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詹柱屍首裝殮之後,運至岸上,等大船隊到了才起運進京安葬,駱翊又遣人去船隊通知詹柱家眷,這才繼續北上。此時兩岸都是昏黃蒼白的蕭條,冷風裡連個行人農戶都不見,巴阡倚在船舷邊,想到詹柱從前與自己同袍時光,是如何的意氣風發,兩人多少大仗裡殺出一條血路出來,如今位列朝堂,一朝夢醒,兄弟已不明不白命送黃泉,忍看白雪委地,枯樹昏鴉,更是讓他傷心欲絕,禁不住滴下淚來。

哈啾。船尾有人打了個噴嚏,巴阡扭頭一望,卻見一個腦袋鬼鬼祟祟探出來,又倏地縮了回去。誰?巴阡大喝了一聲。

段行洲扭捏轉出來,笑道:是我。你在我船上做什麼?

這個段行洲眼珠一轉,指着太陽的方向,道,從早上起來,就想打噴嚏。巴將軍船上太陽曬得正好,望過去,眼睛一眯,這個噴嚏麼,總算打出來了。滾,莫在我船上惹厭。

段行洲甚是聽話,一溜煙地跑回自己船上去了。巴阡罵了幾聲,轉到劉鋒艙中說話,告辭出來,推門又見段行洲立在門前,神色尷尬,好像被巴阡嚇了一跳。你怎麼在這裡?

我、我來給劉大將軍請安。

巴阡看他在門前一本正經報名,只得搖搖頭回自己艙中休息。這一日只要巴阡出房,便能看見段行洲笑嘻嘻向他望着。出門吃飯,他靠在船頭往江中漫不經心地吐口水;出房方便,他倚在船舷看河水奔騰;就算在船頭觀景散心,也有段行洲遠遠地陪着他嘆氣;巴阡橫眉怒目而視,段行洲卻笑眯眯向他拱手致意。俗話說揚手不打笑臉人,巴阡也無可奈何,哼了一聲賭氣回房。呵呵。駱翊看在眼裡,笑起來,將支起的窗慢慢放下。屋外又空蕩蕩的只有段行洲一人獨立。鐵還三在房中道:進來吧,就算他要動手,也要等夜深人靜。

就是你這種人白天放寬了心,給兇手可乘之機!段行洲怒道,你不要說得好聽,不如你出來盯着巴阡。鐵還三便不失時機地呻吟起來:傷痛啊他嘆了口氣,翻身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倒頭就睡。

段行洲卻有些鍥而不捨的脾性,硬是從白天盯到了夜裡。他裹着大棉袍,縮在船頭的陰影裡,雖瑟瑟發抖,仍直勾勾望着前面快船的兩舷,不敢稍有懈怠。江上的夜風真是凍徹骨髓,他心口那點熱氣早就被剝得乾淨,颯然風聲中,咔嗒嗒作響的,只是他牙齒打戰。自己的聲音倒似不相干的人發出,段行洲聽得有趣,全沒有察覺前面船上咯的一聲輕響,待到頸中一痛,氣息阻滯,才發現一個繩套趁着北風兜頭罩來,牢牢鎖住自己的咽喉。繩子那頭猛拽,段行洲不由自主向前撲倒,只覺腦袋幾乎被活生生扯去,哪有氣息呼救?他伸手抓住繩子,不料對面那人卻有拔山之功,繩索一抖,幾將他凌空掀起。段行洲不得已又向前踉蹌五六步,就要衝到兩船首尾相接處,腳上卻絆到了纜繩。他靈機一動,伸足纏住纜繩,穩住身軀。此時得暇向對面望去,只見黝黝的黑暗裡,一人彷彿站在無盡的洞穴深處,只見一團模糊的黑影。隱約見那人在艙沿下微微展臂,頓有三道晶亮的鋒芒破空刺來。

