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空山

天還黑着,但周昂卻已經無覺可睡了。

腦子裡混混沌沌,各種各樣的思路、想法,就沒有一千條也有九百九十條,使得他根本不可能再有絲毫的睡意。

太多的知識,帶來了更多的無知。

他強行平靜了一下心緒,試圖讓自己從頭開始捋起,但是心緒根本無從平靜,所有的思路都亂成了一團麻,也根本無從捋起。

終於,他深吸一口氣,在書案前坐下,拿過硯臺,淋上一點水,拿起墨錠來,開始磨墨——很多時候,藉助研墨的功夫,他總是能讓自己儘快地冷靜下來,並漸漸地拆開心頭的一團亂麻。

如果還是不行,他還可以寫。

一條條的寫,總是可以慢慢捋清的。

等到墨水研好了,他的心緒果然就安靜了不少,然後鋪開一張紙,提起一杆筆來,飽飽地蘸了墨,懸筆許久,寫下一行鐫逸工整的小楷——

“我師父是什麼人?”

嗯,這是個好問題。事實上,雖然加入山門一個月有餘,而且也從零開始,接受了鄭桓師叔的教導,從入門,到現在漸漸地可堪小戰,進步明顯。而師叔所有的本事,都是師父教的,所以理論上,我的本事也是從師父那裡來的。

只是……有點二手。

嗯,我是個二手的徒弟,學的是轉過一手的本事。

但我學的東西,明顯跟衙門裡的同事們,是不一樣的。

原理上應該是不會有太大的差別,但實際的修煉功法,應該是有着極大差別的。比如說,我纔剛開竅,就能看到他們看不到聽不到的,而按照同事們的說法,按照他們的修煉法門,要一直到第六階,他們才能看到靈氣。

就算再傻,也知道自己修煉的功法,比他們的高端多了。

所以,推導出來就是,我師父是很高端的。

這是廢話!

介乎第三階和第四階之間的,傳說中的海中巨怪鯤,都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翱翔九天的大鵬,傳說中的神鳥,對他老人家也是畢恭畢敬的。

世尊啊!

應該是世尊,不是師尊。

那隻大鵬鳥還叫了我一聲“小世尊”。

那麼,世尊這個稱呼,究竟代表師父的地位有多高呢?

前段時間抄《金剛經》時,世尊這個詞抄了不知道多少遍,所以一點都不陌生。在《金剛經》裡,這個稱呼當然是佛祖釋迦牟尼的獨家稱呼,是佛教徒們心目中極爲尊崇的、至高無上的稱呼。

但是,世尊這個詞肯定是華夏之地的,而佛教卻是外來的宗教。

他們的經文都是翻譯過來的,所以,在梵文的原文裡,這個稱呼應該是另有叫法的,只是翻譯者在把梵文的佛經轉譯成漢字的時候,沒有選擇更晦澀難解不利於傳播和講解的音譯,而是在漢字中找了一個同等意思的詞來做翻譯。

因此,世尊這個詞,絕不是佛教專用的,它們也沒資格把一個漢字的詞拿過去自己專用,但它毫無疑問是極爲尊崇的、至高無上的。

至少在那隻鯤和那隻大鵬鳥那裡,自己師父的地位,就是這樣的。

所以,讓他們倆這麼尊崇的……

嗯,這個地位就……

好,大概捋清了。

嗯,關於這個,還有好多問題,但是不着急,以後我再慢慢捋,或者待會兒天亮了去廟裡一趟,在他們走之前,親口去問一問也行。

比如……還是老問題,師父他們爲何要走?去哪裡?

再比如,師父自己說他現在已經是“強弩之末”是什麼意思?而巨鯤差點兒問出口的那句話,到底是想問什麼?大鵬鳥說師父不在的這些年……師父幹嘛去了?爲何不在?不在了多少年?

