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黃了,大地再也不像大地了,它得到了鼓舞,精氣神一下子提升上來了。在田壟與田壟之間,在村落與村落之間,在風車與風車、槐樹與槐樹之間,綿延不斷的麥田與六月的陽光交相輝映,到處洋溢的都是刺眼的金光。太陽在天上,但六月的麥田更像太陽,密密匝匝的麥芒宛如千絲萬縷的陽光。陽光普照,大地一片燦爛,壯麗而又輝煌。這是蘇北的大地,沒有高的山,深的水,它平平整整,一望無際,同時也就一覽無餘。麥田裡沒有風,有的只是一陣又一陣的熱浪。熱浪有些香,這厚實的、寬闊的芬芳是泥土的召喚,該開鐮了。是的,麥子黃了,該開鐮了。
莊稼人望着金色的大地,張開嘴,眯起眼睛,喜在心頭。再怎麼說,麥子黃了也是一個振奮人心的場景。經過漫長的、同時又是青黃不接的守候之後,莊稼人聞到了新麥的香味,心裡頭自然會長出麥芒來。別看麥子們長在地裡,它們終究要變成莧子、饅頭、疙瘩或麪條,放在家家戶戶的飯桌上,變成莊稼人的一日三餐,變成莊稼人的婚喪嫁娶,一句話,變成莊稼人的日子。是日子就不光是喜上心頭,還一定有與之相匹配的苦頭。說起苦,人們時常會想起一句老話:人生三樣苦,撐船、打鐵、磨豆腐。其實這句話不是莊稼人說的,想一想就不像。說這句話的一定是城裡人,少說也是鎮子裡的人。他們吃飽了肚子,站在櫃檯旁邊或剃頭店的屋檐下面,少不了說一兩句牙疼的話。牙疼的話說白了也就是瞎話。和莊稼人的割麥子、插秧比較起來,撐船算什麼,打鐵算什麼,磨豆腐又算得了什麼?麥子香在地裡,可終究是在地裡。它們不可能像跳蚤那樣,一蹦多高,碰巧又落到你們家的飯桌上。你得把它們割下來。你得經過你的手,一棵一棵地,把浩浩蕩蕩的麥子割下來。莊稼人一手薅住麥子,一手拿着鐮刀,他們的動作從右往左,一把,一把,又一把。等你把這個動作重複了十幾遍,你才能向前挪動一小步。人們常用一步一個腳印來誇獎一個人的踏實,對於割麥子的莊稼人來說,跨出去一步不知道要留下多少個腳印。這其實不要緊,莊稼人有的是耐心。但是,光有耐心沒有用,最要緊的,是你必須彎下你的腰。這一來就要了命了。用不了一個上午,你的腰就直不起來了。然而,這僅僅是一個開始。當你擡起頭來,沿着麥田的平面向遠方眺望的時候,無邊的金色跳蕩在你的面前,灼熱的陽光燃燒在你的面前,它們在召喚,它們還是無底的深淵。這哪裡是勞作,這簡直就是受刑。一受就是十多天。但是,這個刑你不能不受,你自己心甘情願。你不情願你的日子就過不下去。莊稼人只能眯着眼睛,張大了嘴巴,用胳膊支撐着膝蓋,吃力地直起腰來,喘上幾口氣,再彎下腰去。你不能歇。你一天都不能歇,一個早晨的懶覺都不能睡。每天凌晨四點,甚至是三點,你就得咬咬牙,拾掇起散了架的身子骨,回到麥田,把昨天的刑具再撿起來,套回到自己的身上。並不是莊稼人賤,不知道體恤自己,不知道愛惜自己,不是的。莊稼人的日子其實早就被老天爺控制住了,這個老天爺就是“天時”。聖人孟老夫子都知道這個。他在幾千年前就坐着一輛破牛車,四處宣講“不誤農時”,說的就是這個意思。“農時”是什麼?簡單地說就是太陽和土地的關係,它們有時候離得遠,有時候靠得近。到了近的時候,你就不能耽擱。你耽擱不起,太陽可不等你。麥收的季節你要是耽擱下來了,你就耽誤了插秧。耽擱了插秧,你的日子就只剩下一半了,過不下去的。所以,莊稼人偷懶了可不叫偷懶,而叫“不識時務”,很重的一句話了,說白了就是不會過日子。都說莊稼人勤快,誰勤快?誰他媽的想勤快?誰他媽的願意勤快?都是叫老天爺逼的。說到底,莊稼人的日子都被“天時”掐好了生辰八字。天時就是你的命,天時就是你的運。爲了搶得“天時”,收好了麥子,莊稼人一口氣都不能歇,馬上就要插秧。插秧就更苦了。你的腰必須彎得更深。你的身子骨必須遭更大的罪。差不多就是上老虎凳了。所以說,一旦田裡的麥子黃了,莊稼人望着浩瀚無邊的金色,心裡頭其實複雜得很。喜歸喜,到底也還有怕。這種怕深入骨髓,同時又無處躲藏。你只能梗着脖子,迎頭而上。當然,誰也沒有把它掛在嘴脣上。莊稼人說不出“人生三樣苦,撐船打鐵磨豆腐”那樣漂亮的話來。說了也是白說。老虎凳在那兒,你必須自己走過去,爭先恐後地騎上它。