果然是冰凌!段行洲知道厲害,在地上翻身滾出三尺開外,手忙腳亂中竟還將靴筒中的匕首拔出。冰凌在甲板上擊得粉碎,冰碴打得他面頰生痛,鬢角一熱,已淌下血來。他趁此時割斷鎖喉的繩索,剛擡起頭,眼前又是冰凌撲到。段行洲大驚之下拔身而起,空中扭轉身軀,兩根冰凌幾乎擦着他的鼻尖掠去,卻還有一根正中他的胸肋,瞬時彷彿血脈倒流,心窩中的血液幾乎要從口中噴出。他脫力仰倒,背脊上卻無受力之處,扭頭看時,人已在船舷之外,黑沉沉的江水撲面而至。他奮力展臂,堪堪攀住一處船舷,滾滾南下的江水一往無前地涌向他身前,幾乎將他沖走。

脅傷處痛得他百骸俱裂,無力攀上船去,而喉間仍火辣辣的,只能呀呀作語,呼不出聲。耳聽得有人開啓門戶,一時也分不清是哪條船的哪間艙房。江水洶涌、剝去他身上不多的熱氣和氣力,段行洲知道自己支撐不了多久,想到自己往日的氣概,從來的志願,不由悲從中來,想放聲大哭,口中卻是咿咿呀呀,倒似剛死了丈夫的小寡婦,豪邁不足,悽切有餘。

頭頂上有人笑道:不過是個小捕快,你的前塵往事不足掛齒,只有你自己哭罷了。鐵還三瘦硬的雙手抓住他的腕子,將他提到甲板上。

段行洲倒在地上,張嘴道:巴、巴、巴

巴阡?鐵還三悚然動容,難不成真讓你猜中了?他扶起段行洲,向巴阡房中跑去,到得門前,便見巴阡的屍首橫於地上,胸前一柄修長烏黑的利錐森然映着屋內的燈光。死了?鐵還三抽了口冷氣,想上前檢視屍首,忽聽對面艙房哐當作響,駱翊高呼刺客,兩人勃然變色,又奔向對面船舷,還未轉過船頭,江面上便撲通一聲。

跳水走了!駱翊趴着船舷向下望去。劉鋒聽到動靜也披衣搶來:刺客?駱翊點頭,又問:老爺可好?鐵還三嘆道:大將軍無恙,巴將軍卻死了。劉鋒與駱翊俱皆失色,口上急問:怎麼回事?一邊跟着鐵還三與段行洲奔向巴阡屋子。巴阡屍首仍在原地,鐵還三一望之下卻是大驚。屍首上那柄利錐轉瞬的工夫不翼而飛。劉鋒和駱翊撫屍悲慟之際,劉木、王九貴二人也小心翼翼地趕過來,也有船工被驚動,遠遠指手畫腳地議論。鐵還三與段行洲面面相覷,各自尋思那兇器被什麼人盜走。

路是趕不得了,靠岸下錨之後,船工等人爭先上岸,彷彿這兩隻快船是凶宅一般,避之不及。劉木等人忙着善後,劉鋒與駱翊得暇叫來段行洲和鐵還三細問經過,段行洲還說不清話,鐵還三便大略講了,又問道:駱先生,那刺客既然到了先生房中,先生可曾認清那人相貌?駱翊道:我原是聽到巴將軍房中有些動靜,像是有人摔倒一般,夢中醒了過來,睜眼便見一人站於牀前,他見我醒過來,卻是嚇了一跳,轉身就逃,撞倒了椅子,跳江逃逸。他蒙着臉,實瞧不見他相貌如何,身量麼,倒與我差不多。鐵還三道:先生不介意,可否讓我們去房中看看。駱翊一怔,當下道:但去無妨。鐵還三在駱翊房中細細查過,扭頭見段行洲站在角落裡,抿起嘴來沉思默想,不由笑道:你不張嘴時,倒有些大捕頭的氣派。段行洲指着喉嚨,咿咿呀呀地咒罵。他們轉回劉鋒房中,又問駱翊刺客所使的兵刃。駱翊搖頭道:實在不見他挾有兇器。段行洲跳將起來,衝到艙沿下,折了一條冰凌,連比帶劃,衆人總算明白他遭人用冰凌偷襲,駱翊房中的人只怕攜帶的也是冰凌了。

