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碗湯(二)
謝鶴雖然是個捕快, 但他的父親生前是名私塾先生,因而吃相併不粗魯, 反倒十分文雅。不過魚羹太好吃了,他吃完一海碗仍舊意猶未盡,又拿起餅子沾了燉魚, 連同醬汁吃的一乾二淨,腹內飽脹,纔想起自己吃的有些多, 竟忘了人家姑娘一口未動。
這就很尷尬了。
清歡正喂小奶娃吃飯, 她看出謝鶴羞赧,道:“謝大人可吃飽了?若是不夠, 缸裡還有一條魚。”
什、什麼?
還有……一條魚?
謝鶴的心頓時蠢蠢欲動起來。他看着眼前的姑娘, 下午手下們都在嘀咕,他不小心聽到,才發覺他們是在討論這姑娘的美貌。本來謝鶴是沒怎麼在意的,眼下吃了人家的魚再一看, 頓覺清歡貌美無雙,可要甩出其他女子一大截。謝鶴常年在外奔波破案, 皮膚是健康的古銅色, 因而臉紅了也看不大出來。他清了清嗓子:“我突然想起, 府尹大人找我,我先走了,有事你叫我。對了,這個給你。”
他從懷裡掏出一個錢袋子來, 放在了桌上。畢竟吃了人家的魚,若是白吃白喝,未免不好。“這孩子先給你帶着,沒銀子了可以跟我說。我走了。”
說完竟像是有人在後頭追着一樣。清歡輕笑一聲,道:“真是純情。”
小奶娃聽不懂,啊啊的張開小嘴吃飯,而後清歡又道:“現在你可以放心了,孩子在京都府,有謝鶴在,不會有危險。”
別人看不見,唯獨清歡自己知道身邊有一隻寸步不離的鬼魂——正是小奶娃的父親,也就是震驚天子的滅門慘案中被殺死的孫侍郎。
清歡到這個世界之後遇到的他,孫侍郎茫然慌張,她見他身上有冤屈,又命不該絕,便幫了一把,定住他的魂魄,而後按照他說的去尋找他的孩子。值得慶幸的是孩子沒有受到太大驚嚇,雖然沒了爹孃在身邊很害怕,但小孩子忘性大,很快就依賴上了給奶喝給肉吃還陪玩□□的清歡。
孫侍郎在一邊看着兒子張着小手要抱抱,忍不住想去迴應,可雙手穿過了孩子的身體,肉嘟嘟粉嫩嫩的孩子咯咯笑着,完全將清歡當成了最親近的人。他面上失落又難過,卻又不住慶幸。
這樣快快樂樂的就很好,什麼都不要記得,就不會被仇恨淹沒。
孫侍郎平時是不說話的,他就安靜地陪伴在孩子身邊,然後偶爾和清歡聊會兒天。方纔謝鶴進來,那人身上陽氣重,他不敢靠近,離得遠遠的。
他也想盡快找到殺害他們一家的兇手,可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自己同誰結了仇。孫侍郎五年前中了榜眼,進翰林院待了四年,出來就是工部侍郎,本來前途無限,誰知卻一夕之間家破人亡。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他自己也稀裡糊塗的。如今一切希望都寄託在京都府身上,尤其是斷案如神的楊大人跟神捕謝鶴。如果這兩人都不能爲他伸冤,那怕是真的要死不瞑目了。
清歡沒在意孫侍郎做什麼,她拿了那個錢袋子掂了掂,又扒開數了數。嗯……一共兩貫銅錢三塊碎銀子,對普通人來說也許不少,但對她而言連牙縫都塞不了。不過算了,謝大人一看就是個窮鬼。
之後兩日沒見到謝大人,第三日中午謝鶴才又過來。清歡問了一句,才知道孫侍郎的案子仍舊沒什麼進展,倒是又出了一起命案,河裡發現一具泡爛發白的漂子,屍體毀壞看不出本來面目,只知道是個男子,仵作驗屍後發現死者生前是被勒死的,因此並非失足墜河,而是被人勒死後拋屍。
這就麻煩了,因爲京都來來往往許多都不是本地人,很多外地的富商來做生意,這麼個人,沒了面孔,又沒人來報案,怎麼找人?年年都有這樣的事,停屍房的無名屍體至少有十幾具。等到了屍體實在沒辦法保存了,纔會由楊大人做主處理掉。
謝鶴說完發覺不對,懊惱道:“不該對你說這些。”這可是個姑娘。
他老孃還活着的時候被他的親事愁白了頭,謝鶴今年二十五了,尋常人家像他這把年紀,孩子都一堆了,他卻還在打光棍。不僅是他,整個捕快隊基本上都光棍,當捕快說出去光彩,吃公家糧,可這活實在是沒有個定數,還危險,誰家的好姑娘樂意嫁。他老孃在世的時候託媒人給相了幾個姑娘,結果人姑娘一聽說是煞神謝鶴,個個嚇得搖頭擺手,跟這樣的人睡一張炕,她們怕第二天早上起來腦袋都搬家。
這就是有點以訛傳訛了,謝鶴真沒那麼恐怖。不過大家都拿這當個故事聽,於是他就繼續單了下來。
他自己也不會說話,這是個缺點,謝鶴自己也承認。不然人家姑娘怎麼隨口一問,他就說這種恐怖故事嚇她?