不怕的人有沒有?有。那就是一些後生。所謂愣頭青,所謂初生的牛犢。端方就是其中的一個。端方是利用忙假的假期回到王家莊的,其實還是一個高中生,眼見得就要畢業了。端方在中堡鎮唸了兩年的高中,並沒有在書本上花太多的力氣,而是把更多的時光耗在了石鎖和石擔子上。端方話不多,看上去不太活絡,卻在中堡鎮結交了一些鎮上的朋友,都是舞拳弄棒的內手。端方跟在他們的後頭,其實是衝着那些石鎖和石擔子去的。雖說身子單薄,沒什麼肉,但端方天生就有一副開闊的骨頭架子,關鍵是嘴潑,牙口壯,一頓飯能嚥下七八個大饅頭。高中兩年,端方換了一個人,個子躥上來不說,塊頭也大了一號,敦敦實實的,是個魁梧穩健的大男將了,隨便一站就虎虎生風。端方帶着他一身的好肉和一身的好力氣回到了王家莊,同時帶回來的還有一牀被褥、一隻木箱子和兩把鐮刀。端方是知道的,忙假一完,一眨眼就是畢業考試。考過試,掖好畢業證書,他就是王家莊的社員,一個正式的壯勞力了。
端方在鎮子上拼了命地練身體有端方的理由。端方和父親的關係一直不對,有時候還動到手腳。端方得把力氣和體格先預備着,說不定哪一天就用得上。端方的父親不是親的,是他的繼父。端方是作爲“油瓶”隨他的母親“拖”到王家莊的。那一年他剛剛十四歲。由於發育得晚,端方又瘦又蔫,基本上還是個秧子。在此之前他不僅不是王家莊的人,甚至都不是興化縣的人。他被他的母親寄養在大豐縣,白駒鎮,東潭村,他外婆的家裡。那其實也不是端方的家。他的家應該在白駒鎮的西潭村,他生父的屍骨至今還沉睡在西潭村的泥土下面。端方寄養在外婆的家裡,嘴上說是被外婆養着,真正養他的還是小舅舅。但是小舅舅成家了,小舅媽過門了,嘴上沒說什麼,端方到底礙着人家的手腳。母親沈翠珍趕了一天的路,從王家莊來到了東潭村,領着端方四處磕頭。先是給活人磕,磕完了再給死人磕。端方木頭木腦的,從東潭村一直磕到西潭村,再從東潭村一直磕到興化縣的王家莊。端方一到王家莊就有爹了,姓王,王存糧。沈翠珍把端方領到王存糧的面前,叫他跪下,叫他喊爹。端方喊不出。跪在地上,不開口,不起來。最後還是王存糧的大女兒紅粉把端方從地上拽起來了。紅粉剛剛從地裡回來,放下鋤頭,解開頭上的紅格子方巾,對端方說:“這是我弟弟吧,起來,起來吧。”端方第一次在王家莊開口喊人既不是喊爹,也不是喊媽,而是喊了紅粉“姐姐”。母親沈翠珍聽在耳朵裡,心裡頭涌上了無邊的失望。
繼父王存糧其實是個不壞的男人,對沈翠珍好,沒有什麼說不出口的壞毛病。就是有一樣,嗓子大,出手快。最要命的是,他管不住自己的手。王存糧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別人頂他的嘴,你要是頂嘴了,他的巴掌就跟你的迴音似的,立即反彈過來了。有一次王存糧的巴掌終於摑到沈翠珍的臉上,端方正在廚房裡燒火。他聽到了天井裡脆亮的耳光,他同時還聽到了母親的失聲尖叫。端方走出來,繞着道逼近了他的繼父,突然撲上去,一口咬住了王存糧的手腕。甲魚一樣,怎麼甩都脫不開手。王存糧拽着端方,在天井裡頭四處找牛鞭。端方瞅準了機會,鬆開嘴,跑回了廚房。他從鍋堂裡抽出燒火鉗,紅彤彤的,幾近透明。端方提着通紅的燒火鉗,對着繼父的屁股就要戳。翠珍高叫了一聲“端方”,聲嘶力竭。端方立住了腳。翠珍指着天井裡的井口,大聲說:“兒,你要再上去一步,你媽就下去!”端方拿着燒火鉗,就那麼喘着氣,定定地望着他的繼父。王存糧直起身子,把流血的傷口送到嘴邊,舔了兩口,出去了。沈翠珍看見端方對着燒火鉗吐了一口唾沫。燒火鉗“嗞”了一聲,唾沫沒了,只在燒火鉗上留下一個白色的斑點。翠珍走到端方的跟前,想抽他。鼻子卻突然一陣酸。她看到了兒子的這份心了。端方到底不是她帶大的,這麼多年不在身邊,多少有些生分。當媽媽的總歸虧欠了他。這是心裡的疙瘩,成了病。現在看起來親骨肉就是親骨肉,就算打斷了骨頭,到底連着筋。孩子大了,得了這孩子的濟了。翠珍望着她的大兒子,淚水在眼眶裡打漂,突然就是一聲號陶。翠珍一把奪過端方手裡的燒火鉗,衝兒子說:“你拉屎把膽子拉掉了哇?啊?”
