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人毫不示弱,調轉筷子,往段行洲手腕刺去。這一招煞是凌厲,筷尖未到,所挾的勁風就已讓段行洲微覺刺痛,若當真捱上這一招,只怕手腕會斷。段行洲倏地縮回手去,那人手指微轉,筷子向下一沉,便將那塊肉穩穩夾到。段行洲當即氣衝丹田,獅子擺頭探出腦袋去,張口從那人筷子上叼住那塊肥肉,舌頭一轉吃到嘴裡,嚼得嘖嘖有聲。那人自然大怒,手指一分,筷尖直戳段行洲面門。段行洲此時正洋洋自得,猝不及防,只得仰頭躲避,那兩根筷子不偏不倚正戳進他的鼻孔裡。這一下痛得段行洲涕淚直流,那人鬆開筷子,撫掌哈哈大笑。段行洲擦了擦眼淚,默默將這雙筷子從鼻孔中抽出,交還到那人手上:我不搶了,你接着吃吧!

那人皺眉看着筷子頭上沾着的鼻涕,哼了一聲,將筷子擲在地上,當胸便給段行洲一拳。段行洲見這拳來勢不算兇狠,笑嘻嘻伸出手掌想握住那人的拳頭,不料將拳頭接在手中,才覺一股勁力後發而至,直透骨髓,大駭之下忙彎起手肘,卸去手上勁道。他只道要被眼前的賊人打個正着,媽呀一聲正要出口,那人的胳膊卻癱軟了下去,捂着胸口一陣痛咳,擺手笑道:不打了,犯不着爲一塊紅燒肉丟了性命。

段行洲頓時氣焰高漲:不打了?也要問老爺我答不答應!他跳將起來,越過食籃,將那人撲倒在地,舉拳就捶。那人肩揹着地,先哼了一聲,架開段行洲的拳頭,旋即右手食指中指一併,挾勁風戳段行洲肩井。段行洲忙仰身躲避,那人變招甚快,又作掌法拍段行洲心口。段行洲在招式上如何是這人對手,只得跳起身來,閃到一邊。

那人得以躍起身來,擡手阻道:且慢動手!我叫鐵還三,和你一樣,是奉調上京的捕快,我因傷藏在船上已有半月,不是前日的刺客。

段行洲點頭笑道:你這賊人,拒捕不成,便開始耍花槍

那人道:我有崤州正堂發的公文,你一看便知。他從腰裡抽出一件公文,扔在段行洲懷中。段行洲展開公文仔細看了看,大聲念出上面的名字:鐵、還、三。我怎知這公文真假?又怎知你是否假冒?定是那劉木知道我是捕快,才教你東窗事發時拿這個打馬虎眼。鐵還三道:我說一件事,刺客定是不知,我在十月間因霍山匪寇一案曾給你專門去過公文,你可記得?他不料段行洲的記性不好,這時問出這句話來,倒讓段行洲好生爲難,眼神閃躲不定,悄悄咬牙使勁了半天,連個模糊的印象也未湊得齊全。鐵還三隻得又道:也罷,你口口聲聲說我是受傷的刺客躲在這處,我的傷口可是老傷了;你且回想一下,當夜那刺客可曾受傷?又在何處受傷?段行洲想了想,方笑道:果然不錯,那刺客全身而退,卻不曾受傷。如此說來,你我確是同行,今後咱們一個衙門裡當差,爲了百姓安危,社稷太平,一定要互勉互勵啊。

鐵還三一笑,只得稱是,段行洲又問他爲何躲在船上,不肯露面。正在此時,船身輕輕一震,鐵還三不由微微蹙眉,問段行洲道:你可覺着不對?好像有船靠上來了。話音未落,耳邊一道尖利的風聲,一支利箭擦破段行洲的鬢角,奪地釘在他身後的牆上。

