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男子二十一二的年紀,一身衣物料子明顯不是普通百姓能穿得起的,他的長相倒也能算俊朗,但偏瘦的體形與一張過白的臉,怎麼看怎麼讓人想到油頭米分面、小白臉之類的詞。
人羣之中,先前下來的林娘子正含淚跌坐於地,她一手將正在哭鬧的小寶圈在自己身邊,另一隻手卻是緊緊扯着那男子的衣袖,任那男子如何推搡也不肯放手。
鳳止歌的目光落在了林娘子拽着男子衣袖的手上。
在來到威遠侯府之前,林娘子必須得以弱質女流之身養活年邁的婆婆與年幼的兒子,自然與養尊處優扯不上半點關係。
倒是這大半年裡,雖然在流雲閣裡幫忙,但到底比起從前鬆泛了許多,便是原本粗糙的雙手也養得白嫩了許多。
而這時,林娘子那隻白皙的手緊緊攥成一團扯着男子的衣袖,她彷彿將全身的力氣都使了出來,手背上更是冒出根根青筋,與她白皙的手背形成強烈的對比。
“樑有才!”
林娘子聽了男子之前的話,只覺心中被絕望所瀰漫,聲音中都透出些淒厲來。
她一個弱女子孤身帶着年幼的孩子千里迢迢進京,就是爲了找到眼前這個男人。
在今天之前,她其實也設想過有一天她找到了人,這人是會在她面前痛哭流涕以前原諒,還是抱着小寶悔不當初,當然也有可能是爲了他的榮華富貴對他們母子惡言相向。
但她怎麼也沒想到,她的夫君,小寶的父親,居然會說出不認識她的話來。
這一刻。想到自己這幾年寧願被人指點也要賺銀子養活老邁的婆母,還要照顧嗷嗷待哺的兒子,林娘子都找不出自己如此辛苦意義何在。
雖然早就在得知丈夫“身死”的真相之後傷心難過過了,但林娘子這時仍有些心灰意冷,整個人也都開始渾渾噩噩起來,一雙眼更是沒有了以前的光彩。
“樑有才,你好狠的心。爲了你的榮華富貴。竟然讓人傳回死訊,就連含辛茹苦把你養大的老母都不管不顧,虧我這些年還念着好歹給你們老樑家留了條血脈……”一隻手機械性的拽着樑有才的衣袖。林娘子喃喃道。
這時圍觀的人可真不少,已經把這茶樓的門口都圍了個水泄不通,一聽林娘子這話,衆人再打量樑有才時眼中便是極端的不屑了。
人都是吃五穀雜糧長大的。自然不可能個個都如聖人一般高尚,人往高處走也沒人能說是錯的。但爲了榮華富貴竟然拋妻棄子,置老母於不顧,這種事便很少有人能做得出來了。
樑有才見狀心裡便是一苦。
這其實並不是他第一次見到林娘子。
半年前林娘子遇到鳳止歌那次,樑有才其實便已經見過林娘子了。當時他心裡也不無震驚,不過想到這京城的錦繡繁華與他的榮華富貴,他見機得快沒等林娘子追上他便消失在了街頭。
在那之後的一段時間。爲了避免在碰到林娘子,他倒也確實安分了一段時間。不過一兩個月之後便再也憋不住無聊,又重新滿京城的晃盪起來。
幾次下來也沒再碰到過林娘子,樑有才便漸漸放下心來,他甚至還爲自己之前的太過小心而失笑不已。
樑有才對自己家的情況是再瞭解不過的,當初爲了他進京趕考,幾乎是將樑家的家底都掏空了,想必林娘子能湊到進京的盤纏都已屬不易了,自然不可能長期在京城逗留。
他又怎麼會想到,在離湖州千里之遙的京城,林娘子居然還能碰到故人,並被鳳止歌收留到了威遠侯府。
如果早知道今天會碰到林娘子,就算是冒着失約的風險,他也一定不會出門的。
樑有才在京城也呆了這好幾年,因爲手裡有閒錢,他平常可沒少出入京城這些有名的茶樓酒館,圍觀的人羣之中就不乏有認識他之人,想到自己的事可能會藉着這些人的口傳遍京城,樑有才心裡煩悶的同時眼中亦帶了厲色。
他能在京城待這麼多年,並一直讓那人對他保持着新鮮感,就已經足夠說明很多事了。
林娘子確實是他明媒正娶的娘子,但那又如何,他過了這些年養尊處優的日子,又如何能再過回以前那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苦日子,林娘子若真要這麼不識相,那也就不要怪他心狠手辣了!
