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碗湯(二)
不疼了嗎?
自然是疼的。可孩子落水那一刻, 他下意識想起哥兒正生着病,待到回神, 已經跳去了哥兒的方向。哥兒抱着他脖子怕的大哭,又冷又抖,他將他放上岸便又下了水, 可是池水只破了兩處冰面,姐兒落下去沒撈着,再去找就沒了。
撈上來的時候已然硬了, 奶白的皮膚青紫, 七竅滿是泥沙,狼狽不堪。那一瞬, 裴徳庸心中比死了還要疼。
面對妻子的質問, 他說不出話來,因着當時他的確是先去救哥兒了。那日他休沐,便帶着兩個孩子玩耍去,因冬日冷, 侯府的池面凍了硬邦邦一層,他這樣的大男人上去都沒事, 兩個娃兒吵着要去玩, 他便沒有阻止, 誰知道冰面倏然斷裂,一瞬間就吞噬了娃兒,他反應已是極快,卻救不成兩個。
蘭芳摟着哥兒哭天搶地的後怕慶幸, 迎嵐卻麻木不語,拿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看的裴徳庸發慌,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失去了,再也得不到了。
兩人一夜無眠,一個坐着一個站着,硬生生撐到了第二日。
這日後,清歡就一病不起了。她燒的厲害,裴徳庸向皇帝告了假陪在她身邊,其實成親五年,她生過不少次病,他大多是過來看望,不曾專程陪伴,沒想到女兒的死倒讓尉迎嵐有了這樣的殊榮,心中不免覺得可笑。蘭芳那邊大抵也是有些心虛,不敢像平時那樣,裴徳庸在正室這邊待的稍久些就派人來叫,說是哥兒吵着要見阿爹,怎麼也哄不好。
哥兒想見阿爹,阿爹立刻就去見他,姐兒捨不得阿爹,卻不敢任性,只巴巴地跟出去,揮着小手送阿爹走,又期盼着阿爹快些再來。
生男生女,都是他的骨肉,當真就有如此差異麼?
現在好啦,姐兒再也不會等阿爹來看她,陪她玩陪她說話了,姐兒安安靜靜地在地底下躺着呢,有阿孃陪着,不要阿爹了。
裴徳庸寸步不離,只聽得妻子燒的迷糊嘴裡卻叫女兒的名字,小姑娘剛兩歲多一點,盼着她長命百歲,裴徳庸給起的乳名叫歲歲。妻子不停地叫歲歲,叫姐兒,可歲歲也好,姐兒也好,都不會再回來了。
裴徳庸癡癡地坐在牀頭,總覺得周身還圍繞着姐兒身上甜甜的奶香,小傢伙好可愛的,眼睛又圓又亮,小嘴巴紅嘟嘟,雖然話說不清楚,卻也能明白大概的意思,總是開開心心的笑,鮮活又亮眼,好像也給整個威遠侯府帶來了一絲溫柔與幸福。自打有了女兒,迎嵐便溫柔多了,再不像往日總愛纏着他,甚至膽大包天女扮男裝去軍營找他,她成了他理想中那樣的妻子,端莊大方,賢惠婉約。每每一家三口在一起用膳,小姑娘天真可愛,妻子溫言軟語,總叫他覺得此生美滿。
但小姑娘沒了,那奶娃娃,兩歲多一丁點,還沒見識過這世界有多大,就那麼沒了。
如何能不傷心?真是刀絞斧鑿,也不及這樣痛徹心扉。
“迎嵐……迎嵐你醒了。”裴徳庸忍住心底百轉千回,見妻子睜開眼,伸手去摸她額頭,卻被她一把抓住。
這會兒,裴徳庸才意識到妻子已經憔悴到了什麼模樣。這幾日他們夫妻各自悲苦,都有消瘦,可妻子的手抓住了他,那種乾枯、瘦弱、沒有絲毫生機彷彿心灰意冷的感覺,讓裴徳庸打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侯爺。”清歡聲音沙啞,“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別說是一件,就是千件百件,他也答應。“好。”
“答應了就必須做到。”清歡盯着他,因爲快瘦成了骨頭架子,只剩下那雙眼睛,亮晶晶,燃燒着烈焰,還透着幾絲活氣。
裴徳庸點頭,他向來言出必行,妻子如此傷心,無論她提出什麼要求他都會答應的。
“我要把哥兒抱到我膝下養。”清歡說。
這倒是裴徳庸沒有想到的,他愣了一下,見妻子仍舊盯着自己,便道:“可以。”
其實這庶子庶女,本來就該認在正室名下,只是尉迎嵐有了女兒,就不想再給裴徳庸和別的女人養兒子,更何況拆散人家母子也無甚意義。不過現在不同了,姐兒沒了,她跟裴徳庸日後也不會有孩子,所以這個孩子她要定了。
裴徳庸並不擔心,在他看來這是合理的要求。更何況尉迎嵐是什麼人,他一清二楚,這個姑娘出身大儒之家,心地善良且正直,絕不會做那種苛刻庶子的事。而且,裴徳庸心裡清楚,真要怨恨,迎嵐也只會恨他,不會恨孩子,哥兒比姐兒還小,能懂什麼?遷怒到孩子身上,從來不是她的作風。“我回頭叫人去傳話,明日就將哥兒抱來,你……好生將養,我……會擔心的。”
後頭那一句他說的很輕,尉迎嵐若是聽到他承認擔心自己,心中不知會有多高興,可惜尉迎嵐死了,躺在棺材裡,如今在他面前的不過是個來客。
其實裴徳庸自己也搞不清楚他說這句話的用意是什麼,便是傻子也知道,有了姐兒這事之後,他們之間的裂痕越來越大,只他心中剋制不住,關懷之話脫口而出,竟似不受控制,全然不是平日的自己。莫非是經歷了這般苦事,卻將他心底的想法表露出來了麼?