端方終於在王家莊有了自己的家了。可這個家很特別,有相當複雜的錯綜。一個姐姐,紅粉,是繼父原先的女兒。兩個弟弟,大弟弟端正,隨母親的改嫁“拖”過來的“小油瓶”;小弟弟網子,翠珍嫁過來之後和王存糧生的。比較下來,端方的處境有點四面不靠,是長江裡的一泡尿,有他並不多,沒他也不少。不過剛進了家門不久,端方就看出一個不好的苗頭來了,那就是母親有她的忌諱,怕紅粉。紅粉利落,和她死去的娘一樣,說話脆,辦事脆,做任何事情都有去無回,當然也就有頭無尾,一把下去,三下五除二,扯着藤又拽着瓜。紅粉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她的性子叫人拿不準,沒有一個恆定的分寸。好起來什麼都好,甚至有點過分,但壞得突然。一旦壞起來,具有無可比擬的爆發性,具有大面積的殺傷力。只要她的瘋勁上來了,什麼都礙她的手腳,連板凳的四條腿都不能放過。看準了這一條,母親的忌諱實際上也就成了端方的忌諱,端方儘可能不招惹她。端方其實並不懼怕紅粉,但是,爲了母親,端方還是讓着,咽得下去。好在紅粉對待端方還算不錯,她的冤家是沈翠珍,又不是端方,犯不着了。在人多的地方,紅粉反過來還會念着端方的好。她就是要讓別人聽聽,她紅粉並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和沈翠珍處不來,完全是那個當後媽的不是東西。
端方來到王家莊什麼都沒有學會,卻學會了一樣,那就是不說話。給端方的嘴巴貼上封條的不是別人,恰恰是端方的母親。只要家裡發生了什麼意外,沈翠珍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給端方遞眼色:少說話,不關你的事。沈翠珍這樣做有沈翠珍的理由,端方沒爹沒孃這麼多年,好不容易安穩下來,不能再讓他委屈。少說話總是好的。端方就不說。但是端方不說話的意思卻和母親的不一樣,端方還是爲了母親好。母親和紅粉不對勁,這是明擺着的。哪一個做女兒的能和後媽貼心貼肺呢?端方要是太向着自己的親媽,紅粉的那一頭肯定就不好交代。和紅粉處不好,到頭來受夾板氣的只能是自己的母親。可是,端方不說話並沒有討到什麼好。王存糧就非常不喜歡端方的這一點。天地良心,王存糧這個後爹做得不錯了,明裡、暗裡都沒有什麼偏心。可你這個小東西怎麼就那麼不知好歹,一天到晚陰着一張臉,什麼話都不說,衝着誰來的呢?王存糧恨就恨他這一點,你小東西偏着自己的母親,咬人,提着燒火鉗子衝過來,沒事。你小子有種,有血性。可你不能三棍子、六棍子、九棍子都打不出一個悶屁來。就好像他這個當後爹的不是人,怎麼虐待了你這個孩子了。這是哪裡說的呢。別的遠了,不說它。就說前年,上高中這件事,王存糧真是耗盡了心思,就算是親爹也不一定做得比他好。依照王存糧的意思,端方究竟不是他親生的,當初不讓他讀初中,臉面上說不過去。現在初中都念下來了,算是對得住他了,就是他的死鬼老子站在王存糧的跟前,他王存糧也擡得起頭來。紅粉七歲就死了娘,只念到初小,也就是小學的三年級,這麼多年着實是不容易。出嫁也就是近兩年的事了。能給紅粉置多少陪嫁,先不說,喜酒總要給她辦幾桌,這樣也算是給女兒一個交待,給她死去的親孃一個體面。端正還在念書,網子也還在念書,端方再念高中,光靠自己和翠珍的四隻手,無論如何是供不起了。但是翠珍在這個問題上死了心眼,一定要讓端方上。她把“敵敵畏”放在馬桶的蓋子上,只要王存糧不鬆口,她的嘴就要對着瓶口仰脖子。她做得出。這個女人哪裡都好,屋裡屋外都沒什麼可以挑剔,就是有一樣,喜歡把事情往絕路上做,動不動就會把事情弄到死活上去。就好像她生得比劉胡蘭還要偉大,死得比劉胡蘭更加光榮。真是犯不着。王存糧的第一個老婆是病死的,自己差不多賠進去半條命。