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心意

君珂哪裡願意讓他受一絲損傷,伸手就要推開他,納蘭述一側身讓開她,走到醜福的另一側。百度搜進入索

醜福睜開眼,看看兩人,嘆息一聲,道:“統領,當初承你救命之恩,醜福這條命,原本早就打算賣給你,不想後來出了那事,如今我自求解脫,已經算是毀諾失信,如何能要你再爲我擋刀?統領好意,我心領了,還是讓我自己來吧。”

又轉向納蘭述,“大帥,請珍重有用之身,不必爲我這個罪人有所憐憫。”

君珂平靜地看着他,“醜福,當初把你從刑臺上救下來,你的命就是我的,你要解脫,也要問我同意不同意,現在,我不同意。”

納蘭述則笑了笑,“罪人?若說你有罪,那也是該堯羽來背,你是爲了助我堯羽,纔會出這事,我沒有眼睜睜看你去死,自己幹站一邊看熱鬧的道理。”

“是!”堯羽衛們立即從人羣中擠過來,“我們也算一個!”

鐵鈞默然上前一步。

鍾元易猶豫了一下,也邁動步子,一邊悄悄瞪自己那個探頭探腦的兒子,低聲罵,“這也是你摻和的?滾一邊去!”

幾位將領一動,所有士兵齊齊上前一步。

黃沙城的罪徒沒有動,卻都抱起了膀子,斜睨着雲雷軍,大有“你們敢當真我們就敢殺人”的意味。

舒平等人頓時勃然變色。

“說得好好的事,你們這是要毀約嗎?”舒平手按在腰間刀鞘,冷然環顧四周,“好啊,很好啊,什麼但求解脫,什麼情深意重,說到底,還是想將我們留在這裡,斬草除根!”

“大帥!統領!兄弟們!”醜福原地轉了個身,一個頭重重磕在塵埃,再擡起時已經滿面鮮血和塵土,“不要意氣用事!不要爲我輕擲性命!我真的毫無怨尤,六萬人命,我背不起,今日終於可以放下,我很感激!”

衆人沉默看他,有人唏噓着背過臉去。

熱淚滾滾落下來,將醜福臉上的鮮血和泥土沖刷成兩道鮮明的溝,他痛苦得肌肉扭曲,眼底光芒瑩瑩,“兄弟們一路護持,生死與共,危難當頭依舊不丟下我,此番恩德,在此謝了,來生必報!但現在,求你們成全我!”

求你們成全我!

一聲慟喊震得塵土浮揚,君珂嘆息一聲,輕輕道:“大家都退下吧,冷靜些。”

納蘭述揮揮手,衆人無奈嘆息一聲,默默退開。

若能以武力解決,何至於如此?恩仇化解,從來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需要犧牲,需要耐性,甚至需要時間和機緣。

寬恕,纔是恆久忍耐。

“還是我們兩人。”納蘭述淡淡道,“作爲全軍統帥,與醜福共擔此責。”

“找死也隨你們。”舒平咬咬牙,他也不願意在此處火拼,冷然看了所有人一眼,將疊起的籤條往盒子裡放。

“且慢。”君珂忽然道。

舒平手頓住,怒道:“你又要玩什麼花招?”

“請把籤條分開往裡放,”君珂道,“不要疊在一起。”

“你什麼意思!”舒平咆哮,“你以爲我們在你這神眼面前,還會下陰手?”

君珂默然,納蘭述卻淡淡道:“人在仇恨驅使下,是什麼事都有可能做出來的。”

“胡扯!污衊!”舒平氣得渾身發抖,原地咬牙忍了半天,才把籤條分開,捏着籤條的白。

他把籤條都分開,每張籤條疊成方塊,看不到裡面的字,隨即再次要將籤條放進籤盒。

“且慢。”

舒平霍然轉身,一雙眼睛已經怒成了血紅色,狠狠瞪着再次開口的納蘭述,“你又要幹什麼!”

“舒將軍你的手指似乎過於靈巧。”納蘭述面不改色,指指他,“你要不要換個人?”