鐵還三一把將他推開,拾起地上的筷子,反手一擲,正中燭芯,將燈光熄滅。段行洲也找到食籃的蓋子,胡亂遮在火盆上,隱去火光。

定是行刺劉大將軍的刺客!段行洲從靴筒裡拽出匕首,跟着鐵還三躲在窗戶底下。鐵還三卻道:不是。這是衝着我來的。我在崤州結了不少仇家,上京路上落了單,已遭他們劫殺一次,背上中了一箭。他們查到我在這船隊上,前日扮作流氓,借與劉府爭執之際,企圖闖上船來,被我暗器擊退。後幾日因大將軍遇刺,船上戒備森嚴,他們不敢靠近。今日來犯,或許是看見了什麼疏忽。

那一定是霍山的匪寇了?

也不一定,鐵還三道,貪官污吏的走狗也有幾個,不然也不會在意大將軍儀仗,搶上來殺了我便是。想不到躲在大將軍船上,他們還敢涉險殺我,看來這個官場之中人情險惡,一旦窮途末路,什麼手段都使出來了。說話間又是五六支箭擦着他們頭頂飛射進來,段行洲看看釘在牆上的亂箭,頓生景仰之情,做捕快能做到黑白兩道人人得而誅之的田地,當說是到了大公無私的最高境界。鐵還三笑道:你怎知這不是我貪贓枉法的報應呢?段行洲神色一肅:小鋼,這等事開不得玩笑,若你真是那種人,不用他們,我先將你就地正法。鐵還三還待編個故事取笑他,卻猛地看清了段行洲認真熱切的神色,忙搖頭道:唬你的,我兩袖清風,一身正氣,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好捕快。另外

你姓什麼?

我姓鐵。鐵還三道。此時船身微微一蕩,兩人互望一眼,知道有人摸上了船。鐵還三拈起一根筷子,默默傾聽外面的動靜,聽得腳步濺起融雪的細小聲音離窗口越來越近,忽然手腕一揚,將筷子自窗格中射出,帶出哧的銳利風聲,把段行洲嚇了一跳。窗外有人應聲悶哼一記,撲通落水。這也行?段行洲抓起一根筷子,大爲讚歎。鐵還三卻因射出暗器牽動傷口,捂着胸口喘息,連話也說不出。耳聽外面的驚呼和腳步聲越來越響,來的大概也在六七人以上。段行洲見勢不妙,趴在地上,放聲大喊:來人!有刺客!有刺客!外面的人忽然一陣寂靜,片刻後有人冷聲道:鐵還三,不必虛張聲勢啦,你的船已是孤舟一條,別指望有人來救。

這是在詐我們吧?段行洲問鐵還三。

此時船身漸漸漂盪得厲害起來,鐵還三搖頭道:當是不虛。若是我帶了這麼些人,也應當砍斷前後繩索,將船牽走,再細作理會。

慢慢段行洲打了個寒噤,我們此時離船隊也不會太遠,爲今之計,只有衝殺出去,跳江逃命了。外面那人又道:鐵還三,我知道你暗器劍法俱佳,我也不會貿然闖入你屋裡。你若不乖乖出來,我先殺了船上的人,再放火燒了你的船,如此三條人命,比起你一個人出來受死,哪個更划算些?果聽一陣拳腳交加,劉木哼哼唧唧,想是堵着嘴,不然定要殺豬般大叫了。段行洲懊惱道:我還真把劉木給忘了。

鐵還三哼了一聲:我們自己性命難保,哪裡還有暇管他?

