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蜿蜒曲折的山中小路繞出冢嶺山,便進入了藍田山麓。這一路上大夥兒只顧趕路,並無多話。
纔出村時,侯大貴幾次找理由離開,都被趙當世盯得死死的。他曉得這廝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定是心疼在村屯留下的銀子,想折回去再搶回來。
受到了嚴厲監督的侯大貴試了幾次無果後,心情沮喪,又見離村漸遠,便也收起了那點破心思,專心行在前方探路。
走了良久,趙當世尋了片草甸讓衆人歇腳,才喝兩口水,侯大貴就急急跑來說情況不妙。
趙當世令在場所有人安靜,自趴下去,耳朵貼地聽地面響動,心中估算,怕真是有一兩千人正朝自己這邊趕來,雙方距離不過一二里。
他卜一出口,頓時引起一陣騷動。現下所有人加起來也不過二十六,如何能是這許多兵馬的對手?人人自危之下,已經開始呈現想要四散逃亡的跡象。
趙當世咣噹拔刀,先是厲聲威脅幾句,好不容易將躁動的人給鎮壓住,而後帶着衆人,牽了馬,迅速竄入左近林中躲避。
衆人在林中屏息靜待,少頃,兩騎先至,但視其裝束,似乎並非官府中人。
趙當世與侯大貴對視一眼,仍自按兵不動。他倆皆知雖同爲流寇,但各營之間分分合合,合作敵對從無定製。倘若眼前這批人馬是回營亦或者是八隊、西營八大王等麾下的,那還好說。如若不是,貿然出去,定然凶多吉少。
那兩騎在草甸上兜轉一番後轉了回去,過不多時,一彪騎隊驟至,觀其規模,當在五百人上下。爲首一將虯髯黑臉,頭戴范陽氈笠,握着馬鞭,一邊聽着旁人述說,一邊四下觀察。
趙當世細看那人,並不認識。但看他穿戴,至少算是營中票帥級別,正自掂量,侯大貴暗暗扯了他衣角。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後排陸續跟來的騎手中,有一漢煞是面熟,不是在金嶺川與王扒灰並列爲逃跑冠軍的上炕頭是誰?此人也是個馬軍百戶,不想在這裡遇見。
這等慫包都混得好好的,看來眼前這支部隊並沒有太大威脅。趙當世又見那黑臉漢指揮左右,似乎要徹底將四處搜查一番,自忖也藏不住,便索性帶着人馬從林中出來。
乍一露面,倒將草甸中那支人馬嚇了一跳,全都抽刀舉槍嚴陣以待。趙當世先吆喝了幾句陝西黑話,套些近乎,而後報出了自己的名號。
那黑臉漢聞言,向後一張望,後邊上炕頭識相,趕忙打馬上前,指認趙當世。那黑臉漢邊聽邊點頭,不疑有他,朝趙當世招招手。
趙當世連忙將馬給了侯大貴,一溜小跑上前跪下。只聽那黑臉漢粗着嗓道:“爾便是姓趙的百戶?”
他隨口再最後確認一番,趙當世當然應了。
趙當世跪在馬前,不敢擡頭,那黑臉漢顯然對他的恭敬極爲滿意,緩緩道:“金嶺川一戰,爾也有些苦勞。罷,起來。”
趙當世起身又謝,口稱:“謝頭領。小人粗鄙愚夫,願聞頭領虎名。”
那黑臉漢跨在馬上哈哈大笑,聲音大的幾乎都有了回聲,笑畢,用馬鞭點了點趙當世的腦袋道:“孩兒聽清,爺爺便是‘飛上天’,可知?”
“小人省得。”趙當世點頭如搗蒜,原來這狗東西就是回營猛將張雄飛,好傢伙,敢拿馬鞭點自個的頭,要非實力不濟,必將他拖下馬來痛打一番。眼下卻也只能忍氣吞聲,“飛上天之名威震四省,哪個不知哪個不曉?便是小孩夜哭,聞得頭領名號,也膽破無聲了。”
“嗯,甚好。”張雄飛傲然道,騎馬圍着趙當世兜了一圈,看到他身後還跟着一羣人、幾匹馬,起了心思,“爾辛苦來投,也不能虧了爾等。這樣,你便繼續當你的百戶,不過,這總得有個名目不是?”