他樑有才在京城雖然只是個無名小卒,但找幾個人對付一個手無寸鐵的婦人,卻是再容易不過的。
只不過……
樑有才的目光自哭鬧着的小寶身上掃過。
他離家之時還不知道林娘子有了身孕,這孩子,聽林娘子喚他小寶,長得跟他小時候可真像。
再窮兇極惡之人在面對自己的血脈之時總會有那片刻的溫柔,樑有才如今過着從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只是到底是自己的親骨肉,若是不知道有這麼個兒子便也罷了,如今見了,卻是有些無法抑制內心的不捨。
除了小寶,他這輩子可能不會再有其他的子嗣……
但是,只片刻,樑有才便將那緣自血統的不捨給摁下去了。
他很清楚,他要是認了林娘子和小寶,就算那人不找他們的麻煩,卻是休想再過如今這種什麼都不用做便有大把的銀子花的日子了。
讓如今已經習慣了穿綾羅綢緞吃山珍海味的他再去穿粗布衣裳、吃糠咽菜?
只要這樣一想想,樑有才便不自覺的打了個寒噤。
與他一輩子的享樂相比,不就是個兒子嗎,有什麼打緊的?
就算他認回兒子又能怎麼樣,難道再上兒子從小過苦日子又重複他走過的路?
心裡簡單的一番對比之後,樑有才便已經打定了主意。
恨恨的一甩手,卻沒能將衣袖從林娘子的手中解放出來。樑有才沉着一張臉怒視林娘子,“你這婦人未免太異想天開了,不知從哪兒打聽出爺的名字便想着上來咬爺一口,這樣的事爺一年也不知道碰到了多少次了,爺口袋裡是有銀子,可也不會把銀子送給你們這些騙子!”
樑有才說着,還做出一副冤屈的樣子。言罷又指了指被林娘子圈在懷裡的小寶。“你這婦人也太惡毒了,孩子還這麼小便帶着出來行騙,也不怕將來孩子長歪了!咦。別這根本就不是你的孩子吧?”
原本還無聲譴責着樑有才的圍觀羣衆的關注焦點頓時都轉到了小寶身上,眼中也都漸漸染上疑色,若不是小寶緊緊抱着林娘子的脖子,說不得便要有那好心人要將小寶從林娘子身邊帶走了。
聽樑有才提到小寶。林娘子亦漸漸回神,待發現周圍人的眼光時。心裡大駭,一把將小寶摟在懷裡,“你們想幹什麼,小寶是我兒子!”然後愈加憤怒地轉頭看向樑有才。“樑有才你到底有沒有人性,小寶是你的親生兒子,爲了你的榮華富貴你連親骨肉都不管了嗎?”
話出口後林娘子心裡隨即便得出了答案。
樑有才連家中老母都能不顧。不管親生兒子又有何不可?
一陣陣寒意自心間散發出來,讓林娘子即使在這仍顯炎熱的秋日仍覺瑟瑟。她只能更用力的將小寶摟在懷裡。
從今以後,她便只有小寶了吧。
樑有才這時倒是更加下定決心了,他冷笑一聲,“什麼親生骨肉,樑爺我到現在都還沒成親,哪裡來的親骨肉,你們母子這是想訛上我了不成?我告訴你,趁着爺現在還沒生氣,你們最好哪來的回哪去,否則,就別怪爺不客氣了!”
樑有才的這番話又引起圍觀人羣的又一陣議論,茶樓門口都響起一陣紛亂的嗡嗡聲。
鳳止歌偏過頭,看向與她並肩而立的蕭靖北,“有刀嗎?”