既是蒙面,用的又是這種不着痕跡的兇器,定是船上的人!駱翊道,快去問個清楚,看船工裡少了什麼人沒有。劉木領命去了。駱翊又問巴阡身上的兇器,鐵還三道:實在太過匆忙,只看清是枚細長的鐵錐。劉鋒長嘆一聲,道:不用說了!這刺客要殺的不只我一人,當年因破河西匪寇的功勞升遷重用的,就是我們四個,看來是河西那股人的餘孽,今天找上門來要將我們四個趕盡殺絕了。

老爺何出此言?駱翊道,多少年過去了,要報仇早就來了。

那破城錐又當何解?劉鋒反問道,若是其他仇家,何必用利錐來殺人?破城錐?段行洲一直說不出話,這時卻突地問出這麼一句,在座的人都是一驚。唉!駱翊頓了頓手杖,老爺說話真是不小心。劉鋒道:也罷,這件事知道的人也不少,說與這兩個刑部的俊才知道,也沒什麼。鐵還三道:難道大將軍當年克敵制勝,和這個破城錐有什麼干係麼?

不錯。劉鋒道,當年河西匪寇五萬餘人,出多峰,走中原,勢如破竹,連下河西十五郡,霸佔城池,朝廷三番五次征討,無奈敵將守城有方,均無功而返。我那時是大將軍府麾下大將,也算小有名氣,朝廷便將河西的爛攤子甩到了我的頭上。要知河西流寇屢挫王師,栽在他們手上的大將已有十數人。我行伍出身,早就有捐軀報國的決心,但強敵當前,國家危急,就算我願意死在沙場之上,可舉兵便是勞民傷財,更不要說那些追隨我的士卒的性命了。出征之前,我寢食難安,苦思破敵之策,也沒有一個計較。老駱那時是我的幕僚,見我愁苦,便獻上一計。

破城錐?鐵還三脫口問道。劉鋒道:倒也不是破城錐。他不過讓我走了一趟巢州,尋到他的舊友,那人名叫夏攸,喜弄機巧之物,件件巧奪天工。那時夏攸研製了七件破城的利器,老駱言道,想要從流寇手中奪回城池,須要求他。夏攸倒也爽快,當即給了我一件,我心中還有些疑慮,夏攸卻大笑道,只這一件便足矣了。

那就是破城錐了?

不錯。我命人採製精鋼,按着夏攸的紙樣和模型放大,趕出了十件丈餘長的破城錐。戰場上果然是神兵利器。

是如何個威風法?段行洲雙眼爍爍放光,湊得更近了。劉鋒道:那破城錐在城下以機關發射,一擊便能洞穿城牆,然後從尾部彈出一對倒刺,卡住城磚,城下將士再以絞盤使力,收回破城錐,那城牆便轟然倒塌,我軍就能殺入城中。段行洲卻問:那州府之城,厚重得很,一枚鐵錐就能洞穿?劉鋒道:也有不能洞穿的。不過依夏攸之計,在錐中埋藏火藥,嵌入城牆中爆破,也是威力無窮。那匪首就是在城頭因城牆坍塌活生生砸死斃命的。段行洲與鐵還三都是嘖嘖稱奇。劉鋒又道:河西的匪寇就吃虧在破城錐一件上,我成功立業也在破城錐一件上。現在他們找我報仇,用利錐殺人,要我知道仇家的來頭,也是不足爲奇。

鐵還三想到一件事,忙問道:那麼這次刺客所用的兇器就是破城錐了?劉鋒搖頭道:不可能。駱翊在一旁接口道:要知這破城錐落在誰手裡,誰就能稱霸中原,朝廷如何敢讓破城錐流傳於世?不消說圖紙原物俱皆毀去,就連參與趕製破城錐的工匠,也被殺得乾乾淨淨。這個世上再也沒人知道如何製作破城錐啦。段行洲隱隱替夏攸擔心起來,忙問道:那麼夏攸呢?駱翊望了望他的神色,愴然微笑道:小捕頭的心腸倒好,還惦記着夏攸這個人。他慢慢站起身來,目光掃過在座的人,嘆道:這是陳年的舊傷疤,揭破了,更是痛徹肺腑他一瘸一拐地走出門去,像是走入地獄的幽魂,片刻便消失在夜色裡。

