堂的飯菜也合我的胃口了。我大口大口地吃飯,大口大口地吃菜,拿着勺子從湯桶裡面大勺大勺地舀湯喝。飯堂裡面油膩膩的菜吃起來覺得特別有味道,而且喜歡像其他工人一樣,把菜裡面的油倒進飯碗裡面拌一下,讓白米飯也沾上油和鹽的味道。油拌飯那真是好吃。肚子裡面彷彿長了蛔蟲,還沒有到吃飯的時間,就想着吃飯了。真感謝坐在烤爐邊上的日子,或許這感冒病毒就是被烤爐裡面的熱氣給烤出來,溜走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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