段行洲熱血上涌,高叫:他至少也救治過你的性命,你這般無情無義,有誰會與你同舟共濟?你不管,我一個人也能殺將出去。外面的人聽得真切,都是大笑,果見房門砰的一聲大開,正待應敵,眼前卻是一片黑白湯水等物翻飛而來,連忙閃避,噼噼叭叭,沾在身上的都是魚肉湯汁,更有碗碟砸碎在船舷上,飛濺的碎片扎得左近的賊人頭破血流。他們這一通慌亂間,鐵還三已將牆上的箭拈在指尖,閃身在門前,他認清船舷邊的四個蒙面賊人後,便手指輕彈,四支利箭便如強弩發送,嗡然一聲撲面而去。

成了。段行洲大喜,手持匕首搶出去救助劉木,門邊卻閃出一條細長人影,手中白花花長刀揮舞,竟將鐵還三的箭悉數絞落,回手一刀砍向段行洲後腦。鐵還三大驚,即從腰間抽出一條軟劍,強運真氣抖得筆直,向那人刀背刺去,利刃相交,莫說那人心神激盪,胸臆間真氣翻騰,連刀劍下的段行洲也覺耳膜刺痛,一瞬間頭暈腦脹,幾乎昏厥在地。劉木卻甚是乖覺,見賊人首領一時受挫,忙蹲身倒在地下,滾了幾下,將段行洲拱到一邊。

二人連滾帶爬闖至船頭,賊人也隨即聚攏。段行洲將劉木提起身來,胡亂割斷他身上繩索,轉眼四處一望,原來這條船已從船隊中漂出,向下遊衝了十多丈,劉鋒的船隊就在右手邊,聽見此處打鬥聲,船上紛紛亮起了燈,還有不少人在船舷邊呼叫。現在跳水,雖少不了凍上一場,卻也不難逃命。

小三!小三!段行洲往船艙處大叫。鐵還三此時再抖軟劍,劍尖猶如蛇信,直取賊首面門,賊首輕功也頗了得,飛身躍上船舷,在他閃避之際,鐵還三便跳出艙來。賊首此時居高臨下,地勢開闊,長刀大開大闔,刀鋒挾着浩蕩金風,直劈鐵還三面門。

鐵還三身後即是艙房,避無可避,且苦於手中乃是一柄軟劍,只得以劍鍔處架住刀身。他勉力出手救助段行洲,體內虛弱,竟覺此刻渾身血脈被震得翻滾不已。饒是如此,他仍有暇推開長刀,凌空躍起,向着賊首小腹連踢兩腳。

賊首飄出兩尺開外,見鐵還三用力挑起軟劍,又取自己咽喉,忙掉轉大刀,想以刀背相格,卻見那軟劍像突然驚醒的靈蛇,倏然收卷,再躥出時竟分作左右兩路劍花,轉而釘向賊首肩胛。

凌厲的殺氣刺得賊首雙目生痛,着實分辨不清哪路爲虛,哪路爲實,大驚之際,卻見鐵還三渾身一顫,劍尖銳氣一消而散,擦着他的衣衫虛刺在夜色裡。那賊首趁勢揮刀盪開鐵還三利刃,大喝一聲,當頭又是一刀斬下。這一刀依舊沉重,鐵還三隻得如法炮製,硬接一記,賊首電光般收刀再砍,一瞬間連劈五刀,鐵還三一樣連接五招,最後被震得單膝跪地,嗆出一口血來。打你個王八蛋!段行洲劈手將匕首向賊首擲去。那賊首免不了閃避,鐵還三軟劍點地,想蕩身而退,那賊首卻甚機敏,一瞬間擡腳踩住劍尖。鐵還三無暇奪回兵刃,踉蹌退了兩步後摔倒在地,賊首更是緊逼,抽手回來,斜劈鐵還三右肩。段行洲見鐵還三遇險,驚呼一聲,也不顧眼前的賊人手持兵刃圍着,就往前闖。忽聽叮的一聲,鐵還三情急之下,硬生生將賊首的刀刃夾在指間。相交之際,竟聞金石之聲。這一招也大出賊首意料,他往懷中抽刀,卻是紋絲不動。段行洲見狀大喜,呼道:快跑,快跑。