鐵還三和段行洲在他蕭瑟的尾音裡打了個寒噤,又都看着劉鋒等他說出下文。劉鋒也是黯然半晌,才道:夏攸自然脫不了干係。還未等我們凱旋迴來,朝廷便遣專使,隨便找了個緣由將他問罪抄家,結果竟未查到剩下的六件兵器,最後只得將他舉族連坐,一家人妻離子散,現在恐怕也死得差不多了。

什麼?段行洲怒從心生,不由大叫道,夏攸也算有功於朝廷社稷,怎麼會招致如此下場?劉鋒垂下頭來道:這七件神兵出世,難免社稷大亂,夏攸雖死得不值,但天下太平,總有人記念他一腔怨血的好處。

大人真是這麼想?鐵還三眯起眼來盯緊劉鋒的神色。

劉鋒道:說到底是我害了他。我雖上疏多次,均被一一駁回,更遭朝廷猜忌,賦閒兩年,方重新出仕帶兵。如今上了歲數,更覺這輩子就算立下多大功勞,做過多少好事,都不能彌補這一番愧疚。

段行洲與鐵還三看他難過,也覺黯然,一屋人默默無語,各自傷感。這時劉木卻來回道,船上的船伕未少一人,刺客不知所終。

劉鋒自牆上摘下劍來,冷笑道:好!就讓我等着他找上門來。話音剛落,就聽駱翊在房中驚呼一聲,劉鋒大驚,叫道:老駱!撲身向駱翊房中搶去。鐵還三和段行洲也是吃驚不小,緊跟其後。駱翊的艙門砰地撞開,駱翊踉蹌兩步摔倒在劉鋒身上。劉鋒俯身一望,只見一條鐵錐刺在駱翊腿上,鮮血淋漓,從桌邊一直灑到門前。

老駱!劉鋒睚眥欲裂,將駱翊扶住,伸手去拔他腿上的鐵錐。

不可!鐵還三與段行洲都是大叫,卻阻之不及。劉鋒的手掌剛碰到鐵錐,便聽叮的一聲,兩隻獠牙般的倒刺從錐中彈出,刮破劉鋒手掌,幾乎削去他的手指。破城錐!四人都是驚呼。駱翊握住倒刺下的錐身,大叫一聲,將鐵錐拔出。劉鋒捂着手掌,問:你怎麼樣?刺客呢?剛說了這句話,只覺一股森森冷氣從手掌的傷處向全身經絡亂竄,一瞬間,便覺右半身發麻,站立不住,跌坐在地。老爺!駱翊爬了一步,抓住劉鋒的手,老爺怎麼了?

劉鋒傷處已變得一片青黑,體內毒氣蔓延,苦不堪言,他咬緊牙關,從牙縫裡迸出聲音來:那錐上有毒!自此不敢說話,調理內息,想將那劇毒自經絡逼迫出去。駱翊凝神望着劉鋒,忽聽段行洲嘆了口氣:駱先生,將解藥拿出來吧。他渾身猛地一抖,擡頭看着段行洲:你說什麼?連劉鋒也是心中突地一跳,幾乎嗆出血來。段行洲道:看詹柱、巴阡兩位將軍死狀,兇手定是他們平日裡諳熟之人,我本也不願疑到駱先生頭上,可適才察看先生艙房,卻見少了一把椅子。難道我們發現巴將軍死時,先生大叫之後,往江心裡扔的,不是那把少掉的椅子麼?劉木也已跟到駱翊艙外,聽段行洲言語,忍不住罵道:小子信口雌黃,在這裡誣衊先生!先生艙中不可以只有三把椅子?

