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貴妃在心裡輕輕搖頭,一時之間居然有些憐憫那個跪在御前的小小少年。
如今太子的外家謝氏一門主家,只餘下一個只會風花雪月、吟詩作對的潯陽郡王謝煥章,至於謝氏旁支子弟,這幾年裡也並沒出過什麼可堪支撐門廳的人物,他符景言拿什麼跟她們柏氏爭鬥?
雖然她現今尚未誕下男嗣,只有太平公主符景瑜和平陽符景琳兩個女兒。但是她也不過才過而立之年,以她在皇帝跟前的受寵程度,誕下皇子不過就是遲早的問題。
只要她成爲繼後,她未來的兒子便能成爲天宸皇朝的嫡皇子!
若是她有了皇子……
若是她能登頂後位……
這天宸皇朝的嫡庶之別不是大過天嗎?那麼,她就要親手捅破這天!
爲她自己,也爲她的孩兒們,去爭一爭這潑天的富貴天命!
就憑她爹爹熬死了上柱國、帝師謝霖,她的兄長柏論喬熬死了謝煥臣、謝煥戎、謝煥戈這謝氏三傑,如今她又熬過了謝皖——這不是天命又是什麼?
分明他們明河柏氏纔是真正的天命所歸!
這九儀鳳座,也合該由她柏論惜來坐一坐!
憑什麼他們潯陽謝家女,才配得上母儀天下的威儀和體統?
憑什麼他們明河明河柏氏女,就要退避三舍,甘當陪襯的綠葉?
她也是族中金尊玉貴養出來的嫡出女兒!
謝皖所生的兩個孩子,可以用天宸高祖皇帝符九懿傳承下來的《破神詞》——也就是如今後世之人口口相傳、傳聞中的《洛書真言》中的“言、詞”二字命名......而她柏論惜所生的兩個孩兒,卻只能以“瑜、琳”二字爲名,這又是什麼破道理?
“言詞”者,出自言出法隨、令動山河的《破神詞·洛書真言》。
而“瑜琳”者,美玉也,不過是些上不得檯面的精美玉石罷了。
憑何她謝皖所出的孩子,生來便是天宸中興的希望,代表着符氏先祖的榮光;而她拼死所誕的孩兒,卻只能被類比於任人擺弄玩賞的玉石?
這讓她如何能甘心?
如今這天地山海,也合該換一換顏色了!
太子符景言眉峰微頓,顯然是不願在此時此事上退讓一分一毫的。
身爲人子,他自然不想在母親靈前讓她顏面無光。
但是還未等他再開口多言,皇帝已然慨然揮手,沉聲道:
“算了,念你年幼喪母,這次的御前失儀之處,朕便不與你多做計較。既然太子要給皇后守靈盡孝,那麼便該一心一意做好自己該做的事,至於其他旁的諸事,不需太子你來操心,自有長輩們操持。”
符景言心裡一涼!
他怔怔擡起頭來,面沉如水的錯愕看向上首的父親。他確實沒有想到,父皇居然會在短短几瞬之間因爲貴妃寥寥數語便聖心已定,待發妻如斯涼薄。
父皇他到底有沒有想過,如此這般草率定論貴妃柏氏主持母后的祭祀,對於母后、對於他、對於前朝,究竟意味着什麼?
太子心中的一方淨土,好似西宮那頂漏了風的破舊屋檐,根本無法抵住來自外界的寒風酷雪。
到底......是從何時開始的?
少年太子攥着袖子內的鈕釦,幾乎將牙齦咬出了血。
到底是從何時開始,父親居然如此薄待母后和他?甚至變得如此......庸碌無爲,優柔寡斷,多疑叵測。
符景言猶記當年三位舅父相繼過世時,父皇因爲心中對謝家有愧,似乎也曾對母后憐惜體貼過好一陣子。
不過自從外祖父過世後,母親的日子就愈發清冷艱難。
好像只有每回他阿姐回宮小住那幾日,父皇纔會帶上那副假面,一幅夫妻恩愛的模樣做樣子給他阿姐看看。
而每每當他忍無可忍,想要捅破這層虛僞的假象時,母后卻偏生總是攔住他不許他多嘴。
謝皇后永遠笑得溫婉,似乎與世無爭,心無凡塵。
她總是說——
“母后很好啊,也並沒有覺得有什麼委屈。我是一國之母,陛下的元后髮妻。貴妃再是受寵,在我跟前也還算得體乖覺。即便是有些無傷大雅的小心思、小動作,那也不打緊。太子只需好生讀書長本事,憂心掛懷的當是民生國事,不必將心事過多放在深宮內苑。”
“況且,你阿姐難得回來一次,萬勿與她說這些不快之事。她雖是一位公主,但是與生俱來肩上的責任,實則並不比你這位儲君少之半分。這些年來......她看上去萬事如意,其實爲了我們、爲了南朝,夙夜用功、如履薄冰,從不敢懈怠片刻。”