他不知鐵還三重傷之下,一招間幾將真力耗盡,此時不過苦苦支撐,不讓對手奪回兵刃,哪裡還有餘力反擊。

那賊首看得清楚,冷笑道:鐵還三人稱鐵指柔劍,果然名不虛傳。鐵還三細長雙目中怒意噴薄而出,卻只能無聲切齒。身後敵方腳步逼近,隨便是什麼樣的庸手,一刀也可從背後了結自己的性命。

段行洲正被面前三人逼得手忙腳亂,見鐵還三險狀,心裡呼道完了,不禁閉了閉眼睛。忽聽到一聲馬嘶,而且還是半空中傳來的馬嘶。他仰頭觀看,原本晴朗的夜空中有座飛來石峰,壓得星光月華盡皆失色,那烏雲中一支黑蓬蓬的羽箭映出天際浮光,耀人雙目,衝賊首面門撲去。

那賊首見一人一騎天神般凌空飛來,早已肝膽俱裂,待認清了那撲面而來的黑翎,更不及閃避,忙棄了兵刃,仰身向後倒去。那支箭去勢沉重,饒是他拼盡全力仰身,仍被射中髮髻,頭皮被扯掉般劇痛。

此刻上將軍手提黑馬,轟然落於船首,頓將船尾壓得高高翹起,船上衆人隨之滾作一團。劉木正站在船頭,站立不穩,摔向江中。馬上人甩開鞍子,抽身躍起,展臂撈住劉木胳膊,將他扔回甲板。船尾這時也砰地拍回水面,碎浪濺溼人面。段行洲抹臉看時,一人一騎仍端立船頭,就像憑空幻化出來的天神。

威風嗎?馬上的劉鋒俯下眼睛,看着段行洲問。

太、太、太威風了!段行洲張大了嘴巴。

劉鋒哈哈大笑,指着闖上船來的賊人道:從我的船上滾下去。

那些賊人二話不說,翻身就往水裡跳,攀上原先駛來的小船,落荒而逃。鐵還三這才喘過一口氣來,勉強站起,要對劉鋒行禮,眼前卻是一暗,劉鋒魁梧身材突然閃至他面前,伸出手來,啪地在他腦後攢住一柄飛刀。那賊首心有不甘,最後下一殺手,這時見依舊失手,總算死了心,未等劉鋒瞪眼,長嘆了一聲,躍入水中逃命去了。

劉鋒仔細打量鐵還三的面容,脫口道:你不是崤州捕快鐵還三麼?

原來鐵還三的名聲早傳到大將軍耳裡段行洲不由對他刮目相看。正是。鐵還三行禮道,小人奉命上京,途中聽得這夥賊人意欲不利將軍,故此跟蹤他們上了將軍的船。段行洲咦了一聲,劉木忙接口道:正是如此。劉鋒又問劉木:你又在這船上做什麼?

小的給段捕頭送夜宵來的。劉木說着捅捅段行洲,好一陣擠眉弄眼。段行洲摸不清頭腦,見鐵還三也目光灼灼望着自己,只得隨聲附和。一時船工將船攏回,鐵還三便與駱翊、詹柱、巴阡等人見禮。巴阡見了他不知哪來的怒氣,哼了一聲,又不敢當着劉鋒的面發作,拂袖而去。

老駱,老駱。

駱翊卻在獨自沉思,劉鋒呼了多聲才擡起頭來。

你看這飛刀,是哪路哪派人使的?也好查出個端倪。

駱翊將飛刀接在手中,隨便看了看,衝着鐵還三笑道:恐怕鐵捕頭更清楚些。鐵還三舉目望天,故作未聞。

船隊因這場大鬧,故而靠了岸。爲防刺客行兇,累及家眷,故劉鋒帶着駱翊、詹柱、巴阡,再加上年前必須趕到京城的段行洲和鐵還三,連同王九貴、劉木分乘兩條快船先行。段行洲與鐵還三、劉木共乘一舟,抓住他們問個不休。鐵還三冷笑道:也沒什麼可瞞人的。巴阡的侄子在崤州殺了人,這位木二爺的兒子稀裡糊塗地頂罪,讓我翻了案罷了。那位巴少爺今年秋天伏罪銷案,巴阡見了我當然仇人似的。