趙當世發現他盯着自己僅剩的那八匹馬,生怕被搶了去,納頭又拜道:“多謝頭領仁義。頭領少歇,小人稍待片刻必再來問安。”
他既如此說,張雄飛就先按下了向他索馬的言語,不再理他,吩咐左右原地休整後,拍馬自去。那上炕頭意味深長地瞧了趙當世一眼,也緊隨着走了。趙當世吁了口氣,這才略略安心。
衆人聽聞趙當世轉達來的話,才漸寬下心來,也去尋了一片陰涼地休息。
張雄飛等人很快又飛馬返回了草甸子。瞧這狀況,他這支馬軍可能只是開道前鋒,大部隊還在後邊。
趙當世尋了一個騎士問詢,瞭解到老回回等在西安作戰失利,被迫撤退。對於失敗的結果,他早已有了心理準備,又得知此次雖敗,但諸路巨寇元氣未傷,各營聯盟尚不至於灰飛煙滅。如此一來,倒使他微微心定。
隨即他又找到王來興,詢問還有多少銀錢。王來興將銀子全數給了他,點了點,只有二十餘兩。
那張雄飛不是個善茬,貪財好色之名早就在外。趙當世怕給的少了他不樂,反而壞事,索性狠狠心,從中抽出大致十五兩碎銀子,帶着去見張雄飛。
走到一片高草叢畔,張雄飛正與一幫人圍成一圈議事,趙當世自覺位卑,不敢打攪,就站在圈外靜靜等着,順便側耳傾聽他們討論內容。
“這回不利,幸大頭領未動筋骨。不過關中條‘子始終逼得恁緊,早晚不是個主意。大頭領的主張,咱們出藍田,折回商洛,復去河南。河南也還有好些弟兄盤踞在山裡,只要咱一回去,必定羣起響應。”張雄飛其實坐在一塊小圓石上,但石頭被他的大屁股全遮住,倒像是蹲了個馬步。他平素雖是言語粗鄙,但提及大頭領老回回,口氣卻甚是敬畏。
左右聽衆基本都是張雄飛的親信,大部分都對局勢不清楚,略有明白些的也向來唯其馬首是瞻,更聽到是大頭領的主意,盡皆點頭稱是。
“不可!”
正當張雄飛興致勃勃準備陳述下一條觀點時,一個不和諧的聲音突然橫插進來。
張雄飛拿眼疑惑地瞥去,只見是前邊那個姓趙的百戶,卻忘了名字,只將眉頭一結,睜目質問:“你說啥?”
趙當世前邊聽到老回回要去河南跳火坑,一時間心急失言,這當口已是騎虎難下,只得硬着頭皮朝張雄飛一拱手道:“小人趙當世見過張頭領。”
“少放屁,老子問爾剛說啥來着?”
“小人說不可去河南。”
趙當世才說完,張雄飛呼一下站了起來,將身抵近他道:“你個瓜慫是在老子面前扎勢?”
“不敢。”
“這是大頭領定下的,你倒諜活,都騎到他腦袋上去了。”張雄飛冷笑着嘲諷。他最煩旁人在他說話時插話,還敢否定他的想法。不過個卑微的破百戶,沒大沒小實在讓人着惱。
邊上就有伶俐的親信上來道:“此人無禮,不如摘了他瓢。”說着,便將腰刀拔了出來。
“不急。”張雄飛一擺手,先制止了那人,而後朝向趙當世,“那倒要看看他曉不曉事了。”
他話中之意昭然若揭,趙當世哪能不懂事,忙將十五兩散碎銀子一包取了,遞給張雄飛:“小小心意,還請頭領原諒小人不懂規矩。”
張雄飛掂了掂銀子,知道了大概數目,笑了笑,露出黑黃的牙口:“你這廝還算個識相的。不過誠意不足。罷了罷了,就饒你死罪。不過活罪難逃。來啊,鞭子伺候。”
他往後一伸手,一條馬鞭就遞上來:“也得讓你長長記性。算你運氣,冒犯的是老子,若換做其他頭領,說不得此刻已被將去喂狗了。”言訖,猛然揮鞭。
那鞭子劈頭蓋臉打來,落在趙當世頭頂,瞬間炸開一條血印。此刻四方閒坐的流寇見有熱鬧可看,都煞有興致地聚攏上來觀看。趙當世用餘光瞄見侯大貴等人也躲在人堆裡張望。
一鞭未老,第二鞭旋至。這張雄飛反前在縣中當牢子,這提鞭打人自有一套。兩鞭下去,趙當世眼前已是模糊一片。他只覺火辣辣的刺痛逐漸由點線向全身擴散。縱然如此,他卻還是咬緊牙關,不欲在衆人面前顯露出半點孬樣。