“換你媽的頭!”舒平終於忍無可忍,衝前一步,一拳頭就揮了出來,但他暴怒之下,忘記手中還有籤條,拳頭一揮,籤條飛出,頓時散了滿地。

舒平一怔,揮到半路的拳頭生生停住,納蘭述一偏頭讓開,瞥瞥他的拳頭,道:“哦,看舒將軍的招數,好像還是剛猛一路的查家拳拳法,那是我看錯了,這種拳法,手指不會太靈活,誤會舒將軍,實在對不住。”

說完還微微一躬。

他當衆道歉,舒平這下再也發作不出來,聽得他那句“查家拳”,臉上一紅。

查家拳正是醜福的家傳武學,後來做了雲雷總教頭,他破除門戶之見,將自家不外傳的武學精心相授,雲雷軍人人都會,此時舒平暴怒之下,下意識使出了自己最熟悉的拳法,使完聽得這一句,不禁也有些慚愧。

這一愧,胸中憤怒便被壓了壓,他退後一步,冷哼一聲,蹲下身去撿籤條。

一個將領也蹲了下來,這人是早先趙興寧的親信,趙興寧在黃沙城死後,君珂提拔了他做個參將。舒平今日帶人來詢問真相,自然都挑選和自己心意相同的人,這位參將一直叫嚷着要爲趙興寧報仇,也被舒平視爲心服。

“舒將軍。”那參將道,“速速撿起,提防那些人換了籤條!”

舒平心中一跳,四面望望,雖然已經到了夜晚,但四面燃起火把,周圍全是人,也就放下心來,冷笑道:“這衆目睽睽如何去換?不過你說的是,還是速戰速決的好。”

說話間兩人都將籤條撿起,那參將將自己的揀的籤條放在舒平掌心就退了下去,舒平趕緊將籤條放進盒子,動作神速——他已經怕了納蘭述了,生怕他再次打斷出什麼幺蛾子。

納蘭述這回倒沒什麼動靜,靜靜看着他將籤盒放好,隨即便由舒平和鍾元易出來抽籤。

衆人都緊張起來,一時除了火把燃燒的畢剝之聲,山坡上下密密麻麻數萬人毫無聲息,空氣似乎是被繃緊的弦,輕輕一撥,便要斷了。

君珂尤其緊張,手指都開始痙攣,忽然掌心一熱,覺自己掌心溼冷,而納蘭述溫暖乾燥,輕輕包住自己,暖意一涌,忽然心就定了定。

舒平先抽,鐵青着臉色拿出一張,看了一眼臉色一變,憤然將籤條往地下一擲。

他這動作令雲雷很多人失望,冀北這邊卻都眼睛一亮,鍾元易上前一步撿起籤條,看了一眼眉飛色舞,聲若洪鐘地念:“腿!”

冀北聯軍齊齊吐出一口長氣的聲音,令遠處草原人以爲打了春雷。

“算他運氣好!但不會永遠好下去!”舒平憤然退後一步,牢牢盯着鍾元易。

鍾元易的神情也有了點緊張,老帥搓了搓掌心,忽然舉起拳頭,做了箇中指朝天的動作。

在場的血烈軍一看見這個動作立即亢奮了,齊齊舉拳,向天伸出中指,大喝,“向帥威武,血烈無敵!”

幺雞烏溜溜的眼珠子忽然瞪圓了。

君珂傻在了當地。

豎中指……豎中指……

“鍾帥……”縱然此時心情痛苦,她也忍不住結結巴巴地問,“你……你們剛纔那個動作……”

“那是我血烈軍的獨有手勢。百度搜進入索 混 混??小 說 網 快速進入本站 無彈窗廣告 全文字txt下載”鍾元易肅然道,“向帥當年每上戰場,必然衝着敵人施展這個手勢,每戰必勝,所向披靡,久而久之,這個手勢便成爲所有向帥屬下和血烈軍將士的精神圖騰,每逢重要戰事或重大事件,都以此來向天祈禱,求得上天眷顧和向帥保佑。”

“向帥威武,血烈無敵!”血烈軍們中指豎天,再次虔誠地齊齊大喝。

幺雞砰地一頭栽到了地上。

君珂晃了晃,腦子裡飛出無數圈波紋……

向帥……

大燕史上第一傳奇人物,軍人豐碑,天下名帥……

原來是個猥瑣的穿越人!

……

鍾家老帥豎着中指,“求天保佑”地去抽籤了,醜福的生死系在他身上,老帥的心理壓力也有點重。

那張籤條被他小心翼翼展開時,老帥的眼睛先是瞪得滾圓。

那種神情,令人害怕。

所有冀北聯軍士兵倒抽氣的聲音,令遠處草原士兵驚惶起身,以爲起颶風了。

老帥板着臉,死死盯了籤條一陣,霍然將籤條一拋。

衆人給他這個動作,驚得小心臟似乎也被狠狠抓起,一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驀然一陣大笑,鍾元易站在坡下,抱着肚子,豎着中指,向天狂笑。

“老夫就是運氣好!向帥就是最威武!無論如何,死亡籤沒落在我手上!”