娶了第二個,居然是一個喜歡尋死覓活的祖宗。你說怎麼弄。不能死第二個,不能。可錢呢?王存糧只能黑下臉來抽網子的屁股。網子是他的親兒子,他打得。王存糧把他拉過來,使勁地抽,下手特別的重。他就是要用這種古怪的方式做給沈翠珍看。但是王存糧忽視了一點,網子是他王存糧的種,可同時也是她沈翠珍的肉。沈翠珍把網子搶過來,摟在懷裡,拿起剪刀就要戳自己的喉嚨。要不是王存糧眼睛快、手快,翠珍已經下土了。存糧心一軟,答應了,讓端方讀高中。嘴上說不出,心底裡對這個做補房的女人還是畏懼。那就依了她吧。王存糧好事做到底,親自把端方送到了鎮上。不過王存糧把話留給了端方,他在中堡中學的操場上對端方說:“你就在這幾天天喝西北風,我看你兩年以後能拉出什麼來。”端方什麼也沒有說,不聲不響地從繼父的手上接過網兜,轉身走了。王存糧望着端方尖削的背影,心裡實在有些古怪,很累,很背氣,又委屈又冤枉,只能在肚子裡罵一聲:“個狗日的。”也不知道到底是罵誰。
端方帶着被褥、木箱和鐮刀回到了王家莊,已經是傍晚。這是一個無比晴朗的黃昏,西天上燒着晚霞,一片絢爛。天很低,晚霞彷彿擱在大地上,嫩嫩的夕陽像一個蛋黃,嬌氣得很,一惹它,它就要散。端方回到家,家裡沒有人,端方放下自己的家當,從被窩裡取出兩把鐮刀。這是他在中堡鎮新買的。端方扒掉褂子,蹲在天井裡,給兩把鐮刀開刃。他把兩把鐮刀的刀刃磨得跟紅粉姐的口齒一樣,一副說一不二的樣子。用大拇指試了試它的鋒芒,刀刃響了,像動人的吟唱。
第二天端方起了個大早,不知道是幾點鐘,反正天還沒有亮。母親已經起來了,預先做好了早飯。早飯不是粥,而是乾飯,用糯米煮成的乾飯。過於奢侈了。端方以爲這是母親專門爲他預備的,其實不是。割麥子是一個耗人的苦活,喝粥肯定不行,幾泡尿就沒了,只有乾飯才頂得住。但是,到了麥收的光景,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沒大米了。會過日子的人家總要在過年的時候留下一些糯米,到了這個時候再拿出來,所謂好鋼要用在刀刃上。等麥子一出地,日子自然就接上了。每年都一個樣。只不過端方以前還小,起得沒這麼早,不知道罷了。糯米飯上桌了,父親、母親、紅粉、端方在飯桌的四邊坐下來,對着一盞小油燈,四張嘴不停地吧唧。端方就着鹹菜,一口氣扒下去兩大碗。對着小油燈打了兩個很響的飽嗝。端方抹了抹嘴,拴上草鞋,從母親的手上接過一隻小瓦罐,是剛剛燒好的開水。端方一手提着瓦罐,一手操起鐮刀,跟在父親的後頭,紅粉跟在端方的後頭,母親則跟在紅粉的後頭。父親開門,外面黑咕隆咚的,上工去了。
生產隊的勞力們一起匯聚在隊長家的後門口,大夥兒悶不吭聲,一起往田裡走。野外還有一絲寒氣,關鍵是露水太重,到處都溼漉漉的。村子裡的雞叫開始熱鬧了,此起彼伏。天也放亮了,來到麥田的時候東邊已經吐白,有了幾絲絲的紅,是那種隨時都會噴發的樣子。沒有人說話,誰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勞作的,反正就這麼開始了。端方把手裡的鐮刀放在手心裡轉了兩圈,第一個跳進麥田,有點爭先恐後的意思。鐮刀在端方的手裡很輕,端方有力氣,在中堡鎮的時候,他能把一百九十斤的石擔子舉過頭頂,一把小小的鐮刀算得了什麼。大概一頓飯的工夫,太陽晃了兩下,跳出來了。鮮嫩的太陽就像鐵匠砧子上燒得透明的鐵塊,在鐵錘的敲擊下,所有的光芒都噴薄而出。大地說亮就亮。端方在麥田裡一馬當先,已經把他的繼父甩出去一大截子了。端方存心了。他要讓繼父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一個光會吃不會拉的軟蛋子。端方的動作開始還有點生澀,後來好了,越來越利索,有了機械的、可以無窮反覆的流暢,想停都停不下來。