哦,原來如此。

劉木接口道:雖然我外表粗獷,可內心卻細緻得緊,做人講究的就是恩怨分明。鐵大捕頭遇險,我將他救起,唯恐巴老爺加害,才藏在艙裡。要不是你小子,怎會吵將出來。段行洲聽他言語裡對鐵還三一口一個大捕頭,對自己卻是滿口你小子,怒道:沒有我,你早爲賊人所殺劉木反詰道:倒不知誰將我打蒙綁起來?

這個段行洲語塞,半晌才道,你們對大將軍說謊,也是不對!難不成說鐵大捕頭藏身在此,才引得歹徒上船燒殺?巴阡還不借口將鐵大捕頭趕下船去?劉木對段行洲怒目相視,轉過臉又笑嘻嘻問鐵還三道,鐵大捕頭,你說是不是?鐵還三蹙眉道:想騙別人容易,倒是你們駱先生目光如炬,大半猜中了他們的來歷。

就憑他看了看那飛刀?段行洲笑道。劉木白了他一眼:我家先生的本事大着呢。倒不如我今晚去向駱先生說明,鐵大捕頭日後在船上行事也方便。段行洲苦戰一夜,此時疲乏不堪,便依劉木走了,鐵還三更是舊傷復發,也臥牀休息去了。段行洲一宿好睡,酣夢中卻覺船身一震,想到是不是又有什麼變故,激靈醒了過來,披上衣服推門看時,才發現快船又靠岸下錨了。他探頭向劉鋒那隻船上望去,只見多人圍着,而岸上當地差役刀槍出鞘,將船工縴夫圍在正中初升的朝陽下,兵刃泛着緋紅的血光。出事了?段行洲精神大振,一邊跳腳拔起靴子,一邊向大船奔去。迎面劉木衣衫不整,披了件狐皮斗篷,攔住他的去路:亂闖什麼!

段行洲伸長了脖子:出什麼事了?駱翊聞聲從人羣中擠出來,將段行洲拉到一邊,低聲道:小段捕頭不要闖進去。詹將軍昨晚遇刺,死了。死了!段行洲大吃一驚,昨晚還好好的。

可不是!駱翊頓足道,現在只得等着當地衙門裡的仵作、官差過來,那艙房已經封了。半夜裡才見過,那麼戒備森嚴,大概知道是什麼時辰的事麼?駱翊搖頭道:確切時辰倒不知道,今早不見他從房中出來,只道他睡過頭了,待開門進去,卻見血流了一地,人早已死了。段行洲蹙眉道:駱先生,我也是公門裡的人,不如讓我看看,說不定能找些蛛絲馬跡。

小段捕頭是公門裡人不假,可是既非當地捕役,也非刑部官差。這個

段行洲忙拍胸脯道:駱先生,我是刑部正堂點名的捕役,總比這小地方的差役強些。說得也是。駱翊終於首肯,分開衆人將他帶到房門前,黯然抹了抹眼睛,你進去吧,我是不忍再看了。段行洲聽駱翊的話,本以爲屋內景象會如何慘烈,哪知屋內只是流了一大攤血在地上,除此之外,乾乾淨淨,陳設周全,不見有任何掙扎打鬥的樣子。段行洲尚未走近,卻聽一邊有人喝道:你進來幹什麼?段行洲扭臉一看,嚇得魂飛魄散,叫道:撞鬼啦!撞鬼啦!那人怒道:大白天哪來的鬼!

你不是剛死的詹將軍?

呸!那人啐了一口,我是巴阡。段行洲定神看看巴阡的面孔,想了想,笑道:對不住,對不住。我記混了。

晦氣,晦氣。巴阡又使勁啐了兩口,我問你小子到這裡來做什麼?段行洲道:我是刑部點名的捕快,船上有命案,我當然要來看看。他眼珠一轉,巴將軍又在這裡做什麼?

