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裡氤氳着一股蘇合香的香氣，輕風從虛掩的窗裡送進來，玫紫色的簾幔便漾出一個前擁的弧度。
紗帳裡頭，面容嬌美的女子睜開杏眸，一身玫色撒花綾內衫，襯得白皙的膚色上微微紅潤。杜染音見季初凝醒過來，正要上前見禮，便被季初凝的一聲冷笑止住了步子。
“我當是誰。”季初凝從牀上坐起身，掀起帳簾便下了牀，身邊的小宮女立刻上前扶她，“你都是要當主子的人了，還來我這裡做什麼。”
杜染音被這句話噎住，季初凝在宮女的伺候下盥洗過後，坐到了一面菱花銅鏡之前，杜染音便也跟着站在了她身側。
季初凝執起一隻紅珠鳳釵，似笑非笑：“你可知這世上，什麼東西都要分個三六九等，類如這鳳釵，可用九尾，妃階可用七尾，旁的五尾三尾依次不等。可是那窩棚裡的土雞，生來就是低賤胚，便是強插上鳳尾釵子，也要被人恥笑不倫不類的。”
她一面說着，一面將鳳釵如墨的烏髮裡，殿內銅錯鸞紋燭臺上紅燭是不管日夜都點上的，暖色的燭光映在顫顫的紅珠金鳳上，生出熠熠的暉來。
被人類比做“窩棚裡的土雞”，杜染音的心裡自然不會多好受，此刻卻也只能忍在心裡，想拿起梳子替季初凝梳一梳頭髮，卻被季初凝一把把梳子從她手裡奪過去：“別，本宮擔待不起。”
杜染音只得不做聲地依舊退在邊上，那廂季初凝卻開始不饒不休起來：“當時若不是本宮家裡收留你，後來又帶你進宮來，你還不知道成了什麼地方的孤魂野鬼。如今翅膀硬了，忘恩負義起來，專做這等魅上惑主的事情，以爲能飛上枝頭當鳳凰呢？”
女子因爲怒氣而稍稍尖利的聲音如刀子刮在杜染音心上，她不由開口分辨：“染音並沒有這樣想，不知娘娘聽到了哪裡的閒言碎語，誤會了染音。”
“本宮誤會你？皇宮裡的大風颳過一遭，你做的那些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你如今入了皇后的青眼，有她撐腰，本宮是沒本事留你了。”
“那只是皇后的意思，並不是染音所想……”
杜染音話音未落，腹上便遭重重一擊，頓時吃痛，腳上站立不住，跌到了地上。她一直躬身立着，季初凝理完妝，便上前來狠踹了她一腳。
見杜染音皺眉捂着肚子，季初凝似乎仍不過癮，眼皮垂着，看向她的目光滿是憤恨和輕蔑：“我看你如今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了，你可還記得自己不過是個宮女？”
杜染音心知季初凝恐怕是聽說了皇后要將自己嫁給太子，心中不滿，所以才故意如此。她當即從地上起身向季初凝行了一禮：“染音知道，娘娘萬請當心身子，不要爲閒言所擾，染音這就告退，不擾您眼了。”
見杜染音要走，季初凝哪肯答應，她立刻低喝了一聲：“往哪裡去，既是宮女，便要做好宮女的本分，你留着，將本宮殿裡裡裡外外都擦洗一遍。擦得乾乾淨淨，纔不擾本宮的眼。”
既然季初凝要爲難自己，不讓她稱心，又怎會輕易放過自己。杜染音在心裡嘆了一口氣，便到外間去打水擦地了。
殿裡鋪着天鵝絨的地毯，地毯下頭是打過蠟的木質地板。染音將地毯一一清理過後，又將地板細細擦了一遍。到外頭換水的工夫，再回來時，幾個小宮女嬉笑着穿堂而過，將原來擦過的地面又踏髒了。
杜染音看着上頭明顯的灰色印子，只得重頭來過。一腳踏上去，忽然腳底一滑，這地上不知被誰潑上了油，杜染音重重磕在地上，“咚”的一聲，膝蓋手肘下巴都沒逃過。
下巴被磕過，牙齒一碰，也撞的生疼，一股血腥味溢滿口腔。這地板因平常鋪地毯，其實質地極硬，杜染音的膝蓋和胳膊也辣辣地生疼，只怕是青紫了。
那側躲在花壁後頭的小宮女們見此情形，都“咯咯咯”地笑開了，而後心滿意足的奔了出去。
杜染音忍着疼擦完地，身上已是大汗淋漓。她雖是宮女，但也從來不做這些粗使宮人的活計，一雙手細嫩白皙，因着浸冷水絞抹布，掌心和手指已經泛紅，映出幾道紅痕來。
已到了用午飯的時候，自然沒人叫她去用飯，杜染音靠着角落歇了一歇，便進來一個滿身橫肉的嬤嬤，模樣很是兇蠻：“地擦完了？這殿裡的帳幔，也要通通撤下來清洗。”