劉大將軍這樣的朝廷大將乘坐,就算是快船,船老闆也不敢怠慢,駱先生艙中的八仙桌,怎麼會只配三把椅子?段行洲反問,我原本也不明白先生用意,剛纔聽了破城錐的故事,又見着了真正的破城錐,方知先生這招調虎離山,爲的是怕我們誤打誤撞,在大將軍之前碰到破城錐,觸動機關,我們倒黴失了性命事小,妨礙先生毒斃大將軍事大啊。

鐵還三也上前道:駱先生還是請起吧。那刺客若想將四位逐一刺殺,不會不知先生天生殘疾,破城錐別處不刺,偏刺在先生無用的腿上,武功既差,想必腦子也不好使;一擊不中,便急着逃跑,沒有執著的血性。這樣的刺客如何無聲無息殺死兩員上將?他口中說話,卻突然扭身,啪地抓住劉木的手腕,只見劉木手中解腕尖刀的鋒芒距劉鋒後心不過半寸。

劉木眼中的訝異稍縱即逝,眼看鐵還三將自己的手臂掰開,右手手指疾彈,尖刀立時射向劉鋒後頸。鐵還三也顧不得難堪,伸足踹了劉鋒一腳,劉鋒向前撲倒,躲了開去。劉木雖然右手受制,卻仗身高臂長,揮臂將鐵還三帶開一步,左手趁機從劉鋒劍鞘之內拽出長劍,回手斬向鐵還三腰際。鐵還三卻不願輕易放脫劉木,忙雙足點地,身子凌空平平展開,那劍鋒便從他飛轉的身子下一掠而過,砰地斬在艙板上,嵌住不動。劉木的右腕還扼於鐵還三之手,他如此轉身飛旋,竟將劉木右肩扭斷。劉木慘叫一聲,捂住肩膀跪於地上呼痛。鐵還三摔開他手,冷笑道:我替人平冤昭雪,你便當我是個好的。如今又怎麼想呢?

劉木切齒道:只恨自己糊塗,將你救上船來。

鐵還三的笑意隨眼眸裡的寒光一迸而出:這便是啦。

駱翊此時仗拐起身,慢慢坐回椅中,傷腿血流如注,一路拖出一條血痕。劉鋒見他披血端坐,居高臨下俯視自己,那目光猶如死灰,沒有半分活氣,一時寒意心生,顫聲道:你們兩個都是我最親近信賴的人,那日刺客來襲。老駱,你還助我退敵,現在這又是爲什麼?駱翊慢慢道:刺客?你不認得她了?當年你在夏府作客,她還纏着叫你將軍叔叔,多年不見,是什麼讓她冒險刺殺於你?劉鋒抽了口冷氣,頓時體內劇痛難當,半晌方能開口問道:夏攸的女兒?她還活着?駱翊從懷中抽出一件事物,啪地摔在劉鋒面前,劉鋒一望之下,臉色一片煞白,連眼角也不住抽搐,冷汗自額角不住淌下,當真是惶急狼狽。

駱翊見他如此,忍不住嘆了口氣,挪開目光,幽幽道:這是你當年在河西軍前急遞朝廷的密摺,你不認得了?劉鋒啞口無言,房中頓時一靜。段行洲看看駱翊,又看看劉鋒,心中好奇難耐,終於忍不住上前拾起摺子,展開速速讀完,忽地扭頭看着劉鋒:你,是你

什麼?鐵還三見狀也不禁問道。

他、他、他段行洲卻一句話也說不出,指着劉鋒語無倫次。

駱翊慘笑道:不錯,就是他。夏攸授他破城錐克敵制勝,他卻在軍前密摺上奏朝廷,務必搜回七件破城利器,銷燬圖紙,剷除夏攸!他這個摺子裡,觸目都是殺字,滿篇都是死字,跟着去的,是千條人命。若非我老友那雙孤兒想盡辦法,冒盡奇險從大內盜出這個摺子和抄家的上諭,只怕我至死都矇在鼓裡,以爲他爲夏攸周旋,蒙忌棄用;只怕我至死還對他心存感激,恨不得爲他豁出命去。段行洲問道:如此說來,那夜的刺客果真沒有下船,而是躲在駱先生艙中?