一瞬間所有冀北聯軍都想撲過去暴打這老貨一頓。

而剛纔還在狂喜的雲雷復仇派士兵,也想撲過去暴打這老貨一頓。

鍾元易完全沒有發覺自己已經成爲兩派公敵,樂不可支將籤條對着所有人一展,大聲宣告:“臂!”

冀北聯軍歡呼,雲雷軍譁然。

“怎麼可能!”舒平厲聲道,“哪有這樣的事!”

“有人做了手腳!”

“有假!”

“重來!”

“我們不信!不抽了!殺了他們!”

君珂眼底的喜色剛剛露出一點,便被雲雷軍憤怒不信的叫喊抹去,她看了納蘭述一眼,微微嘆了口氣。

也許納蘭確實使計動了手腳,想要保醜福一命,可是就像他說的,雲雷的憤怒和仇恨,必須要有所宣泄,如果三籤都不是要害,那麼雲雷絕不會收手,只會覺得被欺騙,火上澆油,更加憤怒。

到頭來,還是解不開的局!

“現在嚷什麼!”納蘭述忽然冷冷開口,聲音不大,可是立即便壓下了雲雷如潮的吶喊,“還有一張籤,是你們舒將軍抽,全部抽完,再叫不遲!”

君珂心一跳——納蘭述這話什麼意思?

舒平擺了擺手,身後的吶喊漸漸止住,他用蛇一般陰狠的目光盯了納蘭述半晌,才冷聲道:“大帥,我知道你詭計多端,但我奉勸你,不要玩什麼花招,雲雷兩萬兒郎,被你玩得已經夠慘,你要再不知收斂,咱們也不必玩這些心計花招,玩也玩不過你,咱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罷了!”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納蘭述若無其事地道,“天意這東西,有時候也會保佑無辜的人,再說,抽籤還有一次呢。”

舒平冷笑一聲,一揮手,身後復仇派的將領士兵開始後退,並自動結陣,看樣子,如果最後一張籤還是臂或腿的話,雲雷軍就要不顧一切,當場動手了。

衆人都有緊張之色,也有點憤懣,但被將領們約束住,只有互相怒目而視。

君珂閉上眼睛——她實在不忍看見,一路扶持,自己傾盡心力的聯軍,今日這分裂的一幕。

舒平走向籤盒。

他步子很重,很決然,滿滿殺氣。

這樣的步子,讓人看出他的決心——最後籤的結果,已經不能令雲雷復仇派完全遵從,一旦不是死籤,就是流血後果!

衆人的呼吸開始屏息,每個人的心都在矛盾中掙扎,每個人都覺得混亂,不知道該祈禱怎樣的結果,不知道下一刻,是否就劍飛刀落,兄弟成敵。

醜福跪在地上,似乎在喃喃祈禱,君珂聽見他竟然祈禱的是“死籤!”“死籤!”

君珂一震,心痛得無以復加,幾乎要轉身狂奔,再不要面對這一刻的痛心折磨。

舒平的手,緩緩伸進籤盒,抓出一張疊成方塊的紙條,隨手往地上一擲。

那個先前幫他揀籤條的參將迅速撿起,展開一看,露出狂喜的神色。

雲雷復仇士兵的眼睛睜大,冀北聯軍不自知地上前一步。

舒平睜開眼,一眼過去,神色一變,一驚,隨後是一喜。

那參將已經迫不及待大聲報了出來。

“心!”

轟然一聲,冀北聯軍驚呼絕望,人人從剛纔的歡喜之中破滅,面色死灰。

轟然一聲,雲雷復仇派士兵開始歡呼,舒平驚喜地踉蹌後退幾步。

死籤!