眨眼之間,張雄飛已然抽出七八鞭。鞭鞭勢大力沉,除了頭兩鞭,其餘都招呼在趙當世身上,直將一件青衣打得支離破碎。
“快活,快活!”趙當世聞聽圍觀人羣中不時發出鬨笑與譏諷聲,氣滿盈胸,盛怒之下高聲吼了出來。
“還來勁兒了!”張雄飛打得氣喘吁吁,正想收手,一聽這話,登時來氣,“那老子便陪你快活到底!”言畢,又是一連幾鞭送出。
正當趙當世似要被活活抽死的當口,張雄飛卻突然收手了。趙當世透過被血迷濛的眼簾看出去,只見一騎穿過人羣,慢慢走到跟前。
那人下馬,張雄飛抱拳致意,四周原本起鬨的流寇們都啞然無聲。卻見那人穿着罩甲,戴着鐵盔,一臉嚴肅,自有一份派頭。
“此人犯了何事?”那人打量了一下遍體鱗傷但依舊挺立的趙當世,冷冷問道。
“這廝出言不遜,藐視大頭領。”
“嗯?”那人左眉一挑,繞過張雄飛,徑到趙當世身前,一把抓過他的髮髻,將頭扳起,“瞧你瓷馬二楞的,還敢說老回回的不是?”
趙當世虛弱地喘着氣,解釋道:“小人,小人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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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到底說了啥,惹了這份打?”
“小人只是說,說不該去河南……”趙當世好容易將話說出口,他現在時刻都會癱倒,僅僅憑着意志勉強支撐。他心裡清楚,眼前這人是自己求生的唯一機會,倘此人也與張雄飛般不講理,那自個今番真要去閻羅殿排號了。
誰知此言一出,那人卻沒了聲響。趙當世暗自叫苦,只道又惹惱了他,難逃一死,正彷徨間,那人卻鬆了手,淡淡說了一句:“饒了他吧。”
“這……”張雄飛見那人一來就要拆自己的臺,心中有些不快。
“好歹自家弟兄,打壞了誰養?”那人的口氣隱隱透着一股不容置喙,“老回回讓我來找你,有要事相說。”
張雄飛似乎不敢和那人叫板,只得強按下火氣,狠狠對趙當世啐一口:“以後本分些!”言罷,轉身與那人走了。
衆人見沒熱鬧可瞧了,也都散去。侯大貴與王來興見張雄飛去遠,連忙衝上來,七手八腳將趙當世擡到一邊。
王來興邊哭邊檢查趙當世的傷勢,侯大貴心裡煩悶,罵道:“哭個錘子,奔喪也似,晦氣!百戶年輕體壯,不過受些皮肉傷。還好村裡搜來的藥草有剩,趕緊給他上了。”
趙當世一鬆下來,便立刻昏了過去。王來興叫了幾聲沒反應,抖着手要去掐他人中,被侯大貴一掌拍了。楊成府拿水慢慢灌到趙當世嘴中,又給他抹淨了臉,他才逐漸甦醒過來,但只一小會,便又閉了眼。
侯大貴搖搖頭道:“百戶需要休息,便讓他睡吧。”頓了頓,帶着敬佩的口氣道,“不過他今日倒真是硬氣,的確是條漢子。好生殺了那直娘賊的氣焰。”
楊成府四下看看,確定沒有他人偷聽,也低聲道:“那姓張的畜生,打官軍膿包一個,打自己人還真拿手。”
王來興有些擔憂道:“你們說那姓張的還會不會來尋當哥兒麻煩?”說着小心翼翼又瞟眼去找那張雄飛的身影。
楊成府恨道:“那可難說。不過只要有方纔那位頭領在,他應該不至於當面拆臺。”
王來興聞言,默然無語,心裡是又氣又悲。自己這些人好容易尋到了本軍,啥沒撈到,銀子送去,還平白遭受一頓毒打。若非初來乍到不敵那姓張的勢力大,說不得,賊他媽,給當哥兒報仇。如此想着,看着趙當世慘白的臉龐,他又忍不住流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