駱翊指着劉鋒道:我倒願意那夜就讓那孩子將我殺了纔好,不要讓我知道這人的嘴臉。你我相交二十年,這真的是你嗎,老爺?他一聲老爺喚出,竟是辛酸無比,段行洲扁起嘴,幾乎流下淚來。猛聽劉木大叫一聲;先生,你答應小姐取這禽獸性命,可不要念及什麼情分了。

不錯。駱翊道,若非夏攸一家相助,我和劉木三十年前就是泉下之鬼了。我非但不能報答夏家恩情,還一句話引狼入室,給夏家招致殺身之禍。除了我,誰能爲他家報仇!他將手中的單拐在地上一頓,一隻黑黝黝的槍尖似索命的厲鬼般,拐頭上錚然躍出,老爺,你費盡心機銷燬破城錐,哪知我這裡還藏着一件夏攸親手打製的原物,它雖一時殺不了你,這柄短槍也是夏攸的遺物,你死在這槍下,也不冤枉。

先生!段行洲說話前先退了兩步,覺得駱翊的槍尖不會立時刺到,才放心大膽地勸道,先生要的是大將軍的性命,現在已然冤殺了詹柱和巴阡兩位將軍,算是賺了一條人命,就罷手了吧。萬請先生賜予解藥,解大將軍身上劇毒。駱翊道:當年河西大戰已近尾聲,軍前忽然少了這兩人,我還道他們潛入敵後,包抄敵軍。原來這兩個在夏家稱兄道弟住了月半的人,爲查抄夏家領路去了。他們兩個又算什麼冤魂?

劉鋒忽而長噓了一口氣,道:他們兩個不過聽我差遣,你也沒有放過,殺我之心是鐵定了的,哪裡還會留着什麼解藥?

不然。鐵還三將劉木的傷臂拽到劉鋒面前,全不顧劉木呻吟,一把扯掉他右手上的繃帶,大將軍看木二爺手心的傷口與大將軍的傷口是不是一樣?果然連長短深淺都全無二致,血肉青紫,是中過毒的跡象,詹將軍死後,木二爺纔多了這個傷口。小人久居苗疆,對苗毒還是有點研究,這傷口所中之毒與這柄破城錐上一樣,都是七裡飄香。以小人的推斷,駱先生刺殺詹將軍當晚,將破城錐留於屍身之上,預備驚動大將軍前往審視,一旦大將軍觸動破城錐機關,定會中毒身亡。可是那晚劉木爲尋駱先生說話,尾隨而至詹將軍房中,見詹將軍重創倒地,撲上前去解救而觸動機關,當即中毒。好在他是駱先生小廝出身,與夏家淵源頗深,因此得駱先生拿出解藥救治。

倒也算冤有頭,債有主。你二人共同謀劃,是應當的。劉鋒長嘆道,昨晚老駱將兩個小捕頭從巴阡房中調開,趁機將屍首上鐵錐盜走的,便是劉木了。段行洲懇切道:我知道先生平時的爲人,是個光明磊落的君子,爲什麼偏要用毒殺的伎倆?我勸先生賜予解藥,堂堂正正與大將軍一戰,不辱夏老先生神器。駱翊對他微笑道:小段捕頭年輕,未逢其時。劉大將軍一身神功,海內無敵。這些年鋒芒收斂,撂下了功夫,我原以爲能出其不意當面刺殺於他,不料那晚見他提馬躍江解救你們的情形,自知不是他的對手。若非他遇刺之後飲食上極爲小心,我早已在飯食裡投毒,何必大費周章?你覺得我是小人,但他做下這等陰險的勾當,哪配堂堂正正地戰死?他身形端坐,慢慢橫過手中短槍,長及一尺一寸的筆直槍鋒迫不及待匯聚了主人殺伐之氣,猛地斂成一道漆黑的鋒芒,在他微微弓身蓄勢時,面前的段行洲只覺自己肺裡的空氣一下子被抽離了身體。