只有身爲母親的人,才能體會到子女表面的光鮮高位下,那不爲人知的背後,究竟付出了何等的努力和艱辛。
謝皇后心知肚明,貴妃柏氏時常會覺得她謝皖是命好,纔有了昭昭這個被鳳止大祭司卜卦問天批過命的神女,作爲她穩固後位的“救命符”和“靠山”。
但其實只有謝皇后自己才知道,她寧願她的兒女皆資質尋常,但求他們此生平安喜樂,安穩度過一生便已是極好。
潑天的富貴,又豈是那麼容易安安穩穩接過的。
太子那時尚且年幼,心中對於皇帝對母后的冷遇、對柏貴妃的偏心有所不忿,也還未曾如後來那般沉穩,學會很好的隱藏自己的情緒。
謝皇后卻出神的看着面前年幼稚嫩的太子,淡淡笑了笑,耐心的解釋:
“人人都說你阿姐天資絕世,可是你若是得空,等下次昭昭回宮時,便去細細瞧瞧她那雙手心,便知......她小小年紀篳路藍縷、風餐露宿的奔忙在外,廢寢忘食、夙興夜寐的日日苦修玄術和武道,是多麼的不易。”
皇后那飽藏書卷氣息的高華氣度中,帶着一絲掩飾不住的輕愁和愧疚。
“旁的貴女自幼嬌生慣養,奴僕環繞,被人伺候得當、嬌寵着長大。也就只有她,明明生在鐘鳴鼎食的權貴之巔,卻要小小年紀不及大人膝蓋高時,便要日出而作、聞雞起武,日落亦不得安寢,甚至還要挑燈夜讀神臺宮那些晦澀難懂的心法和天外梵語。我們幫不上她,那便......不要再讓她憂心。”
那時的太子年紀還小,尚且在總角之年,聽了母親這話後,雖然知道胞姐的不易,但還是急衝衝的不解反問:
“母后,既然如此,那我們便更要將父皇的處事不公、貴妃的擅權跋扈告知阿姐了呀!
阿姐是神臺宮的神女,地位何等尊崇,她的授業恩師更是咱們天宸的國師鳳止大祭司!神職天授,即便是父皇,行事之間也要顧忌神臺宮大祭司和神女的情面。
貴妃所出的皇妹平陽實在無禮,近來屢屢對母后不敬,父皇卻總以她年紀尚幼爲由爲她開脫。我開口勸誡教導平陽,父皇卻又責備我身爲兄長,處處與姐妹爭鋒失了儲君的體統和大度。阿姐若是知道了,必然會爲母后您出氣的!”
謝皇后聽了這話卻只是搖頭笑了笑,只是那笑意略帶微涼難辨的不經心。
“言兒,你孩子氣了。那不過是小女娃的口舌之爭,確實不值當你這位儲君放在心上。平陽公主不過是年紀小,又被人嬌寵慣了,口無遮攔罷了。”
她見太子仍然面露不忿,耐下性子認真再次強調了。
“太子,昭昭歸家回宮與我們相聚,是件極其難得的喜慶之事。她是神女,不可能永遠留在宮中,也無法永遠替你擋在前面。你若是真心的心疼母后,便答應母后不要在昭昭回宮時生出事端,可好?”
那時小小的太子符景言,其實並不能完全理解謝皇后的苦心孤詣,最終也只能懵懂的點頭,應下母親的請求。
如今回想起來,謝家功高蓋主,謝氏先祖得符高祖親傳古卷《淖仙經·河圖劍術》,以代代相傳、匡扶天宸朝綱。
代代皇恩聲譽之下,以至於他的母親謝皇后一生持身甚重、克己復禮,甚至不願將自己隱藏潰爛的“傷處”顯露在女兒面前。
因爲母后一方面清楚,以他阿姐的性情,一旦知道他們在宮中處境艱難,必然不會輕易與柏氏干休;另一方面母后亦明白,阿姐年幼尚未出師,總是還要離宮回神臺宮和潯陽繼續修行的。
矛盾若是早早便被挑起,以當時後族的如今勢微,根本沒有十成十的把握全盤壓下。
那麼若是激起皇帝逆鱗乍起,只會對他們母子三人更加不利。
屆時,阿姐若是再被神臺宮召回,母后夾在父皇、謝家和柏家中間,保護起他這個太子來,只會更加步履不易、舉步維艱。
太子符景言的思緒從過往回憶中掙脫,重新面對鳳儀殿內,此時幾方的僵持不下。
他暗自咬牙,謝皇后顧及大局,幾乎退讓了一輩子,他不願在母親身後、還要就謝皇后主祭喪儀之事退步!
而貴妃柏氏拿捏住了威帝希圖壓制逐漸年長、年輕氣盛的儲君的微妙心理、對她問鼎後位之事似乎也是志在必得。
誰知正在此時,一個少女清冷凜冽的聲音,突然由遠及近,驟然冷笑着發了聲:
“——父皇,既然太子忙於爲母后守靈之事,不便操心旁事,那麼女兒呢?不知事關母后的喪儀,我這個母后嫡出的公主,是否有權說上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