因爲利索,他的豪情迸發出來了,脫掉了褂子,一把摜在了地上。背脊上全是汗。初升的太陽照亮了端方的背脊,他的背脊油光閃亮,中間凹下去一道很深的溝,這是年輕的背脊,肌肉發達的背脊,開闊,厚實,線條分明——到了腰腹那兒,十分有力地收了進去。王存糧的手腳卻是悠閒的,並不忙,利用喘氣的工夫,輕描淡寫地瞟了一眼前面的端方,心裡頭嘆了一口氣。你這個冒失鬼,這哪裡是幹活,簡直就是屙屎,硬的都頂在了前頭。割麥子哪裡能這樣?它是個耐力活,得悠着點兒,哪能把一身的力氣都壓在最前頭?莊稼人最要緊的事情是把自己的身子骨泡在汗水裡,用鹽醃過了,醃成鹹肉,這才硬掙,這纔有嚼頭。鮮肉有什麼用?軟塌塌的只配燒豆腐。你一身的細皮嫩肉,還敢打衝鋒,還敢打赤膊,作死!割麥子是能打赤膊的麼?那麼多的麥芒戳在身上,不癢死你,不疼死你!王存糧原打算提醒端方一兩句,看他騷得厲害,不說他了。不讓他吃足了苦頭,他永遠不知道鮮肉是怎樣變成鹹肉的。將來結了婚他就知道了,做任何事情都跟和婆娘上牀差不多,一上來就用蠻,軟得格外快。怎麼說遠路沒輕擔的呢。不說他,年輕人的耳朵反正也塞不進別人的舌頭。由他去。由着他孟浪。到了明年的這個光景,他就沒這麼騷了,他吃饅頭的時候就知道第一口往哪裡咬了。——你胳膊粗,胳膊粗有什麼用?胳膊粗,去殺豬,胳膊細,做會計。
午飯是在田埂上吃的,是麪疙瘩。正午時分太陽已經掛在頭頂了,格外地有勁道,在端方的皮膚上綻開了麥芒,開始撩撥人了,癢得出奇,刺戳戳地往肉裡鑽。端方的皮膚像是被人扒了,翻了過來,鼓起了粗大的毛孔,紅紅的,指甲一抓就疼,太陽一烤也疼。要是有個地方能夠避一避毒辣的太陽就好了。但是,莊稼人是無處躲藏的,有本事你變成一條蚯蚓。端方的難受還有另外的一個方面,那就是腰。端方有力氣,就是小腰那一把有些不做主了,酸得厲害,脹得厲害。彎着難受,直起來也難受,坐下來還是難受。端方拖過一隻麥把,墊在腰弓底下,躺上去,舒坦了。只是一會兒,更難受了。一定是剛纔吃得太飽,腰部放鬆下來了,肚子又撐得吃不消,只能再站起來,坐臥不安了。王存糧只吃了一個半飽,把剩下來的那一半放在田埂上,點起了旱菸鍋。端方就在他的不遠處,在那裡折騰,王存糧不看。王存糧守着瓦罐,叼着旱菸鍋,眯起了眼睛。額頭上掛着汗珠子,喝一口,抽一口,抽一口,再喝一口,什麼也不想,像在享福了。煙真是個好東西,很深地吸下去,再很長地呼出來,還哼嘰一聲,所有的累都隨着那口氣嘆出去了。對抽菸的人來說,解饞只是其次,最主要的作用是歇口氣。這一點不抽菸的人是體會不出來的。有煙叼在嘴邊,吧嗒吧嗒的,慢慢地,就歇過來了。要不然,總有一件事情沒做,心裡頭空了一塊,沒有盼頭,人就不踏實。存糧遠遠地望着端方,如果是兄弟,他興許就把旱菸鍋遞到端方的手上去了。但端方畢竟是他的兒子,王存糧不能。說到底煙還是個壞東西,吸進去,再呼出來,錢就變成了煙。端方要是想吸菸,等成了親、分了家再說。上高中都供他了,吸菸不能再供。沒這麼一個說法。
割麥的時候沈翠珍和端方隔得比較遠。一般來說,只要沒有特殊情況,端方都和母親離得比較遠,話也少。端方對所有的人都客客氣氣的,但是,對母親卻不,口氣相當地衝。再順當的話都要橫着從嘴裡拽出來。還特別地簡潔。“知道了。”“別囉嗦了。”“煩不煩?”諸如此類。說話就這麼回事,一簡潔就成了棍棒,呼呼生風的。唉,男孩子就這麼回事,一到了歲數就學會給母親抖威風了。怎麼說女兒好的呢,等她自己做了媽,疼兒女的時候就知道疼娘了,女兒就成了媽媽的小棉襖。男孩子胳膊粗了,大腿粗了,嗓子粗了,心也必然跟着粗。全一樣。細想想,多多少少有些怨。端方要是個女兒就好了。她沈翠珍這輩子沒生出女兒,沒那個福了。要是端方是個女的,紅粉一定不敢這樣囂張。女兒家別的本事沒有,可哪一張嘴巴不是機關槍?