稍後的鐵還三也凜然退了一步,駱翊見他們神色凝重,朗聲道:來、來、來。要解藥就從我槍尖下討。你們再退一步,便任由我殺了這人了。

段行洲與鐵還三面面相覷,段行洲急得眼珠亂轉,鐵還三已上前一步,冷笑道:駱先生,我二人也是刑部點名的捕快,上京路上遭遇兇手,若非但未將其擒住,還任其殺了朝廷一品大將軍,這名聲傳出去,好說不好聽。你與大將軍仇恨難解,換了我也欲除之而後快

大將軍!段行洲連忙打斷鐵還三的話,對劉鋒道,這話可只是鐵還三說的,我是秉公守法的官差

哼!鐵還三冷森森瞥了段行洲一眼,又接着道,不過駱先生執迷不悟,硬是要砸我的飯碗,我當仁不讓,便會會先生前輩高人。

駱翊笑道:你背上創傷乃是餵了劇毒的利箭所傷,不過十幾日工夫你便能散去瘀毒,大戰江湖豪傑。你年紀輕輕,已身負上乘武功,哪裡在乎刑部一個捕快的頭銜?你這麼說,也由得你!他話音中張臂出槍一擊,槍勢凜冽浩大,一去不回,艙板似乎隨着他的槍勢猛地向外膨脹,虎口般放聲一嘯!

那鋒芒並非刺向鐵還三,而是突然到了劉鋒面前,臉上火辣辣的灼痛中,劉鋒流露的卻是決心一死的茫然。鐵還三早有準備,閃身推倒劉鋒,劈手握住槍桿。槍勢暴烈,氣勢稍頓,卻仍將鐵還三的身子直抵出去,連人帶槍撞破艙板,冷夜寒風颼然刮擦鐵還三的脊背,令他生出一種摧肝裂膽的驚悚。他失勢之際,仍有餘力蕩身躍起,落在艙頂之上,運力踩破艙頂,又衝回房中。駱翊叫了聲好,收回短槍,招式沒有半分變化,蓄力又是一擊。鐵還三拼盡全力攔住前面一槍,此時已覺不支,見這槍又直奔劉鋒,正待勉力支應,卻見劉鋒突然長身而起,雙掌一合,將槍尖拍入掌中。滿室咆哮頓時消散,劉鋒衣袂鼓漲,一瞬間身軀猛然高大,令人不敢仰視。要殺由你!劉鋒咆哮一聲,卻聽我言!

室中衆人訝然望着他虯髯翻卷,虎眉飛揚,一時無人敢出半聲。

劉鋒道:你可曾想過夏攸的兵器一旦落入不臣之徒手中,中原浴血,朝廷崩壞,死的人萬萬計,他們比之夏家的人命,又卑賤麼?你心愧疚,我又何嘗不寢食難安?若非南疆不安,我已解甲歸田,日日祈求老天叫我早死,償還夏家的血債。老友!這件事上,忠義不能兩全。你做了我,又當如何?又當如何?他睚眥欲裂,口中噴血,厲聲問完這兩句話,放脫了駱翊的槍尖,閉目垂下淚來。

駱翊擡頭透過破碎的艙頂,望着天際暗淡的彎月,嘶聲道:我若做了你他說到這裡,抽了口冷氣,獨坐在月色之下,不住喃喃自語,我又當如何?又當如何?他天生殘疾,體質虛弱,年輕時強練霸道武功,到中年便委身病榻,適才兩槍耗盡他畢生心血,怒擊不中,渾身卻在顫抖不已。鐵還三見駱翊魂非所屬,知道此時機會難得,駱翊腿腳不便,只須將劉鋒拖出房中,便已安全了大半。劉鋒固然求死,卻因毒傷發作之下強接了駱翊一槍,這時無力甩開鐵還三,只得任由他半拽半拖地到了船舷邊上。先生!劉木見他們逃脫,急得大叫。駱翊猛然驚醒,撫了撫胸前,按捺翻滾的氣血,嘆了一聲:罷!你心中那點愧疚,還是由我來超度了吧。他起身要追出門去,段行洲卻從鐵還三撞碎的木屑爛板中晃晃悠悠爬起來,閃身攔在駱翊面前。駱先生。他抱拳一揖,恭敬道,我先前一直盯着巴將軍,定是妨礙先生行事,先生氣惱,恕罪則個。駱翊微笑道:我本欲將你擊落水中,你還要我恕罪?段行洲道:是。還要多謝先生出手留情,若先生想取我性命,我哪裡還能在這裡惹厭?駱翊上下打量他:你想阻我?

