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然肅穆的棗陽縣衙署明堂兩側,穿皁服、持水火棍的衙役們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則是一衆赤裸上身、手執明晃晃寬刃大斧的魁梧壯士。堂前高懸書有“正大光明”牌匾,堂中的氣氛卻隱約顯得陰暗幽沉。
雖出身邊軍見過些世面,然而和絕大多數泥腿子出身的流寇相若,但凡攻下了州縣,羅汝才也喜歡霸佔縣衙自居。不爲其他,只因每次坐上衙門的高背椅,一種難以言喻的征服的快感便會油然而生。
當年一同叛明譁變的邊軍兄弟皆取三國人物之名爲諢號,他亦取“曹操”之名,沒成想這許多年過去,而今“玄德公”、“關二爺”、“老張飛”等等同袍先後身死族滅,他的“曹操”二字卻越叫越響亮。冥冥之中自有天數,起初他以“曹操”自比,不過隨口爲之,可到了後來,人人無不認爲他狡詐多計、秉性亦善變無常與曹操委實相似,爲人處事的風格與這“曹操”名號倒愈發顯得相得益彰了。
衙堂暖閣最上首,年過四旬的羅汝才倨坐高背椅。數月來兵事不絕,近日趙營又咄咄進犯,一向注意形象與保養的他現在卻是頭髮散亂,皮膚髮黃,尤其是兩個黑眼袋,大到簡直可以塞下一節拇指也似。
憔悴歸憔悴,排場一刻也鬆不得。除了令如影隨形的裸身壯士們分列明堂左右,他的高背椅邊,尚且擺了幾張矮上一截的小椅子。每張椅上,都坐着個容貌冶豔、花枝招展的姑娘。
這是曹營人盡皆知的場面,羅汝才每逢議事,必會以貌美的女子陪伴身旁,讓她們盛裝打扮的同時,故意露出香肩酥胸,甚至不着主腰抹胸。他本人談笑間都會對這些女子上下其手,這些女子則俱通狐媚術,欲拒還迎,嬌笑連連。然而,只要與會的軍將因此目有斜視或心不在焉,羅汝才便會勃然色變,不留任何情面,將心猿意馬的軍將拖出施以酷刑。這是他的權術,一方面宣誓他在曹營中的至高主權,另一方面也用以觀察並伺機震懾手下的軍將。
一聲馬嘶自衙署外傳來,本眯着眼打着小盹兒的羅汝才一挺精神,睜眼道:“來了。”
衙署坐北朝南,大門前有一道照壁,上繪四腳獸,其名爲諧音爲“貪”,誡示官吏不可貪婪。照壁往裡,東南兩方,各有牌坊爲東西轅門。進轅門,一大二小三門並立,中爲大門,上匾有“棗陽縣”三字。通過大門十餘步,又面對三門,是爲“二門”。當中大門上的匾額上書“儀門”二字,取“有儀可象”之意。穿儀門,一個大天井豁然而現,正中立一牌坊,橫額寫有“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之語,即戒石銘。天井側旁,皆書吏辦公所在,依吏、戶、禮、兵、刑、工六房次序而設,六房之外,尚有承發房、糧房、倉房等以及一些供衙役休歇的空房。明堂當中爲暖閣,當中橫擺着公案和高背椅,公案前面垂着桌圍,桌上則放有硯臺、筆架、籤筒等物什。
腳步聲踏踏,一將跨檻而入,走到公案前五步,單膝跪地、手拱於額道:“拜見主公!”來人大眼短鬚,衣着華美,乃是羅汝才心腹、曹營老營領哨趙應元。
早起犯困,耷拉着眼皮的羅汝纔打個呵欠,無精打采道:“一大早叫我坐堂,有什麼緊要的事?”說話間,習慣性將手伸進左側一名姑娘的領口。
趙應元目不斜視,正對羅汝才道:“有關北面戰情。”
“北面戰情?”羅汝才疑道,“不就是孔、白兩個廢物敗了?這倆沒錘的貨,老子也沒指望他們派上什麼用場。”
“非此事。”趙應元拱拱手道,“主公,幾日前屬下曾傳報方壪的常國安挖壕一事,還記得否?”