好吧,且先拋開這個,再捋下去又亂了。

周昂深吸一口氣,在紙上又寫下一句話——

“師父說我無命無運。”

嗯,也是個好問題,而且切身相關。

仔細想想,道理其實不難明白,師父肯定是已經看出來,我是死過一次的人。也就是說,我在這個世界的命運,其實已經終結了,所有的因果,都已經隨着原主的上次死亡,徹底湮滅了。

而我這個穿越者的到來,所帶來的這次新的生命,卻已經與這具身體原本的因果,並沒有什麼干係了。

所以師父說,即便是他,也無從推導自己的未來。

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自己的過去——比如,他知不知道自己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個時空穿越來的?

不好說。暫時存疑。

接下來,一個新的問題又來了——爲什麼師父選擇收我做唯一的一名弟子,是因爲我無命無運呢?

師父顯然地位尊崇,而且山門裡的修煉方法,的確高絕,按理說,自己被師父選中,成爲他老人家座下唯一的一名弟子,應該是一件頂頂榮耀的事情了。但是,加上這個“無命無運”,卻怎麼想都覺得詭異。

所以……無命無運,命運不可預測、不可推導,反過來說就是,這個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所有人的命運,都是可以推導、可以預測的!

當然,顯然只有大能才能做到這一點,但只要有人能預測和推導,就證明一個人的命運是可以被提前發現,甚至……打斷、扭轉和破壞的!

那麼,我無命無運,因此才被師父選中這一點,是不是可以理解爲,師父想讓所有人都找不到我?所有人都無從預測我的命運?

從而……從而保證我能順利的長大,不被人捕捉到命運,進行打斷、扭轉和破壞?從而讓我可以順利地“長大”?

臥槽,這麼一想,做師父的弟子好危險啊!

不對不對,師父是世尊啊,那麼尊崇的地位……但是,世尊就沒有敵人了嗎?相反啊,越是你的地位尊崇高邈,你的敵人才只會越發的厲害!

要是這個推導成立的話,那麼就是說,師父有個強大的敵人。

或者不止一個。

好吧,這個推導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玄乎……先跳過。

想了想,周昂再次提筆,蘸了下墨,想要寫下第三行字,也是他在聽到師父說自己修習的功法叫“大衍術”之後,一直在想的一個問題。

但是,他纔剛寫下“我上次的場景回溯”幾個字,卻忽然呆住——

臥槽,不對!

師父肯定就是有敵人的,而且還是強大的敵人,至少,四大妖庭應該就是他的敵人——因爲大唐皇帝的皇宮,他直接就帶我去了,而且可以讓我們身處殿內,卻無一人能夠察覺!

可想而知,官方既然有修行者的機構,皇帝身邊怎麼可能會沒有高階的修行者保護?但顯然他們的等級還不足以發現師父,和師父保護下的我……

但是四大妖庭那裡,師父在他“強弩之末”的情況下,卻是不敢帶我去的!

對方大致上應該是敵非友!

再想想,再想想……

師叔和敖春都不能出門,廟裡的任何器物都不許我帶出來,說是帶出來也無效,而師父說自己“強弩之末”……

再想想……

院子裡的雪一直都沒化,棗樹沒死,但一直都不發芽……

臥槽!

這一刻,周昂腦子裡閃過一道白光,他霎時間似乎是想明白了什麼東西,卻又有些不敢置信,只是喃喃自語着,“那現在……”

恰在此時,遠處忽然有隻公雞高聲打起鳴來。

隔了不過幾秒鐘,自家院子裡那隻大公雞當即也高聲叫了起來。

周昂啪的一聲放下筆。

隨後,他一把抓起手裡只寫了兩行半字的紙,顧不上墨跡未乾,揉吧揉吧往手裡一攥,也顧不上別的了,當即開門,想了想,又回來抄起一件儒衫,隨手先披到身上,急急忙忙地出門去,大門也不開,直接一躍而過,一邊穿衣服一邊大步狂奔起來——到了坊門處,也是照此辦理,直接一躍而過了。

他剛纔忽然想到,或許師父說要走了,就已經走了。

於是,他一路狂奔。

天色仍舊晦暗,甚至是黎明前最爲晦暗的時間。

他以一種前所未見的高速,一路狂奔到翎州城的南門。

大門未開。

他現在再次苦惱自己居然不會穿牆術了。

幸而翎州本地多年來幾乎沒有發生過什麼大的戰爭,所以城牆不高,也就十米上下的樣子,最終周昂深吸了一口氣,居然再次一躍而上。

然後,又是一路狂奔。

眼看很快就到了熟悉的地方,這是每天都要走一遭的老路,這地方是每日都要過來一次的老地方——還沒到地方,他就已經從懷裡把當日師父給自己的那塊小牌子翻了出來,攥在手裡。

