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藍天、碧海,爲期七天的郵輪之旅,我來了!

在碼頭看到巨大的「天星公主號」,李心心度假的心情達到了最高點。

從小到大她都沒有什麼抽獎運,沒記錯的話,甚至連再來一瓶都沒拿過,尾牙當然也是年年落空,她早已對自己的得獎運不抱任何希望了,沒想到居然會讓她在百貨公司週年慶拿下了最大獎,七天六夜東南亞郵輪之旅。

超開心!

拉着行李,在客服員的引導下到了自己的配房,開門的瞬間,心心更滿意了,是面海套房。

淺藍色的地毯、深藍色的牀,上面擺着幾個心形的白色抱枕,非常有度假感。

落地窗外是可以做日光浴的小陽臺,室內靠窗的地方有一組白色原木桌椅,雜誌架上放了幾本流行月刊,二月的陽光照進來,讓室內顯得十分溫暖。

她興奮得撲到牀上,滾了幾圈後才又爬起來,把海景窗戶當背景,拍了一張自拍,傳到「來印」上的姊妹聊天室,寫着「到啦」。

好友元薇跟汪天妮在很短的時間內回覆,不約而同都是要她好好玩,然後眼睛睜大點,說不定她的命運之人就在這三千人裡面。

心心想,老實說這有點難啊。

上船的時候就注意到了,由於正值年假期間,以遊客組成的比例來說,一家老小几乎是壓倒性的勝出,再來就是情侶組、姊妹淘組,獨行俠就只有她。

心心是獨生女,進入社會後又因爲工作的關係常常出差,所以練就一身享受獨處的餘裕心情,沒伴完全不是問題,她又再次環視這間寬敞舒適的房間,面海大窗戶、舒適的大牀、桌上的迎賓水果籃及香檳……真命天子太遙不可及了,眼前的一切比較實在啊。

拿起蘋果咬了一口,香脆甜美。

「各位貴賓您好,非常感謝您選擇了天星公主號,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們都將竭誠爲您服務,希望能爲您留下美好的回憶,而在旅程開始之前,我們將先進行安全講習,請您聽到廣播後,移步到甲板上,並配合工作人員的指示,天星公主號全員謝謝您的合作。」

心心把咬了幾口的蘋果放進冰箱,又把貴重物品鎖入保險櫃,這才套上粉紅色的絨毛外套開門出去。

走廊上已經有不少人正在移動,轉角處有一名年輕的客服員正在引導旅客移到甲板上。

走了幾步,突然有人從後面撞了她一下,幸虧她手腳快,連忙扶住牆面,纔沒跌倒,肇事者是個小孩子,連看都沒看她就迅速跑掉,怎料她還來不及站好,第二波衝擊再度從後面襲來,這下可沒辦法了,她整個人被撞得撲跌在地,重力加速度,發出了不小的聲響,疼痛更是難免。

客服員聞聲見狀,趕緊過來扶她,「小姐,你還好嗎?」

「好……」心心哭喪着臉,「好痛。」

客服員眼見她下巴顫抖、雙眼有淚花,又看到從她腳上脫落、超細超高的高跟鞋,直覺不妙,急忙聯絡主管,「夏經理,我是C3十字區引導,有旅客跌倒受傷,要求支援。」

夏雋棋早知道這工作不容易,可沒想到這次居然破了紀錄—— 碼頭都還在視線範圍內,就已經有狀況了。

他先聯絡了醫務室,告知等一下會送位跌倒的旅客過去,抄了最近的旋轉梯先去推了輪椅,接着跑到C3十字的位置,就看到剛剛請求支援的那名員工,一邊引導旅客前往甲板,還不時回頭看地上一團粉紅色的東西。

看到他,客服員如獲大赦,用非常明顯的臉部表情告訴他:就是那位小姐。

待他走近後,客服員的下巴朝旁邊脫落的一隻高跟鞋擡了擡,意思是:那是原因。

夏雋棋看了那雙極高跟的女鞋,皺着眉繼續快步走過去,蹲下身子,對那明顯已經在啜泣的粉紅色絨毛外套說,「小姐您好,我是客服部門的經理,醫務室已經準備好了,您可以自己站起來嗎?還是我抱您上輪椅?」

粉紅絨毛又抽泣了兩下,嗚嗚咽咽的伸出雙手,他立刻將她扶起來,看她連站都站不直,他盤算着安全講習的時間—— 應該足夠讓她做完基本檢查,如果需要的話,趁着船未離港,先送她轉往醫院。

