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幾天,我都有意跟雲竹套近乎,想從她裡套出些端倪。這船如果是開去雍州的,我倒不太擔心,飛羽幫的人總會找到我的,可如果一旦離開了墨淵到了赤霞,事情可不那麼簡單了。雲竹對我已有了戒心,無論我怎麼討好她有意拉近距離,她對我都不冷不熱的,常常只有我一個人在自言自語,自討無趣。
這日傍晚時分,船在一個小港口靠了岸,數名雲影衛的人下了船張羅補給品,這還是開船後第一次靠岸補充物資。看那港口不是很大,岸上燈火也不甚明亮,我想這裡只是一個不怎麼繁華的偏僻小鎮,這也正附了北凌雲此行秘密行事的原則。
我知道這是一個逃跑的機會,可是北凌雲顯然也知道,現在看守我的不止雲竹一個,房外還站着雲山和雲海兩人,我就連房門也不能邁出半步。
北凌雲這晚沒有撫琴,大概是怕引起岸上的人注意。我正百無聊賴地躺在牀上,一陣清悠的笛聲,隨着江水拍岸的拍打聲傳入我耳中,那笛聲似有似無,似乎時兒離得很遠,時兒又近了一些,飄飄渺渺的聽不真切。我一個激靈翻身坐了起來,運功凝神細聽。
片刻之後,我心裡禁不住一陣竊喜,同時又有點疑惑,他怎麼會在這裡?是對這船起了疑心,故意用笛聲來試探嗎?這樣一想,竟不由着急起來,如何才能讓他知道我在船上?
心念急轉之間,突然想起懷裡還藏着北凌飛送我的那根白玉笛簪子。雖然北凌飛送過很東西給我,但唯獨那簪子我沒捨得戴,一直貼身放在懷裡。我將窗子推開,將笛簪子放在脣邊輕輕吹響。這根小巧精緻的簪子,雖然只有兩三個調子,但聲音清翠悅耳,有點像鳥兒的鳴叫。我怕引起雲影衛的懷疑,只胡亂地吹了幾下,遠處那笛聲在稍微停頓了一下之後,音韻一轉,又似續似斷、委婉纏綿地徐徐響起,那熟悉的旋律,再次讓我確認了他的身份----隱居在小澄谷裡的那位神秘人。
開始時的笛聲,是夏桑菊傳功於我的那日,在我意亂心煩,真氣在體內亂竄時,他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吹奏的曲子。而剛剛那曲,卻是狄靖常常撫的曲子,在我們住在逍遙谷主峰沁心苑那段時間,每每狄靖在夜深人靜之時撫起這曲,他總是在小澄谷吹響笛子遙遙地附和。這兩首曲子於我來說,最熟悉不過。
既然小澄谷那位在這,那麼飛羽幫的人也必定在附近了,或許連榮莘莘也來了。我頓感心安,多日來的各種焦慮煩躁霎時煙消雲散。我躺在牀上,手裡輕撫着那玉笛簪子,心中不勝感慨,一個素未某面的人,在我彷徨無助之際,卻用這種特別的方式安慰着我,世間的緣分有時真是玄妙得難以言喻。
又過了數日。這晚月色姣好,江面的浪有些大,船在江邊拋錨停了下來。我正無聊地對着小黑自言自語,雲竹突然進來道:“寧姑娘,殿下有請。”
嗯?北凌雲終於想起船上還有我這號人了?
稍微收拾了一下自己,便跟着雲竹來到船尾的廊亭裡。廊亭裡掛着兩盞風燈,甲板上鋪着一張柔軟的毯子,上面早已擺好了兩張矮几,几上酒水、果子、點心一應俱備。
北凌雲少有的穿了件寬鬆的月白色素袍,衣領微微敞開,一頭墨發隨意地攏在腦後,正席地坐於矮几前的毯子上,輕輕地撥弄着矮几上的七絃古琴。見我來了,朝他旁邊的位置努努嘴,示意我坐下。雲竹替我們倒了兩杯酒後便恭敬地退下了。
被關在房裡悶了這麼多天,終於可以出來透透氣,我大大舒了口氣,端起酒杯咕嘟一聲把酒喝光。是冬蜜酒,清涼的漿液順着喉間滑下,頓覺清潤生津,脣齒留香,不由讚道:“嘖嘖,果然是好酒。”
北凌雲修長的手指在琴絃上一撥,響亮歡快的叮咚聲在江面上傾灑而出,全然不像平日那幽怨的傷情低訴,看來他今晚心情似乎不錯。歡快的前奏過後,曲風一轉,一陣輕靈的低吟後,琴聲便如晚風拂過山澗溪水般,在江面上徐徐飄散、迴旋,這首奏的是《月色》。
咔嚓……咔嚓……
一陣大煞風景的咀嚼聲響了起來,我抓起果盆上的一隻梨子,大口大口的咬了起來。可別怨我不解風情,將我綁到船上關了這麼多天,這樑子可不是一壺美酒、一支曲子可以抹平的。
北凌雲似乎毫不介意,望也不望我一眼,只抿嘴笑了笑,便繼續專注於琴上。
我一邊咬着梨子,一邊打量着四周的環境。船雖然停下,卻離岸邊仍有一段距離。船上除了我們所在的廊亭掛着兩盞風燈外,全部烏燈黑火的,我料想是北凌雲不想讓岸上的人留意到這畫舫。甲板上也不見任何一人,但我知道,只要我稍有異動,那些雲影衛便會在一瞬間從各個黑暗角落中涌現出來。
當最後一個泛音響起,餘韻在渺渺煙波中繚繞而去,北凌雲將琴推開,替兩人倒滿了杯中的酒,朝我舉了舉杯。
“古人云,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看來果然是知音難覓。”
我自顧將杯裡的酒喝光,才冷冷地道:“無端將一個弱女子強行綁了來聽自己撫琴,還抱怨她不懂欣賞不是知音,殿下當真可笑。”
北凌雲不在意地笑了笑,側身將手肘撐在矮几上,懶懶地倚着身子,琥珀色的眸子泛着流光,在我身上毫無忌憚地打量着。
“對於那些自己送上門來的女人,若是對我胃口,我從來不會暴斂天物。而且,我認識的寧萱……可不是什麼弱女子。一個膽敢連傳國玉璽都偷,連北凌雁都敢設計,將當朝丞相都敢玩弄於股掌之中的人,會是個弱女子?”