對待沒有犯事的好人,謝鶴還是很溫和的,只不過大家不給他這個機會,看到他的時候就已經跑了。這是第一個敢聽他說話的姑娘,因此不知不覺就多說了點。
然後就開始後悔。
清歡真想告訴他我不怕,順便這屋子牆角還縮着一個被你的氣勢嚇到的膽小鬼。
一看清歡起身,謝鶴就更確信自己嚇到她了。沒想到清歡很快就回來了,手裡還拿着個錢袋子:“謝大人,這是你之前給我的,我看上頭破了幾個洞,就給你補好了,裡頭的銀子我沒動,你自己用着吧,不需要給我。”
謝鶴這錢袋是他老孃縫的,用了好幾年,的確破了幾個洞,但都破在上頭,下頭的洞個頭小,銅錢也好銀子也好都掉不出去,他就懶得換,還得再花錢買。沒想到清歡給他補好了,而且補的跟新的一樣,針腳密實好看,整個錢袋都上檔次了。
他將錢袋拿回來,裡頭的錢卻倒出來推過去:“給你用。”
清歡很想告訴他我有錢,非常有錢,隨便出去算個命忽悠一下就能賺到比你這多N倍的銀子。不過她想了想,還是接受了謝大人的好意,沒有拒絕他。
謝鶴暗地鬆了口氣,若是再被拒絕就尷尬了。他本來就是過來看看小奶娃,畢竟這也是孫家滅門慘案中的唯一倖存者。眼看天晌午了要開飯了,沒等他開口說告辭,清歡就挽留道:“謝大人要不要留下來用午飯?水缸裡還有條鱸魚沒有吃。”
魚、魚啊……
“那我就叨擾了。”謝大人如是說。
清歡微笑,將小奶娃塞到他懷裡:“麻煩謝大人看下小石榴。”
謝鶴不是第一次抱小孩,但第一次陪小孩玩,有點緊張。而且他突然覺得這樣看起來很像一家三口,賢惠溫柔的妻子在做飯,放差回來的丈夫陪着兒子玩鬧……這個想法讓他唾棄自己。想得美,還想娶媳婦!
那麼漂亮的美姑娘,怎麼可能看得上他這樣的大老粗,忙起來昏天暗地還沒個休沐,那麼點俸祿也養不起嬌氣的姑娘啊。謝鶴有一雙利眼,清歡身上的衣服也好配飾也好,雖然都很清麗簡潔,但都不是俗物。雖然她說自己是個算命的,可謝鶴知道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就好像高門貴族家的小姐絕不可能嫁他爲妻,普通人家的姑娘也沒希望做公子少爺的夫人。
還是別做夢了,想想案子吧。
沒一會兒廚房裡飄出誘人的香味,讓正思考案子順便陪玩的謝鶴頓時走神。這香味是……糖醋魚!
啊!
就算是魚汁,澆到白米飯上他也能一口氣吃三大碗!
然而就在謝鶴等待吃魚的時候,悲劇的一幕發生了。
作爲一名讓手下敬重且畏懼的頭兒,他不在,其他捕快不敢開飯。可是大中午的兄弟們忙了一上午,四處奔波逮人查線索找證據,都餓得飢腸轆轆,這會兒頭兒在哪兒呢?他不來他們不敢開動啊!
就在衆人餓得要死的時候,路過的楊大人端着米飯告訴他們:啊你們頭兒啊,剛纔去清歡姑娘院子了,說是去看看那個孩子。
清!歡!姑!娘!
不就是那個房子周圍種滿了花的美姑娘!
誰去叫頭兒來吃飯,本來是件很殘忍的事,畢竟大家都不想惹老大。可是一提到美人,捕快們就激動了,能看一眼漂亮姑娘,惹怒老大算什麼!
於是呼啦啦來了一羣人,清歡大致上數了一下,有十幾個,她這小院子都塞的滿滿當當的。
然後漢子們集體被糖醋魚的香味吸引,眼巴巴看着,一個大膽的提出請求:“姑娘,我去端碗白米飯來,那汁子……能舀一勺給我麼?”
清歡微笑道:“可以呀。”
“謝謝!”
一個謝謝下去,人影全無,而後十幾個人高馬大的漢子端着碗風風火火的跑來,糖醋魚還沒好,就都蹲在廚房門口等着。
吃魚啊吃魚啊吃魚啊!這個味道!香死了!
楊大人端着米飯正溜達,結果也尋香而來,見一羣下屬蹲在廚房門口,於是也默默地蹲了下去,排在隊伍的末尾。
謝鶴:給我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