粉紅絨毛坐上了輪椅,頭還是低低的,肩膀一抽一抽,顯然十分疼痛。

事發地點在C區,醫務室卻遠在K區,夏雋棋第一次覺得天星公主號只有一間醫務室實在不夠。

過了十幾分鍾,兩人才終於來到醫務室。

駐診的內外科醫生同時接手。

「客人很痛,請儘快檢查有沒有轉診的必要。」

他剛剛瞥到她手中的房卡,那個號碼他記得,因爲她是天星公主號此次航程中,唯一的獨身旅客,在行前會議上,客房經理還有特別提到這點。

夏雋棋拿出對講機,「律宜,我是夏經理,麻煩你來醫務室,有客人受傷,你看情況怎麼樣,第一時間告訴我,這位是獨身旅客,在檢查結果出來之前,你先陪着她。」

交代完畢,他用最快的時間回到甲板上,除了開頭之外,幾乎參與了安全講習的全部流程。

可直到講習結束,方律宜都沒有回覆他,正覺得奇怪,便看到她從甲板另一頭快步走來。

「客人呢?」

「我剛送她回房休息,內外科醫生都檢查過了。」

夏雋棋揚起眉,「沒事?腳踝呢?有好好檢查嗎?」

「照了X光,也照了超音波,都沒問題,客人也沒有說腳踝不舒服,會這麼痛是因爲撞到膝蓋,而且撞倒她的小孩好像有同伴吧,急着跑,連續兩、三個都踩過她的手,兩位醫生都很仔細的檢查了,雖然這一、兩天會有瘀青,但都沒大礙,客人自己也表示想要繼續旅程。」

他點點頭。這樣最好,有驚無險。「同意書呢?」

「同……意書……」

看律宜困惑的表情,他就明白她不是忘了,而是壓根不知道。

有時候他真的很想跟律宜的父母說,她不喜歡服務業也沒熱忱,真的不適合,可沒辦法,她的父母持有這艘郵輪全部的股份,別說只是當個服務人員,就算要她空降做個部門主管也不爲過。

公司主管推託不了,爲了把災情控制在最小的範圍內,便把人安排在他手下,表面上是就近輔導,事實上是就近監視,要確認她口中的沒問題是真的沒問題,還是她自以爲的沒問題。

「我……去問一下……」

「不用,你去做該做的事情,同意書我來處理就好。」

今天才第一天,就已經發現她疏漏了相當重要的事情,這丫頭比上司形容得還要兩光—— 既得讓她學習實務,又不能因爲這樣疏待客人,夏雋棋知道接下來的這個星期,他可不只是客服經理,還得身兼保母和老師。

他心想,很好,就當考驗吧,他會像過去的每一趟行程,完美的達成任務,不留任何瑕疵。

真是出師不利。

心心一邊敷着膝蓋一邊想,但如果以爲這樣就可以阻撓她度假,那就錯了。

她雖然怕痛,但是並不足以讓她退步,反正她對舞廳、攀巖、瑜伽、生存遊戲等設施本來就沒興趣。

她心中的第一名是禁止未成年人進入的甲板咖啡廳,有海洋、有美景,沒有青少年的喧譁跟孩童的嬉鬧,雖然沒有無線網路,但有一整面的書,而且都是三個月內的熱門書籍。

心心對書沒什麼興趣,但她喜歡畫畫,她帶了素描本來,她打算自己佔據一張桌子,畫個痛快。

第二名是香氛按摩,爲了避免敗興,她早早就預約好了,每天要去當九十分鐘的神仙,然後進行三十分的冥想課程。

她是典型缺乏運動的現代人,銅筋鐵骨,全身硬邦邦,相信經過按摩師的神之手藝,可以讓她僵硬的身體柔軟點,再透過冥想提高情緒控制能力,等回到職場,她又是那個勁量電池狀態。

第三名則是劇場,有舞臺劇、魔術秀、現代舞等等,每天有兩齣戲碼,感官刺激或者心靈饗宴,兩者皆具,她打算把晚上的時間都留給劇場,好好欣賞那些頂尖表演。

跌倒又被踩到,痛歸痛,但完全不影響她,因爲咖啡廳,靜態,香氛按摩,靜態,看錶演,依然是靜態,她除了要去買雙新鞋子之外,其他仍舊依照計劃進行。

想想,五星郵輪的服務還真不錯,剛剛餐飲部主管打電話給她,除了表達慰問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問她晚上想吃什麼。

郵輪有幾間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餐廳,一般來說沒有訂餐服務,但她情況特殊,餐飲部將在整個行程中都提供送餐。

心心也老實不客氣的點了義式料理。

她除了高跟鞋,就只有拖鞋,現在的狀況,既不能穿高跟鞋,但也不想穿脫鞋去餐廳,既然人家這麼有心,她當然就接受啦,等吃完飯,再去購物街買雙平底踩踩,到時候就可以在郵輪趴趴走了。