我拈着酒杯的手在脣邊停了一下,看來他對我們的行動很是清楚,卻一直冷眼旁觀。
他又接着道:“請君入甕,真是個好計謀。北凌雁若是知道他是敗於一個女子手中,不知有何感想。”
我仰頭將酒飲盡,側過臉望着他,笑着道:“殿下,凡事先有因而後有果。三殿下若是沒有謀逆之心,又怎會順着藤蘿去偷葫蘆。所以,他不是敗於我,他是敗於他自己的貪婪,與人無尤。”
北凌雲哈哈一笑,又往我杯裡倒滿了酒,“說得對極了,我也這麼想,是他貪心不足,咎由自取。有些人總愛做一些不自量力的事,所以我一點也不可憐他。”
他舉起杯子輕輕與我碰了碰杯,仰起修長的脖子緩緩將酒飲下。江風拂起廊亭裡的白色紗幔,懸掛在柱子上的兩盞風燈也輕輕晃盪着,發着忽明忽暗的光。
“所有的女人在我面前都愛裝模作樣,唯有你不這樣。”
“那是因爲她們喜歡你,女人只有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纔會裝模作樣。只可惜,你府中那些女人,都是瞎子,癡慕一場,換來的竟然是一顆斷魂丹,殿下的心……可真是比鐵還硬。”
北凌雲聽罷,毫無所謂地笑了笑,我倒是來氣了,怒目瞪着他質問道:“那些女人跟了你這麼久,她們究竟做錯了什麼,你要將她們置入死地?就算你要離開墨淵,大可放她們離開,何苦以死相逼?”
北凌雲斂起了笑,面無表情地望了我半晌,突然伸手將拂在我臉上的一縷秀髮輕輕撩開,“你這個樣子可一點不好看,還是剛纔那笑眯眯的樣子好看些。”
我揮手將他的手甩開,他有點無奈地撇了撇嘴,“她們既然愛我,是生是死都是我的人。”他拈起杯子抿了一口,又悠悠地道:“我可沒逼她們,我讓她們自己選,選斷魂丹的,我會一輩子記着她們,不願意選斷魂丹的,大可離去。她們……都選了讓我記住她們一輩子。”
他又仰起頭,將剩下的緩緩酒飲盡。江面升起了一層薄霧,隨着江風帶來一股寒意。
我冷笑道:“何必爲自己找藉口自欺欺人,事實是,你在這次逼宮中沒撈到一點好處,你的同盟倒下了,你心知繼續留在晉陽對你沒半點好處,倉惶北上,就連自己的老宅也狠心燒掉不留後路。一向英明神武的大殿下,竟然敗得這麼慘烈,你是怕,怕那些一向當你神一般崇拜的姬妾看到你這狼狽而逃的模樣,所以你寧願讓她們死!好歹毒的心腸……”
北凌雲側過臉來望着我,眼中沒有了剛纔的慵懶神色,只剩一絲冷冷的寒光,“我歹毒?那你呢?北凌雁根本就沒想過要造假詔書,根本就沒想過什麼謀逆,他不過是想趁着陛下病了,好好表現自己,爲自己製造一個天下歸心的聲勢,好讓陛下病癒後順應民心,立他爲太子。可你做了什麼?你設計讓北凌雁誤以爲北凌飛打算私自造假詔書,好讓他迫不及待地先下手爲強。你在誘惑北凌雁偷玉璽時,難道沒想過他被降罪時會滿門抄斬?北凌飛心軟,如今滿門抄斬的是顧非池,顧府上下三百餘口,這些人就全部該死?我那些女人,都是心甘情願爲我而死的,她們死的時候無怨無悔,可顧府那些人呢?你沒想過他們被推上斷頭臺時會作何想?哼,他們都是被你親手推上斷頭臺的,相比之下,你與我,誰作的惡大?誰的心腸更毒?你不去可憐他們,反倒在我面前悲天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