雲雷可以不必以死相沖了。

雲雷剛纔還覺得冀北這邊搞鬼,逼他們兵戎相見,是想將他們全部留在這裡,此刻看見死籤,人人渾身一鬆,一時間都有死裡逃生的感覺。

雖然他們憤怒,決然,爲報仇決裂不惜破陣一死,但心裡也明白,兩萬多雲雷,在二十多萬冀北聯軍面前,實在是螳臂擋車,一旦拔刀相向,最後絕對是全軍覆沒後果。

醜福的死籤,等於救了他們的命。

他們不怕死,但留下命總是好的。生死關上走過,逃得一命的人,往往也會因爲心生感激歡喜,而多幾分寬容。

所以他們在看見納蘭述面色沉痛向醜福走去時,雖然戒備,也沒阻止。

納蘭述在醜福面前蹲下,轉頭問舒平,“我可以給醜將軍一杯送行酒嗎?”

雲雷軍本來緊張地盯着他,怕他突然出手救人,聽見這句,雲雷軍鬆了口氣。

冀北聯軍卻面露失望。

舒平猶豫了一下,還是害怕納蘭述會玩什麼花招,硬着心腸拒絕,“大帥,我看沒必要了。”

納蘭述嘆息一聲,淡淡道:“當初醜福傾囊將所有家傳絕技相授,拼命救下你們性命的時候,大概也不會想到,會有這一天吧。”

雲雷復仇派的士兵,微微低下了頭,他們的怒火經過這一波三折的變化,再經過剛纔這死裡逃生的一喜,已經消弭了一些,此刻聽得納蘭述語氣蒼涼的這一句,心中也有些觸動。

“醜兄。”納蘭述不再看雲雷人,轉頭,盯住了醜福的眼睛,“我但望你記住我以前的話。”

醜福也盯着他的眼睛,半晌,卻苦澀地搖搖頭。

“大帥。”他低聲道,“您的苦心,我很感激……很感激……可是,我心甘情願……您不知道這些日子我的痛苦……”

“我知道。”納蘭述打斷他的話,“可是,你太自私。”

醜福怔了怔。

“你還欠着一個人的情,就想撒手。連掙扎都不願意爲她掙扎。”納蘭述冷冷道,“然後你解脫了,把所有的痛苦、自責、不安、和罪孽,扔到她的背上。你就是這樣對你的恩人,比仇人還冷酷自私。”

“大帥……”醜福注視着舒平捧過來的長劍,面露解脫的微笑,“所以,拜託你了。”

納蘭述皺皺眉,還沒說話,突然一直泥塑木雕般呆在原地的君珂,發出了一聲尖叫。

“不!”

她的聲音壓下了所有人的歡呼,撲過來的時候淚流滿面。

醜福立即退後幾步,厲喝:“統領,大局爲重!”

君珂將要撲到他身側,忽然停住,一轉身,砰嗵一聲。

她對着雲雷士兵們跪下了。

舒平退後一步,雲雷士兵們一陣驚呼,連復仇派的士兵都開始手足無措,慌亂地退後。

雲雷是君珂一手打造,君珂是他們的精神和靈魂,那種自初生便開始締造的存在感和威信,雖然被仇恨的怒火暫時壓沒,但當他們心中敬慕的少女當真跪倒塵埃,所有人心都顫了顫。

“兄弟們!我不求你們原諒我!”君珂直直跪着,仰臉看着所有人,“求你們,想想當初醜福剛來的模樣!”

“砰。”一個響頭磕在塵埃。

雲雷士兵們臉色變了變,想起初來時醜福那可怕的臉,想起他自刑臺上被統領救下,身負深怨,母親懸樑,卻連用真面目報仇的機會都沒有,一頭扎進火盆,從此不見天日,想起他至今大仇未報,想起他的仇人,和他們一樣,也是朝廷。

“求你們,想想他來之後,爲你們做了什麼!”

“砰。”又一個頭磕在塵埃,再擡起時,額頭紅腫。

雲雷士兵們閉上眼睛,想起被君珂“欺負”的日子,醜福總教頭是最寬厚的一個,每天起得比他們早,吃得比他們差,睡得比他們晚,操練裡誰受傷了,他親自揹回去,誰生病了耽誤訓練了,他白日教練士兵,夜間再給恢復的病員補練。

“求你們,想想衝出燕京後,他爲你們做了什麼!”

“砰。”又一個頭磕下,鮮血涔涔,淹沒眼角。

雲雷士兵們退後一步,有人想上前攙起君珂,環顧四周,手縮了回去。

有人看向醜福,眼底的憤怒漸漸淡了些,那人遍身傷痕,大多是爲救兄弟們救的,出燕京後轉戰魯南,雲雷士兵們畢竟建軍短,底子差,實戰中就暴露了不足,醜福爲此破例,教授了自家秘不外傳的獨門武藝,有少數士兵甚至還知道,因爲違背祖訓,醜福在父母靈牌前跪了三天三夜,並按照祖例,自罰三刀。之後纔有了大家武技的增強,得以在戰爭中保住性命。

大燕武學世家,誰家不把家門絕學看作重寶?誰家能有醜福如此氣度?