杜染音看着那些又長又厚的垂地絨簾，心裡一驚：“嬤嬤，這些東西不是送到浣洗房的麼？”
“如今不是大洗的時候，自然要自己清洗。還不快去？”
嬤嬤兇狠的目光一投下來，杜染音打了個寒噤，立馬起身去撤帳幔。
如今是在季初凝的宮裡，只得忍一忍了！
這些簾子極高，沒人搭手，杜染音只得自己搬梯子過來。這麼一忙活，原先擦好的地面自然又髒了。
掛簾幔的長鉤上不知何時有了一處長而尖的倒刺，杜染音因爲身高不夠，踮着腳站在梯子上，沒有看清長鉤上的東西，右小臂一下子被刮出一道長而深的口子，鮮嫩的皮肉被刮破，滲出鮮紅的血。
杜染音才從裡衣裡扯出一條布將胳膊包起來，繼續去取帳簾，她已極小心，誰知道還是被另一處倒刺刮到了手，左手上立刻也冒出血來。
胳膊上有傷倒還好，手卻是要浸到皁角水裡的。杜染音原本心裡倒還有幾分無所謂，此時身上幾處受傷，也憋了一肚子的悶氣，便惡狠狠地洗起帳幔來，也不管手上滲血的傷口了。
正是下午日頭毒辣的時候，杜染音坐在院中，烈日傾頭蓋下來，烘烤着全身。她原先被汗打溼的衫子幹了，又被因爲熱意層層沁出的大汗打溼，周而復始。
皁角水浸着傷口，絲絲的刺痛感縈繞不去，杜染音洗到後頭，這痛意也就麻木了。
帳幔晾好，杜染音渾身都痠疼得難受，那嬤嬤又站在遊廊底下罵道：“手腳這麼不利索的，我在宮裡今天還是第一次見，你究竟擦過地沒有？快去將地再擦過。”
杜染音心頭火起，也怒狠狠地盯着她：“狐假虎威的奴才，我在這宮裡頭，也是見得多了。”
那嬤嬤聽杜染音這樣說，怒火中燒要衝下來打她，被杜染音躲了過去：“嬤嬤難道不知道，狐假虎威也要有個數麼，否則日後難下臺。”
那嬤嬤終究是忌憚着杜染音的，今日不過是因爲得了季初凝的意思纔敢這樣放縱，當下也再沒什麼動作，由着杜染音從自己身旁過去了。
再將地擦完，太陽已經到了西邊了，窗櫺上落了一層暖黃的餘暉，杜染音看見天邊的紅霞，心裡舒了一口氣。這一天她滴水未沾，又餓又渴，在落鎖之前，季初凝總要讓自己回去的吧？
杜染音這樣想着，誰知道季初凝興頭仍盛，看杜染音滿身狼狽地跪坐在地上，不知有多得意：“我近來酷愛經文，你今日便留下來爲我守夜吧，順便再抄《大般若經》一百遍，待我哪日到宮外的寺裡焚了。”
杜染音可從沒聽說季初凝愛什麼經文，《大般若經》六百卷，一夜也未必抄的完，何況是一百遍？
此時宮內掌燈，所有的燈燭都被點亮，室內亮如白晝。杜染音跪坐在書案前，舉着痠麻的手一捲一卷抄寫經文，簾幔後頭是清脆的嗑瓜子的聲音，不時傳出幾聲季初凝的輕笑。
忽然，外頭太監尖利的嗓音喊着：“鳳督主到。”
杜染音心裡大喜，一天的疲憊如潮水般退散，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門口。嗑瓜子的聲音停了，季初凝整了整衣服，臉上滿是不悅。
“鳳督主忽然到訪，不知有何貴幹？”
季初凝堆出笑意看向來人，鳳逝川看向一旁被折騰得滿身疲累的杜染音，縮坐的身軀比往常更顯嬌小，不經意間蹙起的眉頭和比往常蒼白許多的臉龐，都勾起他滿心的憐惜和怒意。
“聽說染音不小心衝撞了娘娘，這丫頭不懂事，娘娘也不必與她置氣。只是如今我有一件要緊的事要找她，還請娘娘先將她放回去，往後再好好教導。”
以鳳逝川的身份，季初凝自然不敢輕易得罪。她帶着笑意看向杜染音埋在寬袖下的手卻緊握成拳：“本宮也無心與她計較，既然如此，督主便帶她回去吧，只是答應我的經文仍要抄完。”
杜染音起身謝禮，季初凝向她招了招手，嘴邊仍噙笑意，一派可親模樣：“染音，你過來，本宮還有一句話交待給你。”
嫣紅的脣畔，清淺的笑容，吐出的話語輕柔，卻帶着不容抗拒的狠厲：“今日只是給你一個教訓，往後再敢靠近太子，可就不是今日的下場了。”
女子帶着熱氣的吐息惹得杜染音耳邊脖頸的肌膚一陣顫慄，她不好回答什麼，只好跟着鳳逝川一同走出了這間壓得她呼吸困難的大殿。
鳳逝川抓住她的左手，看見上頭血液凝固的傷口，眼底一陣晦暗，很快，他又發現杜染音藏在袖子裡的右手臂上纏着的布條。
“還有哪裡受了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