叩叩,敲門聲響起。

「李小姐您好,替您送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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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來啦!心心內心大喜。太好了,她好餓。

連忙放下敷墊,她光着腳走到門前,一下拉開門。

服務人員輕輕點了下頭,微低着頭推着小推車進到房間,大概因爲是男性的關係,所以先把門板固定全開,才把小推車停在落地窗邊的桌旁。

心心大部分的心思都在餐點上頭,沒怎麼注意到對方的長相,不過對方的這個小舉動,讓她暗自讚賞,心想訓練得還不錯嘛,孤男寡女的,門還是打開好,對雙方都比較有保障。

服務人員熟練地抖開桌巾鋪好,餐具、酒杯、水杯一一放在固定的位置,接着擺上沙拉、冷蝦、義式煎牛、小披薩、番茄管面、兩人份的提拉米蘇以及去冰的冰咖啡。

她靠着牆壁看着他俐落又迅速的動作,這才發現,哇,雖然是背影,但身形挺拔,且姿態優雅,如果轉過頭來是個帥哥,那就更妙了……雖然也不能幹麼啦,但至少更養眼啊!

對方佈置好桌子,轉頭道:「您用完餐……」

嗯?心心一看。這位先生……眼熟啊。

那個眉毛、那個眼睛、那個鼻子,都散發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問題是,她無法搜尋出他的名字。

廠商、鄰居,還是出國時的團員?

「心心?」

看來真的是認識的沒錯,應該曾經挺熟的,因爲他只喊名字,而且十分自然。

她試圖從腦海中找出符合此人長相的名字,但力不從心。

「你不記得我?」

心心放棄思考,只希望他快點報上名來。

他有點想笑,「我是夏雋棋。」

「呃……我、我想起來了,雋棋,夏雋棋!」心心開心喚道。真是他鄉遇故知啊。

一年七班、二年七班、三年七班,國中同班三年,兩人都一直坐在隔壁,朝夕相看,難怪面熟,但是十幾年沒見,也難怪被她的記憶排除了……慢着!

「你、你怎麼長高這麼多?」

國中時明明是班上最矮的小土豆,現在爲什麼會突然變成模特兒身材?人高馬大不說,居然還有幾分優雅氣息。

男大十八變,土豆變少爺。

心心歪頭看着他,「你變好多。」

夏雋棋笑道:「你倒是一點都沒變。」

「意思是……」

「就真的是一點都沒變,外貌、表情,都跟以前一樣。」所以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她今年應該二十八了,卻還是一副學生模樣,身材也沒拉高,那種娃娃笑臉他沒見過第二人有,眼睛眯眯、嘴角彎彎,看起來可愛極了。

以前班上有好多男生都喜歡她,當然,他也是。

她不活潑,但也算不上內向,個性中庸,不過笑點很低,一點小事情就能讓她笑出來。

沒有幾個小男生可以抵擋她的微笑,爲了升學所苦惱的歲月裡,李心心大概是男生心中唯一的明媚陽光了。

夏雋棋下意識的看向她的手,沒有戒指,「怎麼一個人來?」

「過年嘛,大家都沒空,我又不想放棄這個機會,就一個人衝了,沒想到第一天就遇上你。你呢,畢業後就在這邊工作了嗎?跟班上其他人還有沒有聯絡?」

他正想回答,對講機突地響起,他連忙接起來。

「經理,我小愛,有客人堅持帶兒童進入成人池,阿捷已經解釋過好幾次,分區一方面是爲了讓所有客人都能盡興,另一方面也是爲了安全,可是對方不接受,超兇,一直吼,我們擋不住。」

對講機那頭隱約傳來咆哮,「我花了錢,爲什麼不能帶我的小孩玩?你們在賣的時候有說小孩不能進泳池嗎?」

接着不知道是誰在勸說,「先生,我們備有家庭溫水泳池,大人小孩都能一起玩,就在另一邊,走路不用五分鐘,我帶您過去,好嗎?」

「我就要在這裡,看你們能怎麼樣!」

「先生,不好意思,成人池只接待二十歲以上的旅客……」

「幹,叫你們主管來跟我談。」

小愛的聲音很虛弱,「經理,快來救我們……」

「我馬上過去。」

房間很安靜,心心完全聽到發生了什麼事情,主動說道:「去吧去吧,這世界需要有人維護和平。」

想起來他是誰後,腦海突然涌進好多回憶,心情也跟着雀躍起來,覺得有好多話想和他聊聊,但是他畢竟正在工作,開心敘舊還是先等等吧。

夏雋棋從口袋拿出一張紙以及名片給她,「這是我的名片,這是繼續旅程同意文件,你看一下,再聯絡。」說罷,便推着空推車匆匆離開,還不忘幫她關上門。

翻弄着名片,心心突然笑出來。給她名片幹麼啦,現在郵輪早就開到沒訊號的地方了吧,對講機的號碼也沒用啊,她又沒有對講機。

算了,等到三亞落地後,再發簡訊給他。

真是難得的重逢,雖然沒有豔遇,但這個比豔遇更好啊!