不僅是蕭靖北,就連聞越寧修宜與慕曉曉,都因她的這個問題而一愣。
不過,雖然不知道鳳止歌爲何會有此一問,蕭靖北仍立刻自靴子裡抽出一把精巧的匕首來,“刀沒有,匕首倒是有一把。”
然後刀柄向着鳳止歌遞了過去。
鳳止歌神情自然的接過蕭靖北遞來的匕首,渾然不覺得自己一個大家閨秀與兵刃爲伍有什麼違和的。
就算是自小在兵營里長大的慕曉曉,這時也滿臉崇拜地看向鳳止歌。
她雖然在邊關將士中長大,性子也活潑跳脫,什麼爬樹掏鳥蛋之類的事更是沒少做過,功夫也過得去,可她好歹也是個姑娘家,上有爹孃管着,與兵器接觸的機會卻也是不多的。
看了看手中寒光四溢的匕首,鳳止歌滿意地道:“匕首也無所謂。”
然後手上微動,那把匕首便在她手中靈活的舞動起來,劃出一道耀眼的光線來。
只這一個動作,便讓聞越和慕曉曉幾乎看呆了眼。
停止了興致所起的甩帥,鳳止歌反手握着匕首,卻是朝着人羣中走去。
這時茶樓門口已經擠滿了人,鳳止歌分開人羣時還遇到了不少的阻礙,不過鳳止歌渾身氣度明顯不凡,再有她手中那把明晃晃的匕首,就算是有那心中不願之人,在看到匕首之後也都乖乖往兩旁讓開。
順着驟然出現的通道,鳳止歌閒庭信步般來到林娘子身邊,雖然只是簡單的一站,卻是擺明了要爲林娘子撐腰。
“你要怎麼不客氣?”鳳止歌看向樑有才,淡淡地道。
樑有才自打鳳止歌出現,眼中便不由自主的一縮,尤其在鳳止歌站到林娘子身邊時,心裡更是有些淡淡的不安。
他在京城已經呆了好幾年了,又因爲那人身份的關係偶爾也能探得京城貴族圈子的一麟半爪,當然便知道京城有許多人家是他根本就得罪不起的。
正是因爲有這個認知,這些年他雖然手中閒錢不少,卻也從來不敢做太過跋扈之事。
林娘子身邊這位,不管是從衣着還是氣度來看,都絕對不是出自尋常人家。林娘子又是何事與這等高門貴女有了聯繫?
樑有才心裡是既驚且怕。
他如今完全就是依附着那人過活,偏偏他們之間的這種關係還是絕對不能暴露於人前的,若真有這樣的貴女找他的麻煩,只怕那人也不會冒着危險替他出頭。
想到這裡,樑有才眼中便有了懼色,面對鳳止歌的反問更是一句話也不敢說,只在心裡後悔今天爲何要出門了。
鳳止歌低頭看向跌坐在地的林娘子。“你找了這麼久的就是這個人?不是早就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了嗎。怎麼事到如今你還會爲他而哭?”
少女平淡清冽的聲音便如夏日裡的一灣清泉般讓人整顆心都跟着靜了下來,便是周圍的議論聲也頓時小了許多。
林娘子以前一直認爲自己是堅強的,事實上她性子裡也確實有那麼股韌性。若非如此她這幾年也養活不了一家三口人。
可這時,在鳳止歌站到她身邊時,她心裡卻陡然升起一陣脆弱,便如受了欺負的孩童終於見着親人了般。即將崩潰的精神也終於有了新的支柱,好容易才忍住鼻間的酸澀。哽咽着喚道:“大姑娘……”
鳳止歌微微點頭,又道:“你當初千里迢迢來到京城尋夫,爲的不就是想討個明白嗎,如今事實便在你眼前。你也算是達成了目的。這麼一個人,難道你還想等他浪子回頭與他共度今生?”