“求你們,想想清楚,到底誰纔是你們的仇人!”

“砰。”又一個頭磕下,君珂伏在地上,不動了,鮮血慢慢地浸潤了額下的泥土。

冀北聯軍無聲,多少人淚花閃爍。

鍾情咬着手指,忽然抱住了幺雞的脖子,幺雞煩躁地一爪踹開他,呼哧呼哧原地打轉。

黃沙罪徒收起渾渾噩噩的神態,認真地看着那跪着的瘦弱少女,獨眼低低一句“這娘們,要得。”

醜福淚流滿面,臉上那種原先堅決毅然的神態,漸漸出現縫隙,納蘭述竟然沒有回頭看君珂,也沒有阻止她的哀求,一直緊緊盯着醜福,手搭在他肩上,沉沉。

雲雷士兵們,捏緊了拳頭,很多人開始唏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個士兵遊魂般晃出復仇派的隊伍,看看伏地不動的君珂,看看熱淚縱橫的醜福,什麼也沒說,竟然就那麼飄到放棄派的隊伍裡去了。

他這一出來,就像先前分裂兩半一樣,復仇派再次出現分裂,走出一大批人,嘆息着,茫然着,捂着臉流着淚,默默走到了另一邊。

還有人嚎叫着,哪邊都沒去,直接衝出了隊伍,奔向山坡那一頭,發瘋般地抽劍亂劈亂砍。

但也依舊有許多人留在原地,心中仇恨此刻無法放下,不願放棄,也不願看君珂,背過身去。

舒平木然僵立,看着隊伍再次分裂,臉色鐵青,逼視着君珂:“君統領,君珂,你當真要逼到雲雷徹底分裂,從此無力回家,流浪天下,才甘心嗎?”

“冤有頭債有主,這不是醜福該承擔的錯……”君珂手撐着地面,跪坐在地,一字字道,“他不該死。”

“他不該死,誰該死,你嗎?”舒平冷笑,“那行啊,你可以代他死。”

“如果可以,我願意。”君珂彷彿根本沒聽見他的譏嘲,還是那個堅決的語氣,“但是現在不可以,真正的仇還沒有報,我從不想推卸責任,但我要告訴你們,當初我在陛見的時候,就曾親耳聽過皇帝祖孫討論雲雷盟民,他們視你們爲毒瘤,認爲你們是影響大燕國力和未來的隱患,所謂的雲雷軍,從一開始就是他們的陰謀,按他們的計劃,將來要將你們打散了送上戰場,在各處戰場之上消耗乾淨,然後你們留在京中的家屬,自然由得他們處置。他們只是還沒有來得及動你們,但一旦有機會,大燕朝廷,絕對會不惜任何代價將你們拔除……”

“但事實上,拔除了我們的,是你們。”

“天意……”君珂黯然道,“兄弟們,求你們冷靜點,仁慈點,留下醜福一條命,留下我們的情分,給我們機會贖罪,大家一起向朝廷復仇,不好麼?”

“六萬親屬死亡時,誰給我們冷靜和仁慈?君珂!到了今天你還想利用我們?”

“別說了……”

君珂回頭,看着顫顫出聲的醜福。

“統領。”這自身被冤,母親懸樑,自毀容貌時都沒有落淚的漢子,此刻淚流滿面,衝得滿面鮮血淋漓,他直着身子,向着君珂,雙手掌心墊在額頭,緩緩伏下,行了一個最隆重的大禮。

“夠了……”他哽咽地道,“您做得,足夠了……醜福此生無憾……下輩子……下輩子……”

一句話沒有說完,他轉頭,對緊緊盯着他的納蘭述一笑,扭曲的面龐此刻笑起來竟然是溫暖的,輕輕道:“還有兩刀,只好委屈你們了……”

納蘭述眼神一閃,精芒暴漲。

醜福霍然起身,手一伸,舒平手中長劍已經到了他的手中。

隨即他吸氣,發出一聲低低的格格之聲,長劍劍鋒掉轉,閃電刺下!