她把名片放進錢包,同意書隨手放在牀上,接着坐到桌邊,一邊看着黃昏時分的美麗海景,一邊大口吃着精心料理的餐點。

她的食量本來就大,遇到老同學心情更好,吃得就更多了。

國中剛畢業時,大家都還有聯絡,但隨着時間過去,以及第二次的升學壓力,慢慢就斷了聯繫。

她以前跟女同學處得還不錯,但是跟男同學處得更好,而最好的當然就是同爲「七班雙矮」的夏雋棋啦。

十幾歲的小男生,憧憬愛情,班上好幾個男生都想和她約會,只有夏雋棋沒開口過,她完全不用擔心只是一起吃午飯,或者說了比較久的話,他就會誤會她對他有意思。

她當時只想着要考上好高中,沒有談戀愛的心思,顯然他也沒有,沒有什麼樣的相處比他們這種模式更輕鬆自在了,但那時候並不是人人家中都有電腦,手機就更別說了,寫了幾次信之後,大家都懶,就這樣斷了聯絡。

接着高中、大學、進入社會,真沒想到會再見面……

心心就在這樣懷舊的心情下,吃完了豐盛的晚餐。

沒多久,另外一名客服員來收餐具,順便問她文件有沒有問題,沒問題的話請她籤個名,她依言照做。

送走服務生後,她坐在牀上看了一部之前很想看、但始終沒時間看的電影。

終於,等到了九點半。

很好,她要穿着拖鞋去購物商場買平底鞋了。即便沒人規定在船上要穿什麼,但她內心有障礙,因此選在打烊前一小時,希望人不要太多。

心心打開衣櫃,正想換外出服,又傳來敲門的聲音。

叩、叩。

「心心,是我。」

耶?夏雋棋怎麼又來了?她之前有瞄到他胸前的燙金名牌,客服經理,這可是服務業中相當忙碌的一個職位啊,更別說會來坐郵輪的人都花了不少旅費,剛剛她就活生生見證到自覺有錢就是大爺的奧客。

她難掩疑惑地打開門,就見他提着一個大紙袋走進來,「你這陣子不能穿高跟鞋,我挑了兩雙平底鞋,你試穿一下。」

心心奇道:「你怎麼知道我沒帶平底鞋?」

夏雋棋笑了,「客人受傷是很重要的事情,醫生要寫報告書的,你跟醫生說了不是?」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爲你觀察入微到這種地步。」

她接過袋子,拿出一雙深藍帆布鞋和一雙珍珠粉紅素面皮鞋,兩雙都試穿了一下,尺寸都剛好,走了幾步,很舒適。

面對他詢問的目光,她比了一個拇指,「醫生不會知道我的腳多大,快說,你怎麼知道的?」

夏雋棋也不賣關子,很爽快的回答,「你借過我的鞋子。」

嗯……咦?嗷嗷嗷嗷……是有那麼一回事沒錯。

心心肅然起敬,「你居然還記得 」

「別忘了我一直是班上的第一名。」

國中最後一年的運動會,她跑百米前意外踩到爛泥坑,鞋子進了泥水,變得又重又沉,女同學們雖然表示可以把鞋子借給她穿,但都太大,正在爲難的時候,當時身高跟她相仿的夏雋棋,默默從他的袋子裡拿出下午長跑要用的鞋子,「你試試看。」

她一穿,居然剛好,後來她就穿着這雙鞋子跑過了百米終點線,替班上拿到了一面金牌。

況且她從國中就沒長高了,腳的尺碼自然也還是那樣。

朋友都說,小腳好萌,但是萌沒用啊,鞋子超難買的,成人鞋子很少做到這個尺碼,她在歐洲時,還去兒童區纔買到鞋子,那櫃姐憋笑的樣子,她一輩子都忘不掉,嗚!

帆布鞋也就算了,兒童區有賣,但那雙素面皮鞋肯定花了他不少時間。

心心把鞋子拿在手上搖了搖,「謝謝。」

看着她的笑臉,夏雋棋瞬間恍惚。

一樣的笑意、一樣眯起眼睛,像是在冬日裡曬太陽的小狐狸。

都這麼多年了,她仍然是那道明媚陽光,直勾勾的照進他的心裡,宛若冬天的小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