我看着屋子。巴阡道,一邊又坐回角落裡的椅子裡,默默望去,詹柱屍體正在不遠的牀上。段行洲小心上前,檢驗詹柱的屍首。詹柱仰面摔倒,身上只心口處有一處創傷,傷口圓形,徑約半寸。因不便在仵作動手之前翻動屍體,傷口多深,便不得而知了。段行洲又看了看地上和詹柱衣衫上的血跡,搖頭道:奇怪,奇怪。

有什麼可奇怪的!巴阡大吼了一聲,滾出去!

大將發威確實令人膽寒,段行洲打了個哆嗦,連滾帶爬地躲了出去,在門口窺視,卻見巴阡垂頭捂臉,木然無聲。唉。身後是駱翊嘆了口氣,同袍征戰二十載,未曾戰死沙場,卻在這小小的艙房裡葬送了性命。情何以堪?

不久當地官長地保趕來,地方上死了一位朝廷大員,早將他們嚇得魂不附體,一個勁跪地磕頭。衙役連同仵作等人也均來到船上,仵作查驗屍首後,劉鋒、駱翊、巴阡與段行洲聚在一處,聽仵作回明查驗結果。

那仵作不曾見過大場面,戰戰兢兢半晌才道:這位將軍死時大概在三更,致命傷口原在心口,爲利物直刺心臟。說到死因,衆人都覺傷感,劉鋒哽咽問道:死前可曾受苦?那仵作回道:那位將軍身上並無其他傷痕,也無掙扎的痕跡,想來當即亡故,沒有受什麼苦。巴阡卻道:若堂堂正正交過手,也算死得其所,這個不明不白地死了,算什麼名堂?劉鋒嘆道:現在說這個還有什麼用?那刺客用的是什麼兵刃?仵作道:雖不曾發現兇器,不過據小的看,乃是一枚利錐。此言一出,劉鋒、駱翊與巴阡都打了個寒噤,面面相覷之下,欲言又止。

段行洲知他們心中定是有了些底細,此時卻不方便多問,乃問那仵作道:那兇器定是讓刺客帶走了。可我看詹將軍身上的血跡都是自傷口緩緩流出的,地上、衣襟上全無飛濺的血跡,這是爲何?

那仵作倒答得乾脆:小的不知。劉鋒怒道:這刺客出在你們地方,你們卻一問三不知!駱翊低聲勸解道:老爺,這刺客有些來歷,不是這個小地方的孽障,何必爲難他們。他們與當地官府交涉善後,段行洲便溜出來找到鐵還三,將所見所聞悉數告知,問道:你是大名鼎鼎的大捕頭,不知道有什麼見解呢?鐵還三笑道:沒有掙扎搏鬥的痕跡,說明那兇手應是詹柱相識的人。

確實,段行洲道,詹將軍的傷痕乃利器所傷,而前日的刺客用的卻是流星錘。因昨夜那場大鬧,船隊戒備森嚴,更不見有其他船隻靠近,想要溼漉漉摸上船來,闖到詹將軍面前,再無聲無息地殺了他,真的難啊。

鐵還三又道:若是船上的人,武功要高到一擊必中,也屈指可數。這些人都是劉鋒身邊的頭頭腦腦,詹柱住在哪間艙房,他們多半知道得清楚。段行洲想了想,恍然道:我知道了!兇手是他!鐵還三不料他心思如此敏捷,三言兩語便破了案,當下也肅然起敬道:誰?

賬房師爺王九貴!

鐵還三瞠目結舌:爲什麼是他?