到了下午端方的手上起了許多泡,開始是水泡,後來居然成了血泡。端方練了兩年的石鎖、石擔子,滿巴掌的硬繭,沒想到掌心那一把還是扛不住。到了這個時候端方纔發現自己失算了,不該用新買的鐮刀。新鐮刀的把手總是不如舊的那麼養手,糙得很。晌午過後端方再也不能像上午那樣生猛,節奏也慢了。端方想停下來,躺到田埂上好好歇歇,一回頭看見了自己的父親。王存糧就在後頭,都快攆上來了。看着他慢,其實一點也不慢。王存糧的臉上沒有表情,看不出子醜寅卯。端方心一橫,把鐮刀握得格外地緊。端方最後的這一把力氣一直支撐到天黑,幸虧天黑了,要不然端方實在使不出一絲力氣了,而端方的血泡也破了,才一天的工夫,巴掌全爛了。
吃晚飯端方用的是左手,他只能用左手拿筷子。右手疼得厲害,能看得見裡面的肉。端方一直把他的右手藏在桌子底下,他不想放到桌面上來,不能在王存糧的面前丟了這個臉。這一切都沒有逃過母親的眼睛。這一次沈翠珍倒沒有心疼端方。她也割了一天的麥子,腰也快斷了,回到家裡還是要上鍋下廚。誰讓你是莊稼人的呢?莊稼人就必須從這些地方挺過來。你一個男將,遲早要親歷這一遭。
這一夜端方不是在睡覺,其實是死了。他連澡都沒有洗,身子還沒來得及躺下來,腦袋還沒來得及找到枕頭,就已經睡着了。如同一塊石頭沉到了井底。時間也極短,一會兒,屁大的工夫,堂屋裡又有動靜了。這就是說,新的一天又開始了。端方想翻個身,動不了。掙扎着動了一下,動到哪裡疼到哪裡,整個人像一個炸了箍的水桶,散了板了。端方想起牀,就是起不來。這時候繼父在天井裡乾咳了一聲,端方聽得出,這是催他了。端方對自己說,再睡一分鐘,就一分鐘,一分鐘也是好的。
但王存糧已經是第二次咳嗽了,必須起牀了。重新回到麥田的端方不再是昨天的端方,身上的肉都鏽了,像泡在了醋缸裡。關鍵是,心裡的氣泄了。端方出門之前帶了一塊長長的布條,上工的路上已經在手上纏了幾道,手上的疼倒是好些了。但是端方忽略了一個最要緊的細節,昨天晚上偷懶,忘了磨刀了。“磨刀不誤砍柴工”,真的是至理名言哪。刀很鈍,要了端方的命。大清早的麥子到底不同於平時,平時在太陽底下,麥秸稈被太陽曬得酥酥的,嘎嘣脆,一刀子下去就見了分曉。這會兒露水重,麥秸稈特別地澀,有了不可思議的韌性,相當纏人了。昨天清晨端方正在興頭上,力氣足,沒有留意,所以不覺得。現在好了,刀子鈍了,手掌破了,身子鏽了,端方就格外地勉強。但人到了勉強的光景難免要發驢。端方使足了力氣,“呼嚕”一下,猛地一拽,鐮刀的刀尖卻被什麼東西卡住了,一拔,才發現是從自己的小腿上拔下來的。一股暖流涌向了腳背。端方沒有喊,放下刀,連忙去捂。血這個東西哪裡捂得住,像泥鰍,哧溜一下就從你的手指縫裡溜走了。疼在這個時候上來了,一上來就很猛,有些扛不住,端方只能不停地哈氣。不遠處的王大貴聽到了動靜,他走過來,拉過端方的手,全是溼的,放下來捻了捻指頭,很滑。知道了,是血。大貴在迷濛的晨光裡大聲喊道:“存糧,存糧!”