“撲哧。”

寒芒一爍,入肉之聲細微。

一道血箭飛射,飆出三丈之遠,落入雲雷復仇派陣營之中,**辣澆了他們一臉。

雲雷士兵神色震撼,滿臉血而不敢去擦——他們以爲還會有猶豫衝突,未曾想醜福如此決絕!

先前一腔憤激仇恨無處宣泄,逼他死堅決凌厲,然而當醜福當真一劍穿心,他們忽然覺得茫然而空寂。

彷彿不知何以如此,而將來又該何去。

冀北聯軍士兵悲憤得眼睛發紅,被將官死命按住纔沒有衝下來。

醜福晃了兩晃,因爲一直被納蘭述扶着肩,他跪着的身子沒有倒,一柄長劍穿心而過,劍尖鮮血,滴滴落於初春草場。

他一口氣息未絕,直直望着被濺了一臉血的舒平,似在等待着什麼。

舒平也被震得忘記擦臉上的血,看看他穿心的傷口,臉上也掠過一絲黯然之色,隨即微微一躬,輕聲道:“一劍穿心,恩怨俱了。醜福兄,之後不論生死,雲雷和你沒有怨恨了。”

鍾元易冷哼一聲,“確定人家活不了,再來做好人!”

君珂一直背對着醜福,始終跪在地上沒有起身,她的背影慢慢僵硬,像一尊石像,沉沉矗在了地上,她姿勢那麼沉硬,像願意從此消亡在泥土裡。

在衆人都以爲她要永遠站不起來的時候,她驀然頭一仰,雙臂一伸,發出一聲淒厲痛切的大叫。

叫聲尖銳,像鋼針一樣拔地而起,尖端刺入無上遙遠,夜空中層雲浮動,都似因此裂出罅隙,其間冷白的閃電一閃。

疼痛、悲憤、絕望、泣血之聲。

山坡上下數萬人,寂然僵立,凜凜至心動神搖,只覺得心頭壓抑憤懣,也如這漫天層雲突降,卻不知道如何持捅天之槊,將這霾雲戳破。

卻依舊有不合時宜的嘀咕聲,在這樣痛徹的嚎叫裡,低而清晰地響起。

“還有兩刀呢……”

譁然一聲,忍無可忍的冀北聯軍爆發了。

“你他媽的是人嗎?”血烈軍士兵撕下自己頭上的紅色布巾,恨恨砸到雲雷士兵臉上——這是他們單打獨鬥的挑戰方式。

“嗷唔——”幺雞亮出利齒,羣狼眼光幽浮。

“就算欠你們的命,今兒我也要先揍了你們,再自殺!”堯羽衛撲上前來。

“娘地,咱們算什麼窮兇極惡?”黃沙城的罪徒抱着膀子,大聲說風涼話,“和這些殺完人還要戮屍的比起來,咱們善良得像嬰兒!”

連雲雷一部分士兵都露出憤怒之色,一些本就走開的人,走得更遠了些。

舒平回頭怒視那說話的士兵——這人是少根筋,此刻還不明白,自己已經犯了衆怒。

仰天長號的君珂,霍然一個翻身而起,半空中身形一折,已經撲到了舒平先前託過來的剩下的兩柄刀面前。

“好!”她聲音淒厲,“還你個乾淨!”

單手一拍,托盤飛起,兩柄刀刺上天空,再閃電般落下。

她飛身迎上!

忽然人影一閃,撞向君珂!

“砰。”

“哧。”

“大帥!”

被撞飛的君珂,在地上一個翻滾爬起,一低頭,就看見蔓延到膝下的血。

她一呆,半跪擡頭,前方視線已經被遮掩,堯羽衛血烈軍的將領們圍成一團,連呼大帥,聲音急切,她卻看不清裡面發生了什麼。

人羣縫隙裡,有鮮血蜿蜒流出,流向她膝下。

君珂眼睛都被那紅刺傷,霍然擡頭,旋風般撲了過去。

“讓開!讓開!”