後面一句話,是個人都能聽出其中的諷刺來。
尤其是樑有才。哪怕他的臉皮已經極厚了,聽到這話也不由面上一陣熱辣之感。就彷彿是當着所有人的面被人脫光了衣服般。
被鳳止歌問話的林娘子,聞言卻是一陣沉默。
就如鳳止歌所說,她之所以帶着兒子來到京城,其實只是因爲不甘心,更想找樑有才要個說法。
至於事情的真相……
早在老鄉用同情的語氣向她說起時,她就已經相信了。
方纔突然發現了樑有才的蹤跡,又被他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詆譭,林娘子心裡一時之間會覺得絕望也是極爲正常的。
可這時仔細一想,若是樑有才真的在她尋到他之後發誓要痛改前非,她就會願意原諒他從此與他破境重圓嗎?
打碎的鏡子,就算粘回去又怎能真的復原?
“不!”林娘子堅定的搖了搖頭,然後擡眼看向鳳止歌,“大姑娘,我不願意再與他有任何的牽扯!”
說完,林娘子再看了樑有才一眼,便想鬆開那隻仍扯着樑有才衣袖的手,只不過,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抓了這麼久,如今整隻手都僵了,再想鬆開卻已不能。
林娘子於是看向鳳止歌。
鳳止歌一擡手,明晃晃的匕首便晃花了不少人的眼,然後看熱鬧的人羣甚至都將包圍圈齊刷刷的擴大了好幾尺。
看熱鬧雖然重要,但到底重要不過自己的小命不是。
尤其是樑有才,這時更是怕得兩股戰戰,有心想拔腿就跑吧,偏生林娘子的手還抓着他的衣袖。
他可是知道的,雖然他手裡有幾個錢,可眼前的少女若真身份不凡,就算大庭廣衆之下捅他一下,只怕也不過在事後得個不痛不癢的懲罰。
“你,你想幹什麼?你別、別過來!”樑有才抖着聲音道,有心想要讓自己的話聽起來多些威懾力,但到底也只顯出了他的色厲內荏。
鳳止歌脣角輕輕揚起,她也不說話,只拿起匕首對着樑有才比劃了幾下,直駭得樑有才差點沒軟倒在地了,才高高揚起手揮舞着匕首劃下,雪亮的刀身在陽光的照射下讓不少人別開了眼。
“我想這樣……”
鳳止歌說話的同時,手中匕首輕輕落在樑有才的衣袖上,“嗤啦”一聲輕響之後,駭得閉緊了雙眼的樑有才只覺手上一鬆,差點沒因此往後仰了去。
等了半天也沒等到意料之中的疼痛,樑有才劫後餘生般睜開眼,只看到自己那斷了半截的袖子。
“就這麼點膽子,也敢學人家拋妻棄女,”鳳止歌脣角上揚,“倒要看看……”
後面的話卻是小到微不可聞。
樑有才根本就沒注意聽鳳止歌在說什麼,他扯着自己那斷口齊整的袖子,只覺一顆心撲通撲通的跳得厲害,更有如虎口逃生般的喜悅。
鳳止歌說完話之後便再不關注樑有才了,只伸出一隻纖白的手遞向林娘子,林娘子便擡手將腮邊的淚拭乾,搭着鳳止歌的手站了起來。
而樑有才,眼見林娘子起身,他往鳳止歌那邊瞅了瞅,發現鳳止歌是真的沒注意他了,才轉過身灰溜溜的擠開人羣離開了。
幾乎是樑有才離開的同時,一輛一直停在對面鳳儀軒門口的馬車亦緩緩駛離。
人羣漸漸散去,鳳止歌看了看樑有才的背影,視線隨即落在那輛駛離的馬車上,直到那馬車漸漸消失在她的視線範圍之內。
鳳止歌收回視線,放在身後的指尖微微動了動。
不知何時,蕭靖北也站到了鳳止歌的身後,他順着鳳止歌的視線看過去,在看到那輛沒有徽記的馬車時,淡漠的眼中有疑惑閃過。(未完待續。)
ps:這一章,我想來想去竟然想不出標題來,無奈之下沿用上一章的……