大貴和存糧把端方背到合作醫療,天已經大亮了。赤腳醫生王興隆剛剛起牀。興隆用雙氧水把端方的傷口洗了,雙氧水一碰到傷口立即泛起了蓬勃的泡沫,像螃蟹吐氣那樣。血還沒有止住,不聲不響地往外汩。興隆睡眼惺忪,拿着鑷子,手指頭還蹺在那兒,看上去有點像巧手女人。興隆慢騰騰地評價端方的傷勢,說:“蠻大的,蠻深的,要拿針線了。”王存糧說:“礙着骨頭沒有?”興隆說:“沒有。傷口蠻大的,蠻深的。”端方很急促地說:“先用酒精消消毒。”興隆說:“放屁。你以爲只是擦破一點皮?這麼深的傷口,怎麼能用酒精,還不疼死你。”端方有些固執,說:“用酒精消消毒,好得快。”興隆點酒精爐子去了,他要煮針線。利用這樣的空隙端方解下了手上的繃帶,取過酒精藥棉,把所有的藥棉全部倒在手掌上,對準傷口用力一握,酒精被擠出來了,滴在了傷口上。端方弓起腰,倒吸了一口涼氣,拼了命地張大嘴巴。小腿的傷口上着火了,火燒火燎。端方沒有看見火苗,但是,烈火熊熊。
興隆給端方拿了六針。一打上繃帶端方就回到麥田去了。小腿上的繃帶十分地招眼,在陽光的照耀下放射出耀眼鮮豔的白光,有些刺目,中間還留下一大攤的紅。端方一回到田埂上就操起了鐮刀,他要爭分奪秒。王存糧甕聲甕氣地說:“行了。”端方沒有理會,繼續往麥田裡走。王存糧把他的嗓門提高了一號,說:“你能!就你能!”端方聽出來了,這是勸他了。便不再堅持,退回到田埂,閉上眼睛躺下了身子。端方注意到這會兒太陽有兩個,都在他的身上。一個在他的眼皮子上,另一個則在他的小腿上,疼痛就是這個太陽的光芒,光芒四射,光芒萬丈。
雖說疼,但端方倒頭就睡。一覺醒來的時候又開午飯了,一大堆的男將們和女將們都靠在了田埂邊,休息了。大夥兒鬧哄哄的,都在喊腰痠,喊腿疼,一個個齜牙咧嘴,於是開始扯鹹淡,說說笑笑。這是勞作當中最快樂的時刻,當然,是短暫的。因爲來之不易,所以格外珍貴。男將們和女將們的身子閒了下來,嘴巴卻開始忙活了。說着說着就離了譜,其實也沒有離譜,那其實是他們必然的一個話題。扯到男女上去了,扯到**上去了,扯到褲襠裡去了,扯到牀上去了。他們的身子好像不再痠疼了,越說越精神,越說越抖擻。他們是有經驗的,只要堅持下去,**一定就在不遠的未來,在等候他們呢。他們一邊吃,一邊說,他一句,你一句,像嘴巴與嘴巴的交配,進進出出的,流暢得很,快活得很。田埂上發出了狂歡的浪笑,也許還有那麼一點點的下流。牀上的事真是喜人,做起來是一樂,說起來又是一樂,簡單而又引人入勝,最能夠成爲田間或地頭的暴料。廣禮家的是此中的高手,她是四個孩子的媽,一個牙都不缺,滿嘴的牙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舌頭,好端端的話能被她說得一絲不掛,挺着**又撅着屁股,一頓飯的工夫就能夠兒孫滿堂。廣禮家的還是個麻利人,端着飯碗,扒得快,嚼得快,伸長了脖子,咽得更快。丟下飯碗,廣禮家的開始拿隊長開心。在桂香的嘴裡,隊長就是三月裡的一隻公貓,再不就是三月裡的一條公狗,聲嘶力竭的不說,還上跳下跳,就好像隊長“辦事”的時候她桂香就站在牀邊,全聽見了,全看見了。隊長沉着得很,並不慌張,嘴巴自然是不吃素了,反過來拿廣禮家的開心。隊長把廣禮家的身板子說得嘎嗞嘎嗞響,把廣禮家的身子骨說得特別的騷。說完了廣禮家的,隊長總結說:“女人哪,就這樣,厲害。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站着吸風,坐着吸土。廣禮家的,風和土都讓你弄走了,你不簡單呢你!”大夥兒一陣狂笑。廣禮家的被別人笑話過了,並不生氣,並不着急,慢悠悠地站起來了,走了。繞了一個大圈子,繞到了隊長的身後,趁隊長不備,從身後扳倒了隊長。廣禮家的一定先用眼睛和女將們聯絡過了,建立了臨時的、秘密的統一戰線。所以就有了統一的意志和統一的行動。統一戰線具有無堅不摧的力量,可以說無往而不勝。四五個女將一起撲上去,拽住隊長的手腳,給了隊長一個五馬分屍。隊長嘴硬,嬉皮笑臉地,繼續討她們的便宜:“你們別這樣,別起哄,一個一個的,我和你們一個一個的。”隊長的話引起了一陣尖叫,他的話把輕鬆的、快樂的公憤給激發出來了。民憤極大。女將們的潑辣勁上來了,瘋野起來了,浪了。她們嘯聚在隊長的身邊,呼嚕一下就把隊長的長褲子扒了,呼嚕一下又把隊長的短褲子扒了。隊長現眼了。襠裡的東西哪裡見過這麼大的世面,沒有,它耷拉着,歪頭歪腦,可以說無地自容。廣禮家的尖聲叫道:“快來看蘑菇啊!來看隊長的野蘑菇!”隊長急了,無奈胳膊腿都被女將們拽在手心,身子都懸空了,動不得,又捂不住。隊長的蘑菇軟塌塌的,嘴上卻加倍地硬。廣禮家的拿起一根麥穗,撩撥隊長。什麼樣的蘑菇能經得起麥穗的開導?除非你是木頭,除非你是鐵打的。麥穗上頭有麥芒呢。沒幾下,隊長的蘑菇來了人來瘋,生氣了,也可以說高興了,硬硬地越來越粗,越來越長,一副愣頭愣腦的樣子,同時又是一副酩酊大醉的樣子。真是缺心眼。隊長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它不聽話,隊長硬是做不了它的主。隊長這個同志真的很有意思,蘑菇軟的時候嘴硬,現在好了,蘑菇硬了,嘴軟了。開始求饒。晚了。到了這樣的光景誰還肯聽他的?女將們笑岔了,隊長被她們丟在了地上,不管他了。男將們也笑岔了,一個勁地咳嗽,滿臉都憋得通紅。