但妻子沒有反應,而是閉上眼睛繼續睡了。裴徳庸又在牀邊陪了會兒,終究覺得心痛難忍,想找個地方好好發泄一下。
他將妻子被角掖好,走出房門,見那屋檐下走廊上,有一個很可愛的小馬紮,便想起小女兒如何乖巧地坐在上頭,見他來了便笑嘻嘻撲過來,聽聞他要走,就哭喪着小臉可憐巴巴的看。
無處不有姐兒的影子。
院子裡種的花叫那小東西禍害了不少,愛美的朝頭上戴,因着他高大,便要他抱着去摘花,去摘那樹上的果子,摘了飽滿的三顆,一顆給阿孃,一顆給阿爹,最後那顆纔是自己的。
那麼小啊,就那麼一丁點兒大的小人兒,這麼空落落的就沒了,再也不回來了。
裴徳庸踉蹌着回了書房,四下無人,他一拳一拳砸在牆上,淚水止不住,最終發出沙啞的嗚咽。
蘭芳這邊,一聽說要將兒子抱去夫人院子養,登時就瘋了,不管不顧地要闖書房,裴徳庸一人灌了幾罈子的酒,偏偏醉不了,淚也止不了,將酒罈子摔了一地,一擡頭,好像又看到嬌嬌的小女兒站在跟前,懷裡抱着妻子給做的布老虎,歪着小腦袋瞧他。
鮮活的。
他伸手去抓,那卻是個幻象,閉上眼甩頭,再睜開,卻又彷彿看見迎嵐抱着女兒,母女兩個都看着他,這回卻不笑了,兩張肖似的臉上都是冷淡,沒什麼表情,好像看着陌生人一樣。
心慌莫名,眨了下眼再看,又好像看着迎嵐懷中擁着女兒,母女兩個擠在一起蜷縮着,似乎是睡的地方太窄了。就是個一人寬的小木盒子,方方正正,釘的死死的,邊角也沒有光線透進來,四周陰暗潮溼,總覺得喘不過氣的憋悶。
跟個棺材似的。
再想看的清楚點兒,眼前就什麼都沒了,外頭傳來蘭芳的哭聲,喊着二爺,還有管家勸慰的聲音。
裴徳庸頭痛欲裂,也不知自己在這書房裡待了多久,竟喝了幾罈子的酒,腦子卻清醒的可怕。他揉了揉太陽穴,走了出去:“鬧騰什麼?”
他向來威嚴,不偏不倚,極爲公正,是以這會兒蘭芳見了他就不敢再鬧,只睜着一雙含淚美目:“二爺,您要將哥兒給夫人養,可是真的?”
她身形纖細單薄,此刻正搖搖欲墜,怕是裴徳庸點個頭她就能傷心欲絕的昏過去。
裴徳庸嗯了一聲,蘭芳便翻了個白眼往後仰,伺候的婆子婢子叫着哭着喊着又是要大夫又是掐人中,總算是叫蘭芳又悠悠醒來,想起裴徳庸先前的話,登時哭出聲:“二爺是要害死哥兒麼!夫人沒了姐兒,心裡正恨着,哥兒到她手上,豈不是沒了活路!”
二爺當時可是先救了哥兒啊,可以知道夫人心裡頭是怎麼恨着他們娘倆了,真要把哥兒給她養,這怎麼能行?!
“你不必操心,迎嵐心好,會照顧好哥兒。”裴徳庸不是憐香惜玉的人,饒是蘭香哭得柔腸百轉,他也不爲所動。轉身朝書房走,臨走前說:“姨娘生的兒子本就該給正室撫養,你帶了哥兒快兩年,已是恩典,這樣不規矩的話,日後我不想再聽到。”
蘭芳愣在原地,不哭也不嚎了。她忘了自己只是個姨娘,忘了尉迎嵐是有誥命的侯夫人,她忘了……自己從來都沒有資格跟尉迎嵐爭搶些什麼。
她愛的男人留給她一個高大冷淡的背影,他不愛尉迎嵐,難道就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