晚輩有一事不明,想請教先生。段行洲撓頭道,詹將軍屍首上的鐵錐雖被木二爺觸動,可劇毒尤在,木二爺也無走漏先生謀算之虞,先生爲什麼不將鐵錐倒刺收回,重新佈局?駱翊冷笑道:此錐名破城,發出的倒刺用於撕裂城牆,豈會那麼容易收回?這件破城錐雖小,卻和實物一般,需用專門的機關絞盤,方能將倒刺收回。

原來如此。段行洲撕開袍角,取了一截棉布裹在手上,俯身從地上將破城錐拾起,雙手扳住兩支倒刺向內使力,耳聽咔嚓嚓嘈雜刺耳,那兩支倒刺在他手中竟慢慢向錐身中收回。駱翊看着破城錐在他手中收回鐵錐模樣,不由大驚失色。

段行洲手中彷彿握着一柄匕首,將破城錐哧哧有聲地凌空虛刺幾記,方收轉回來,平舉破城錐,向駱翊施禮。這兩件兵器都是夏老先生的傑作,它們交鋒,不知夏老先生會怎麼想?他憂心忡忡望着駱翊蒼白的臉色,又勸道,先生的槍法石破天驚,可惜所耗真力過甚,先生千萬不要再勉強了。罷手吧!駱翊卻不願再說一字,只是慢慢舉槍,向着段行洲眉心凝神刺下,槍尖凝滯着寒江寒夜裡的寒風,冷得讓人透不過氣來。段行洲舉起破城錐,瞄準槍桿,卻像被這殺意冰凍了似的,覺得自己的血液也流得慢了許多。先生!他忽然退了一步,收回破城錐,我想刺斷先生的槍桿,但先生的槍抖得厲害,我可刺不中啊!

哈哈。駱翊放聲大笑,對不住!他垂下槍尖,一派枯槁,頹然跌坐回椅子上,伴了他一生的柺杖叮地從他手中落在地上。劉木仔細看看他的面色,終於抱住他的雙膝,悲慟起來。

京城在望的時候,劉鋒的毒傷也解盡了。不過一夜工夫,上將軍鬚髮皆白,就像希望冷如匕首般的江風能將自己吹得支離破碎般,他只愛佝僂着腰,在船頭一站就是一日。

岸上三乘快馬飛馳而來,爲首的正是公子劉覃,身披縞素,幾乎無法從雪地裡將其分辨出來。他招呼了小船靠上船隊,尋得劉鋒,跪地叩首之後,泣不成聲。劉鋒撫着他的發冠,嘆道:報應已來得太遲,我們三個老傢伙自當慶幸,有什麼可以悲的呢?

侄子一路過來,走到駱先生停屍之處,他們道先生的遺體已被盜了。

中原素裹,在大太陽底下,白花花照得人滿目生花,段行洲和鐵還三憑舷聊天,卻聽得清楚。鐵還三爲避開陽光,眯起了眼,他的眼睛本就細長,如此更變成一條濃黑的細線。他瞥了劉鋒一眼,對段行洲道:看來他也快了。嗯?段行洲眯起眼睛,張大嘴巴看着太陽。

說到底,駱先生還是殺了他。鐵還三手扶船舷嘆氣,劉鋒大概等不到夏氏姐弟追到京城了。

只盼他們將駱先生的靈柩移去,好好安葬。段行洲道。這兩人又打了一會兒哈欠,伸了伸懶腰,鐵還三忽又問:你與駱先生一戰,究竟什麼情景?

哈啾!段行洲往江心裡打了個噴嚏,我忘了他笑嘻嘻拽起袖子,慢吞吞擦拭沾在鐵還三手背上的鼻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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