羅汝才吃吃笑道:“我怎麼不記得。常國安個把點兒,怕擋不住趙賊,當上了土耗子。”並道,“有王家兄弟在前頭擋着,他怕個什麼卵勁兒?也是在川中給趙賊打慫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趙應元說道:“常國安用兵謹慎,向來考慮甚多。方壪一帶河泥淤積,土質不算太硬,正好利用。就這兩日,其部已經修成了一面東西數里長的矮土牆,又在土牆外挖了兩道壕溝,圍着壕溝尚立花籬數層。”
羅汝才道:“有這工事蔽護,勝過萬兵。這常國安倒也是個能人,原以爲他不過是打仗肯賣命,結果修牆築寨同樣有一手,當初着意提拔他,沒看走眼。”說着,面露得色笑將起來,“王光恩、常國安、劉希堯,一個個都有些能耐。”
趙應元稱讚道:“這些都是一時之人傑,卻甘受主公驅馳,足見主公經天緯地之才。”轉而續道,“常國安在方壪南面修了一道壕溝,閒不住手腳,今日派人給我報信,說還要向北再修一道,以雙層工事防備北來趙賊。屬下認爲於整體守禦有利,就允了。”
羅汝才捻鬚而言:“趙賊一刻頓兵不前,我輩便多一刻自強的機會。王光恩兄弟野戰在行,必能給趙賊點顏色,即便趙賊突破了時家小衝與小駱莊,師老兵疲也未必能順利越過方壪溝塹。若屆時常國安的這兩道工事起了作用,因功將他收入老營,也不是不能。”
趙應元聽罷,立刻拜服於地,頓首嘆道:“主公愛才,胸襟似海,屬下佩服!”接着道,“不過屬下此來,意在趙賊。”
“趙賊又動兵了?”一聽前線有狀況,羅汝纔將不聽話的手猛地收回,身軀一正。
“非也,時家小衝與小駱莊至今風平浪靜......”趙應元回道,“只是近日覘得盤踞錢莊寨的趙賊一部,亦開始在寨南挖壕築牆,莫非有我營相持之意?”
羅汝才深思許久,趙應元垂首望着地面,頭是擡也不敢擡一下。陪坐的姑娘耐不住寂寞,纖指搭上羅汝才的肩頭,都被羅汝才拍落。
“走,走,都給老子走!”羅汝才煩躁道,一揮手,三名姑娘嬌嗔着扭扭捏捏碎步轉入二堂。趙應元偷眼瞧見姑娘們薄紗所覆、扭動着的豐腴臀部,暗自咽口唾沫。
又過一會兒,羅汝才手指輕敲着案臺,道:“趙賊此舉,似乎要以守爲攻。”進而道,“我營兵多將廣,早先從清潭、舂陵二城及棗陽縣城內外蒐括的糧草由我叔父盤點過,僅夠維持全營上下所需十日。換言之,九月初,我等便要轉移。”
趙應元頷首道:“這樣便說得通,我營層層佈防,守備甚嚴。趙賊久戰之輩,必然瞧得出其中利害,不願強攻折兵損將,是要等我營糧儘自退,好坐收漁翁之利。”
羅汝才幹笑兩聲道:“趙賊狡詐,名不虛傳。”又道,“這樣也好。他走他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井水不犯河水。”回營的失利他已有耳聞,實話實說,一直偏向保存實力羅汝才其實對趙營頗爲忌憚。眼下楚北諸流寇形勢不妙,他不願意將時間與兵力費在與趙營的周旋上。
“趙賊睚眥必報,我營佔其地、誅其將,他未必輕易罷休。”趙應元吭聲道。
羅汝才哼一聲道:“那又如何?行軍打仗不是兒戲,因小失大,更是蠢材所爲。趙賊若是個衝動的莽夫,他趙營也不可能發展到現在地步。”同時道,“趙賊要對着幹耗,咱們也就隨他去。總之到了九月,我營拍拍屁股走人,賞他一座城邀功去便了。”
趙應元道:“可惜回營情形不利,不然到了九月,我營即可與之共逐鹿於楚北。”
“呵呵,這話有些託大了。”羅汝才桀桀笑道,“義軍自老闖王死後,勢力大衰,說一落千丈也不爲過,至今可稱龍頭者已寥寥無幾。掰掰手指頭,闖營在陝西給官軍打得找不着北、回營局面也不好看,只有我曹營,自進湖廣來,連戰連捷、縱橫無阻,已隱隱成爲各地義軍心之所向。照此情形,咱們接下來只需延續自保,等時局有變,登高一呼必能一躍成爲天下義軍渠首!”
趙應元心情激動,再拜道:“主公所言甚是!我曹營天命所歸,早晚必當成就一番偉業!”言及此處,臉色突然轉暗,音調也低了不少,“可是西營......”
“西營城狐社鼠,沒骨頭的牆頭草,有何可慮?”羅汝纔不悅道,“張獻忠黃鬚豎子,首鼠兩端,我與老回回都看不慣他,邀他共襄大義,也只是瞧在往日情分上。結盟時,他滿口忠信義氣,真到了節骨眼上,卻捨不得發一兵一卒相助,如此不地道,足見此人心思陰暗。往後若......”說到這裡,卻立刻斂聲不語。
趙應元試探着道:“那麼棗陽......”
羅汝纔不屑一顧道:“就算沒他暗地裡那幾手陰招,區區一個縣城,老子鐵蹄踏至,照取不誤!”說着問道,“對了,那個沒眼力見的夯貨抓到了沒有?”
趙應元搖搖頭道:“未曾,但其一門上下數十人都已是階下囚,只隨他跑了幾個小妾。”
羅汝才咳嗽一聲,順便將濃痰吐到整潔的公案上,道:“蕞爾小賊,無足道哉!”將話題一轉,“趙賊那邊我看戰意不濃,有王家兄弟、常國安等人擋着,王龍等坐鎮指揮,你可省點心,把精力放在下一步的路線上。”尋即將頭一偏,額頭背過光,幾塊陰影斑駁其上,更顯出幾分詭譎,“可別忘了,咱們的最終目的在於何處。”
趙應元心中一緊,連忙應道:“屬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