然而,他沒有看到那條熟悉的小小石徑。

他確信自己每天走的這條上山的路,就在這裡,但儘管手裡握着那塊小小的牌子,卻仍然不見它出現——而擡頭看,山上也並無每日裡擡頭可見的那座小廟。

儘管天色晦暗,但他確信自己現在的視力毫無問題。

也就是說,它們都已經消失不見了。

連小廟,連着這條小路,都已經不見了。

他呼哧呼哧地大口喘着粗氣,在小路本該伸展出來的地方急得團團轉悠,末了乾脆也不找路了,直接循着記憶中的路徑,一路蔓草山荊的爬上去。

這一路上去,路自然是沒有的,甚至連一點人畜踐踏的痕跡都沒有。

如果不是確定自己過去的每一天都會從這裡來一趟去一趟,此時此刻的周昂恨不得去懷疑,過去的那種種事情,都只是自己的一場夢。

終於,在身上的儒衫被荊條剌破了好幾個大口子之後,周昂終於來到了記憶中小廟所處的地方,卻見這裡只是蔓草荒煙。

甚至,他發現這裡竟是一處斜坡,按道理來說,如果要起建築,至少也得平整一下土地,在這斜坡上整出一片平地來才行的。

這裡除了荒草和荊棘叢,別的什麼都沒有。

周昂叉着腰,站在那裡,久久地出神。

不知不覺間,露水打溼了衣服。

也是不知不覺間,東方一輪紅日噴薄而出。

眼前的一切越發清晰了起來。

蔓草荊叢。

周昂走過去,沿着記憶中的大致方位,走到“棗樹旁”,走到“西廂房”,走到“大殿門口的臺階”……什麼都沒有。

忽然,他發現草叢中似乎有條蛇。

先是嚇了一跳,想要跳開,旋即心有所悟,走過去撥開草叢,卻見青蛇也似的一串錢正安安靜靜地躺在草地上。

有點眼熟。

他過去撿起來,大致扒拉一下,數目應該是對的上的。

所以……

“就這麼走了嗎?”

“連個破廟也搬走?不給我剩下?”

事到如今,他哪裡還能不明白,根本不是周圍的所有人都看不到這座小廟,事實上就是,這座小廟本來就是不存在的。

它只是被師父不知道從哪裡搬來的。

大能者連山都能搬來搬去,何況是一座小小的破廟?

直接搬來,往這裡一墩,就把自己招來做了弟子。

然後……三十六天,連人帶廟,全部消失了。

一通喊之後,周昂停下來,深吸一口氣,顧不得地上的露水,忽然一屁股坐了下來——大致上應該是他每日裡練功結束之後和敖春一起坐的地方。

三十六天。

就到這裡全部結束了。

不對,算算,算算……

“你們還差我好幾個小時呢!”

“還有好幾個小時我才遇見的你!”

然而,喊這個還有什麼用。

什麼用都沒有,純粹發泄。

原本每日裡都見,並不覺怎樣,現在忽然想到可能從此以後,自己都見不到鄭桓師叔和小敖春了,周昂忽然覺得有些情緒開始不受控制地漫溢出來。

“你教我什麼了?都是鄭師叔教的我!我前後只見了你兩次,不,三次,加一起咱倆說了不超過一百句話,還老是你衝我裝逼!”

“哪來三十六天?三個半小時差不多!”

…………

紅日東昇,照亮天地。

一身破衣爛衫的周昂安靜地坐在草叢裡。

安安靜靜的,不發一言,也一動不動。

不知道多長時間過去,他再次擡頭的時候,太陽已經掛上樹梢了。

他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把那串青錢揣到懷裡,邁步下山。

行到山腳時,忽然停住,驀然轉身,看向那蔓草荊叢處。

許久,他轉身離去。

再未回頭。

【第一卷,廟中人,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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