她嘶聲叫喊,衆將急急讓開,君珂差點栽到納蘭述身上,頭一低,便見兩柄刀,明晃晃插在納蘭述臂上和腿上。

“納蘭!”君珂一聲痛喊,想要抱住他,卻又怕弄痛他的傷口。

納蘭述臉色蒼白,勉強笑了笑,道:“你剛纔那個位置太傻了,會傷了筋脈的。”他還挪了挪自己手臂,道:“要像我這樣,傷肉不傷筋。”

挪動傷口痛得他眉頭一皺,君珂慌忙按住他,只覺得心口疼痛,痛那血跡殷然傷口,也痛他在此刻還不忘開玩笑安慰自己,咬咬牙忍住哽咽,也拼命擠出一點點笑意,道:“知道了……以後……不那麼傻……”

字眼堵在咽喉,她轉過頭去,轉眼又轉回來,道:“走,回帳包紮。”

“等等……扶我起來……”

君珂將納蘭述扶起,納蘭述一站起,臉上安慰君珂的笑意便蕩然無存,直直立在舒平面前,神色冷肅,隨即慢慢伸手,拔出穿過臂上和腿上的長刀。

長刀穿過肌骨發出細微的摩擦聲響,君珂死死盯着,攙扶他的手指微微顫抖,卻堅決不肯讓自己倒下。

萬軍屏息,看他們主帥,近乎漠然地,拔出穿身長刀,鏗然一聲,拋在舒平腳下。

長刀滿血,染紅草地。

納蘭述舉起受傷的手臂,特意將傷口對着雲雷士兵方向亮了亮,語氣裡毫無疼痛,平靜而譏誚地道,“三刀,六洞,至此完畢。雲雷衆位,你們可滿意了?還需要到醜將軍那裡檢查一下嗎?”

雲雷士兵們低下了頭,舒平躲閃着他的目光,默然退後。

“將醜將軍遺體送回大帳。”納蘭述吩咐一聲,幾個士兵上前擡走了醜福,舒平擡頭看着四周目光,垂下眼睛,道:“既如此,今日事,往日怨,到此……了結吧。”

沒有人回答他,每個人眼睛都是紅的,目光都是凌厲而憤怒的,也許憤怒未必對他們,但今日流的鮮血,終究落在了每個人心裡。

“雲雷不會再留下來,今日天涯作別。”舒平冷冷看着君珂,“君統領昔日欺瞞,有大帥這兩刀,我們也一筆勾銷。”

“從今之後,人間陌路,野牛嶺下,恩斷義絕!”

他以掌作刀,斬下一片衣角,再不看君珂一眼,霍然轉身。

他身後,復仇派的雲雷士兵一個接一個走上來,默默斬下衣角,再決然離去。

黑色的衣角不斷斬落,被風吹起,在草原春夜裡翻飛作舞,如無數黑色的蝴蝶振翅來去,又或者是新墳前,漫天灑了灰黑色的紙錢。

飄落如雪。

君珂默默立在這割袍之雪裡,身軀挺直,眼神空茫。

地平線上,那支倔強而孤獨的隊伍,漸漸走遠,似一片黑色的雲,終於飄過了她的天際。

那一年,十七歲少女初入燕京。

那一年,武舉擂臺上第一個大燕女狀元。

那一年,女狀元有了自己的第一支軍隊。

那一年,城郊大營,一羣貼着狗皮膏藥的盟下大爺。

那一年,山谷裡關滿了嗷嗷叫的光身子老爺兵。

那一年,老爺兵從四肢不勤變成健步如飛。

那一年,一羣“一流建制三流待遇”的老爺兵,打遍京城御林軍驍騎營。

那一年,武德門前,國歌唱響,腳踩驍騎營,失色御林軍,羞愧九蒙旗,天下武德,唯我雲雷。

那一年,陰差陽錯,天意森涼,煙雲蒸騰,血色燕京。

那一年,鮮血染紅的草地,割袍斷義的結局。

……

君珂的淚珠,在眼眶邊慢慢凝結,化成晶珠兩顆,流光閃爍,卻終究沒有落下來。

終究要失去,挽不回的無可奈何。

那段相濡以沫的日子,從此將在記憶裡化灰,一日日抹殺鮮豔,再回首沉黯斑駁。

恩怨難明,心意如霧,從此之後,惟願一路從容。

她半跪着,不再看離去的那些人一眼,趕緊慢慢扶納蘭述躺下,熱血流到了手上,她心中也壓抑粘膩,被無數淚意擁堵。

納蘭述臉色蒼白,卻在微笑,他傷得不輕,神情卻很滿意,君珂有點訝異地看着他,以爲他痛傻了。

“可憐的小傻子……”納蘭述終究不捨得她那疼痛的模樣,掙扎着抱住她的肩,微微喘息地轉過臉,在她耳邊低低說了一句話。

君珂霍然睜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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