哼哼,我早就覺得王九貴不是好人,盯了他許久了!那日刺客行刺之前,王九貴也在我們席上,待劉大將軍來了,便匆匆走避。我看他定是貪污了府中的鉅款,怕劉大將軍察覺,故買兇殺人。結果那晚刺客失手,他便親自下手。怎麼樣?我說的可對?鐵還三挑起大拇指道:佩服、佩服。哈哈哈。段行洲大笑。

鐵還三道:說來慚愧,我竟走了眼,只道那王九貴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卻不知他竟身負絕學,深藏不露。

那也不怪你。段行洲覥着臉笑,我這便去他屋中搜查兇器。

鐵還三笑嘻嘻拱手道:如此,有勞了。

頓飯工夫,段行洲便訕訕轉回,皺眉道:除了算盤就是毛筆,倒沒有一件如同兇器模樣的。鐵還三奇道:他肯讓你搜查?

王九貴下船採買詹將軍的棺木去了,這時纔回來。他眼珠一轉,伸手將鐵還三從牀上拉起來,胡亂給他披了些衣裳。

幹什麼?鐵還三讓他生拉硬拽地拖到船頭。

你看。段行洲指着前面船上沿着跳板走來的王九貴,悄聲道,你暗中偷襲他,他若閃避得開,定是武功不弱,說不定還能逼他現出兇器。鐵還三四處打量,從艙沿下摘了一枚冰凌,口中道:他若閃避不開呢?揮手將冰凌打出,這段冰凌打在跳板頭上,整條木板突地一跳,王九貴哪有防備?雙臂在空中撲騰幾下,咚地落水。段行洲咋舌道:若閃避不開,就只好落水了。鐵還三裹緊了衣裳,打着戰看周遭的人鬧哄哄撈王九貴上船。段行洲撓頭道:若他真是兇手,更要把功夫藏得緊了。

哼。鐵還三冷笑,那麼兇器呢?

若他帶在身上,屋裡自然是找不到。段行洲仍然不死心。

王九貴被撈上船,險些一口氣轉不過來,白白送了性命,被人攙扶到房中,哆哆嗦嗦換了衣服,剛將隨身的銀秤拿出來,忽聽有人大叫一聲:果然人贓並獲!嚇得他雙手一抖,銀秤當地落在地上。段行洲從帳後跳出來,抓起秤桿,喝道:這便是你昨晚行兇的兇器了!王九貴撲上前去,捂住段行洲的嘴,道:小段捕頭,不要亂說。段行洲放聲大叫:小三!我可找到兇器啦。鐵還三嘆着氣走進屋來,只在火盆邊烤火取暖,任由段行洲橫眉豎目審問王九貴。王九貴聽說段行洲給自己安上了個殺人的罪名,嚇得魂飛魄散,大叫冤枉:我何曾有這種膽子和能耐!

看你見了大將軍就和老鼠見了貓似的,就知道你貪污公款,如今事情敗露,狗急跳牆行刺大將軍!我何時貪污過公款!老天爺!王九貴舉臂向天,不過最近每次見到大將軍,我都想方便方便鐵還三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段行洲揚起手來作勢:你再不招供,我就動刑!王九貴抱頭滾在地下,哭道:爲什麼一定就是我?我一介草民,什麼事能牽扯到老爺?你們倒不如問問巴將軍,他爲戲子跟老爺爭風吃醋;他侄子死時老爺也未曾替他出頭說過一句好話。他總有些恨上老爺的吧?

哦,這倒有點意思。鐵還三細長的眼睛一眯縫,更似兩條漆黑幽深的罅隙。王九貴被他看得心裡發毛,又道:要不是駱先生?他昨晚不在艙房,爲什麼就不是駱先生殺的?段行洲和鐵還三還來不及驚訝,門卻咣噹被人一腳踹開,劉木站在門前,冷冷道:我看是要掌你的嘴了。什麼屎盆子敢往駱先生頭上扣?王九貴抽抽嗒嗒道:你昨晚尋駱先生,他不是不在房中麼?