沒有一個男將上去幫隊長的忙。這樣的忙不好幫。說到底哪一個男將沒有被女將們捉弄過?誰也不幫誰。誰也不敢。誰要是幫了誰就得光屁股賣蘑菇。雖說這樣的事經常發生,但每一次都新鮮,都笑人,都快樂,都解乏。不過鬧歸鬧,笑歸笑,世世代代的莊稼人守着這樣一個規矩,這樣的玩笑只侷限於生過孩子的男女。還有一點就更重要了,女將們動男將們不要緊,再出格都不要緊。但男將不可以動女將的手,絕對不可以。男將動女將的手,那就是吃豆腐,很下作了,不作興。下作的事情男將們不能做。祖祖輩輩都是這樣一個不成文的規矩。
女將們開着天大的玩笑,那些沒有出閣的黃花閨女們就在不遠處,隔了七八丈,並沒有迴避。其實她們還是迴避了。她們不看一眼。眼前的一切和她們沒有一絲一縷的關係。雖說她們的耳朵都知道不遠處發生了什麼,但是,聽而不聞,就等於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了。依然是一臉的莊重,還有一臉的緊張。她們當然是聽見了。但聽見了不要緊,誰能證明你聽見了?主要是不能弄出聽見了的樣子,尤其是,不能弄出聽懂了的樣子。聽懂了就是你不對了。所以,一般來說,閨女們再害羞也不會站起身來走開,一走開反而說明你聽懂了,反而把自己繞進去了。你怎麼能懂呢?很不光彩、很不正經了。閨女們心平氣和地圍在一起,該說什麼還是說什麼。只不過都低着頭,誰也不看別人的臉。其實是不敢看。她們的臉都紅了,是那種沒頭沒腦的漲紅,我也紅,你也紅。大家都不看對方,也就避免了尷尬。是集體的心照不宣。爲什麼閨女們到了出嫁的時候在一些細節上都能夠無師自通?都是在勞作的間歇聽來的。早就懂了。等她們過了門,下過崽,奶過孩子,她們就有權利和她們的前輩一樣摻和進去了。說到底,這也不是什麼大的學問,不就是褲襠裡頭的那個東西,不就是褲襠裡頭的那麼回事麼。
端方躺在田埂上,一言不發。他從麥田裡拔下了一株野豌豆,把豌豆放到了嘴裡,嚼碎了,嚥進了肚子,再用豌豆的豆殼做了一隻小小的口哨,放在嘴裡,慢悠悠地吹起了小調調。雖說端方也是個男將,終究沒有成親,也不好摻和什麼。沒有結婚的童男子在這樣的時候如果不曉得持重,將來找媳婦就會出問題。端方側過頭去看了幾眼,又把眼睛閉上了。好在這會兒小腿上的疼鬆動多了,可以忍了。女將們的笑鬧都在他的耳朵裡,她們無比地快樂,終於討了一個天大的便宜,快活得發瘋。這樣的笑鬧端方見多了。莊稼人就這樣,一輩子就做兩件事,第一,種莊稼,第二,收莊稼。莊稼人要不給自己找一點樂子,誰還會把樂子送到你的家門口,從門縫裡硬塞進去?所以,要靠自己。端方想,用不了幾天,自己也就這樣了,除了種莊稼,收莊稼,也就是拿自己的褲襠給別人開開心,要不就是拿別人的褲襠給自己開開心,只能這樣了。小學五年有什麼念頭?初中兩年有什麼念頭?高中兩年又有什麼念頭?還不如一開始就趴在這塊泥土上。端方躺着,嘴裡頭吹着小調調,心底裡卻對背脊底下的泥土突然產生了一絲的恐懼。還有恨。泥土,它不是別的,說到底它就是泥土,沒心沒肺,把你的一生一世都摁在上頭,直到你最後也變成了一塊泥土。端方突然聽見隊長大聲說話了,隊長氣呼呼地說:“上工了上工了,媽拉個巴子的,操,上工!”說笑的聲音頓時安靜下來,隊長說話的口氣帶了很大的冤屈,氣息一收一收的,想必在系褲帶子。慰問演出到此結束。憑空而來的安靜對端方似乎是一個意外的打擊,端方想,看起來我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端方的心裡涌上來一陣沮喪,一股沒有由頭的絕望襲上了心頭,酸楚了。嘴裡的口哨也停了下來。端方沒有睜開眼睛,突然聽見父親的一聲乾咳。父親又是一聲乾咳。端方一個激靈,想起來了,該幹活了。端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上工吧,上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