他在老爺一處。

你自然這麼說了。你是駱先生帶進劉府的小廝出身,你總是幫着駱先生說話

劉木火冒三丈,撩起袖子上前,一邊的鐵還三卻忽然道:木二爺,你的手怎麼了?劉木看看手掌上纏着的滲着黑色膿血的繃帶,道:昨晚讓賊人刺中。這個不說,先讓我打他個頭破血流。

好好好。王九貴道,不是駱先生,是巴將軍總行了吧。劉木哭笑不得:我說你怎麼總是往自家人頭上栽贓?鐵還三道:你們劉大將軍爲人溫厚端正,視兵如子,官場上從未樹敵;他行軍臨敵勇猛無畏,雷厲風行,無論是河西的流寇,還是苗疆的蠻夷,凡是與他爲敵的,早就被收拾得乾乾淨淨。我看定是大將軍無意中得罪了身邊的小人

什麼小人?劉木作色道,老爺府上走動的,都是錚錚的鐵漢,哪裡來的小人?王九貴咕噥道:我看未必。若非段行洲和鐵還三上前阻攔,只這一句話,便可讓劉木涌出全身力氣將王九貴一腳踹死。直到駱翊走進屋來,劉木仍在兀自大叫:你說誰!說出來聽聽。

吵什麼?駱翊蹙眉的時候房中好像冷了那麼一點,連火盆裡紅彤彤的炭火也暗淡了下去。駱翊道:船上死了朝廷大員,正忙着裝殮,你們這邊吵鬧不休,成何體統?劉木道:我是來找王師爺撥銀子的,誰料這邊先審起案子來了。駱翊只搖頭笑笑,便帶着劉、王二人一瘸一拐地走了。

段行洲討了個沒趣,正怏怏不樂,鐵還三卻望着艙沿下的冰凌,若有所思道:小段,若是船上自己人行兇,鮮血濺在衣裳上,總有讓人察覺的時候。如果兇手取一段冰凌行兇,無須拔出兇器,待冰凌融化,血才慢慢流出,便無這等顧慮。段行洲呵了一聲:我也是纔剛想到,讓你先說出來了。前些日子,我看巴阡取冰凌刺魚,以他的腕力內力,在出其不意間刺殺詹柱,易如反掌!鐵還三點頭道:嗯。就算你說得對,兇手是巴阡,那麼他爲什麼要殺詹柱呢?何以從苗疆出來這麼長時間沒有動手,偏偏這時才下手殺人?段行洲心念飛轉,想了想道:我知道啦。

你又知道了?鐵還三訝異已遠不如剛纔。

我想出了兩個緣由。

其一,巴阡與詹柱在戰場上結仇,一直想殺之而後快,卻沒有機會下手。前些天有刺客行刺大將軍,他便藉此機會殺了詹柱,大家都疑是刺客殺錯了人,全想不到他身上,他便可以逍遙法外。不料你我大捕頭在船上,看清了他的伎倆。哼,等他露出馬腳,就可拿他。

哦。鐵還三懶洋洋敷衍,那麼其二呢?

其二,那日的刺客分明是個婦人裝扮,行刺不成,也不見她跳水逃跑,一定是藏在船上,巴阡和詹柱與她不期而遇。王九貴也說巴阡爲了戲子竟敢與大將軍爭風吃醋,定是見刺客美貌,與詹柱爭鬥不休,在那刺客的挑唆下,先將詹柱殺死,然後便要尋機刺殺大將軍。爲今之計,要緊盯住巴阡,在他準備再次下手時,將他人贓並獲。若不是因傷口痛,鐵還三聽了段行洲這兩段七拉八扯,定要立時笑死,他嘆了幾口氣,勉強忍住笑意,更有一件事百思不得其解,便嘆了口氣,問道:小段,我見識了,你是極聰明的人。我倒是想請教,那自稱寒州無敵的張笑哥是如何被你拿住的呢?段行洲想了想:我跑到張笑哥家裡,將一個花盆架在門上,他回來時一推門,那個花盆就砸在他頭上,他昏死過去,自然束手就擒。足見我有勇有謀,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